梁厚民望望桃花湾,听见了一种陌生的却又有些熟悉的机器声,夹着人的欢笑声。桃花湾隐在黄昏的雾霭中,看不见人,却感受到那里的欢乐。又有什么喜事呢?春桃跟马玉枝过来了。春桃说:“桃花湾第一次吃上机器打的米,我妈喜欢得什么似的,让我接你去吃晚饭。走吧,都去!”“这么快?好个张镇长!”梁厚民不得佩服张兆富的好本事。“快走!”打米机临时安置在工棚旁边的稻场里,两个从鸡窝镇来的年轻人开着机器,一边给朱社会讲解着。机器房围满了人,装谷子的箩筐摆了一长溜。人们并非不认识打米机,可它第一次光临桃花湾,这意义非同寻常,不能不让人们兴奋、激动。“安排他们在哪儿吃饭?”梁厚民问。“他们吃过了,菊香招待的。”春桃说,“我让朱建设学着开,你看呢?”“行呐!”梁厚民走进稻场,人们就把他围了起来,这个接他去吃夜饭,那个接他明天吃早饭,一张张脸上都漾着感激的笑意。尤其张八李九王老十家里的女人接得更殷勤,那意思很明白,要为丈夫求个情。桃花湾的婆娘们是互相比着的,过去比做鞋纳袜底的质量,比结拜情哥哥的数量和对她们体贴的程度,而今天,鞋底袜底不值一提,情哥哥们也成了上不得台盘的麻雀,一个个便争着笼络小梁书记。她们看出今后用钱不会有问题,街上的确良价钱也不比棉布贵多少,于是一个个的打扮也就洋气多了,半透明的的确良裹着一副副不兴束胸的身躯,使这些天生**的婆娘们增添了几分妩媚。“小梁书记哟!”甜如蜜的嘴巴依然那么甜,“您为我们尽心尽力,我们正在说,怎么谢你才好哩!”“把你的甜味儿给点儿给梁书记尝尝嘛!”一个年轻的媳妇打个冷补丁,马上引起婆娘们一阵哈哈大笑。她们忘记了不久前为桂花嚎丧的伤心模样。富有挑逗性的粗野话,马上叫梁厚民想起了教育教育问题。他要将马玉枝介绍给她们,还没开口,何朋过来说:“你们别说得这么好听!享受是坐着等来的吗?干事都不负责任!”婆娘们听不懂,愣着傻笑。梁厚民问是怎么回事,何朋介绍说,打米机一抬来,做工的女人们就跑去看热闹,一下午没人干事。梁厚民见大部分人都在,示意打米机停一会儿,他要说几句话。机器停了,他站在一块高石头上,说道:“你们请我吃饭,其实不用请,我是要去吃的,并且不给饭钱。这倒不是说我作了多大贡献,而是没钱了。但我决不白吃,这笔帐欠着。以后不管在哪里碰见我,我接你们上馆子。这行吧?安?”女人们一阵哄笑。有的嘀嘀咕咕,吃吃偷笑,显然在对大学生书记评头论足。梁厚民习惯了这一套,看见了只当没看见,接着说:“桃花湾说变就变,不假吧?电灯,点上了。打米机,弄来了。工厂,开工了。这不是梦想,而是事实。现在,桃花湾又请来了一个老师!我们的孩子可以上学了!大家欢迎欢迎!玉枝,过来!”噼噼叭叭的巴掌声中,马玉枝腼腆地走了过来。她讲不出什么话,向大家敬个礼。抬起头,一眼望见了福旦儿,便往她那里过去了。“不要慌,我还有话说!”一个女人嗲声嗲气地回答:“您尽管讲,我们没有慌。我们爱听您讲!”又是一串哈哈。“你们哪!”梁厚民指点着她们的脑袋,反正她们决不会发气,“别怪我说直话:脸蛋儿漂亮,头脑简单。我举几个例子。比如说吧,扎排放排,你们大部分去了,还感动了鸡窝镇的人,感动了县领导,都说不简单。那笔钱用来牵电灯,办工厂的,你们不晓得?可是几位男同志整喜旦儿,追那笔款子,你们就不管,让你们的丈夫跑出来犯法!……”“小梁书记也,”张八的老婆插嘴说,“我那哥哥错了,后悔的哟,恨不得上吊。这几天饭都没吃,躺在**哭呀!”梁厚民望见远处有个人,正是张八。但他不戳穿,接着说:“好,有觉悟就好。再比如吧,我们为福旦儿办喜事,无非是开个头,让桃花湾的女人金贵起来。再呢,耿长青是个工艺美术家,是个财神,把他拴在我们这儿有什么不好?