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方达明艰涩地咧一下嘴巴,“明天白天开会,选举照常!”说罢,拂袖而去。他一走,围观的人们也迅速溜走了。梁厚民埋怨春桃:“你说得太重了!”春桃脸色发白,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哼!做人不能欺软,但也不能怕硬。我回去了。”她说完就走了。她要认真地思考一下。梁厚民见何朋还在,想起他和春桃的结婚证,想起多喜的情绪,便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出去走走,好吗?”“好的。”梁厚民吹灭了灯。他要和他谈谈,以后要爱护春桃,爱护桃花湾的女人们;并要求他帮助把桃花湾建设好。六十一“群众”是张王牌,现在不属于梁厚民,捏在方达明手里。方达明注定要赢。春桃毫不留情,揭了方达明最隐蔽的疮疤,叫他疼痛难忍。他培养她上学,借救济款作她的助学金,原只说赎回自己良心上的罪过,万没想到培养出来的却是他的敌手。命运跟他开了个恶毒的玩笑,几十年前种下的罪因,几十年后该他尝结出来的恶果。但他这人不是轻易肯认输的。相反,疼痛使他产生了愤怒的力量。他要按着自己的步子走。在这之前,他还有些犹豫,但现在不了。他要击垮梁厚民,对春桃也不再怜悯疼爱了。他住在李九家里。李九名叫李永久,人们依谐音把他们几个串起来,才成了“张八李九王老十”的数字称呼。住队长那儿,王百通已经罪孽深重,郑记者已把此人作为反面人物在写,不行了。住菊香家吧,菊香已经反叛,不合适。因此他选了李九的家。他连夜召集来一些女人,搜集梁厚民的劣迹,最终大失所望。这些女人跟姓梁的没有肌肤之亲。人们只说放排的头天晚上他跟春桃在山洞呆了一夜,可那是守木排,是说不清的,只能猜想。但猜想终归不能代表事实。他失望了,只好动员大家,明天大胆地选出自己“信得过”的人。第二天上午,准八点,在原地开会。梁厚民没参加,在喜旦儿家跟环旦儿说话。江苏师傅跟马玉枝也没参加。但上课继续。方达明首先动员了一通,号召大家不要有顾虑,并反复重申那些条件,特别强调“作风正派”和“能团结群众”。这就是说,春桃是不够资格的。他怕无记名投票让春桃捡了便宜,便借口大家不会写字,举手通过。其实不认识字也可以无记名投票,那就是用符号代替候选人,“〇”代表谁,“v”代表谁。反正权在他手里,他怎么说人家怎么依。“大家先提候选人吧。”人们沉默了好一阵子,王百通开了腔。他自知上不来了,既要博得区委书记的好感,又不能让春桃讨好,便提道:“我提杨社会。小杨人年轻,又读过小学,虽说比不上高中生,但人家平时肯学习。作风也还正派。”可惜杨社会不领情。他跟梁厚民和春桃接触了一段时间,感情起了变化。他到底人年轻,不知看眼色,站起来说:“我提春桃。人得有点良心。”方达明敲敲桌子:“小杨,你提你的,但不能说人家没有良心,这话可不好。”此话说得公允有理,但傻子都听得出来,他的本意是什么。因此都不吭声了。“再提吧,还有没有?”没人再提。又沉默了一会子,方达明说:“那就举手表决吧。大家要考虑好,只能举一次。”他用眼扫视大家。情况对春桃是不利的。桃花湾一多半男人不愿意一个女人来统治他们,而他们又能管住自己的老婆,即或女人们心里同意她,也不敢在她名下举手。再加区委书记有倾向。还加那一万块钱的条子她没吭声,有人怀疑她想独吞。这一切,方达明看在眼里。“我报名字了,同意杨社会的举手!”胳膊伸起了一大半。有些女人在丈夫目光的逼视下举了手。眼睛却抱歉地望着春桃。春桃斜坐着身子,望着大门外。她没举手。郑记者不失时机,镁光灯一闪,拍下了这个珍贵的画面。“好,放下。”方达明稳操胜券,“同意春桃的举手!”举起来的不足三分之一。有人弃权。李九清人数,故意数得很响:“一、二、三……”杨社会的票占绝大多数。方达明很高兴地站起来:“好,杨社会同志当选为桃花湾村长,大家欢迎!”他带头拍起了巴掌,手举得很高。这是政治家的姿势。掌声很热烈,是男人们拍出来的。他们不是庆贺杨社会当选,而是欢庆春桃失败。巴掌过后,方达明舒了一口气,讲话了:“同志们,我们桃花湾,在‘四人帮’干扰破坏下,过去一直很穷。但党的三中全会以后,有党的好政策,经过大家共同努力,现在开始变样了。今天,我们又选出了自己信得过的村长,兼我们木器厂厂长,这是一个大喜事。在县委、区委的具体领导下,我们一定会迈出更大的步子!”这次掌声稀疏了。“现在,我们要服从、