可是有人一打丧鼓,你们就跑去哭,把人家喜事也哭吹了,进门的财神也哭跑了。我说的是不是?”女人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都想起了自己眼泪鼻涕糊一团的丑样子。“再比如,现在厂办起来了,人家要与我们订货,交了货才拿得到钱,。我们家里的电灯泡和电闸,这打米机和和磨面机,都是要钱的。可放排的钱快完了。只要好好做工,钱就不成问题。但是不做工呢?刚才何师傅讲,下午打米机一来,做工的就跑了,跑来看热闹。这怎么行?边做活儿边打哈哈也不行。依我说,我们白天做工认真点儿,严格按八小时算。晚上我们就洗得白白净净,穿得漂漂亮亮,到一起来打哈哈,行不行?”“行!”大家喊起来很简单,不负责任地瞎喊一气。“行?那我就说个主意:从明天起,也搞责任制,干多少活儿拿多少钱,不合质量的要扣工资。行不行?”“行!”梁厚民笑起来:“反正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应,顶起真来可别哭唏唏的。何师傅拿方案,明天就照着作。扣了你们的钱,你们还得接我吃饭。这事就说到这里。另外,我还告诉你们一件事。鸡窝镇有许多人愿到我们桃花湾事做工。这两位年轻人,看见了吧?这位马玉枝马老师,看见了吧?过几天,斯特派员的爱人,我们桃花湾嫁出去的环旦儿,要回来了。她说她什么苦都愿吃。我说嫂子们,妹妹们……”有人偷偷答应,偷偷发笑。梁厚民也笑了一下,索性跟她们开了句玩笑:“如果我找干姐姐干妹妹呀,懒散婆娘我可不要!”婆娘们笑得前仰后合。梁厚民发现跟她们讲正经话是白费功夫,只好来句结束语:“总之,人家来了只能跟人家比高低,不能跟以前那样撵人家!哪个要是再干那种蠢事,或者比输了,我就不答应!”“打屁股!”不知谁又打冷补丁。又是一阵开心的大笑。桃花湾是女人的天下,只要那天没死人,没挨丈夫的打,山湾里无处没有清脆的哈哈。梁厚民肚子饿了,懒得再讲,去春桃家吃饭。打米机又开动了。吃饭间,春桃提出一个问题:教室放哪儿?是啊,桃花湾的房子大而且深,真的用起来却不够了。喜旦儿的房子空荡荡冷清清许多年,现在突然多了她的姐姐,还有几位江苏师傅。打米机磨面机安哪儿?正式生产起来,工棚也太小太简陋。还要买台电视机,又放哪儿?现在多了一个老师的六、七个学生,将他们安在哪儿?……想着这些问题,饭嚼在嘴里没了味儿。吃罢饭,天早黑定了。大屋场安静了下来。他走出门,听见何朋他们的笛子二胡声。他走向桂花家住处,顷刻间象从现代走向了过去。桂花家里,冷清清寂无声响,大堂屋里的灵堂撤了,黑洞洞没有一丝儿亮光。天上有一钩弯月,站在天井边看不见,只见到那微弱的寒光斜着射进来,照着了阁楼口的蜘蛛网。那网颤动着,显然蜘蛛正在忙碌。一条黑影蹿过来,在他身边打转儿。这是桂花喂的狗。这些天,它走到哪家,哪家就给它吃,它也显得这么可怜。他心头有些怆然,蹲下来,抚摸一下它的头,这才去开厢房门。然而那门没有锁,虚掩着。他以为自已忘了锁门,便推门进去,一边掏火柴点灯。火柴划燃,他吓了一大跳:床前椅子上坐了个年轻媳妇!火柴吓掉了,他沉住气,再划燃一根,点着了煤油灯。定睛看那女人,这才认出是王十通的媳妇。那女人一身新装,模样儿挺周正,见了书记,笑着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梁厚民微皱一下眉头。“我的那个叫我来……”“来干什么?”“接您去我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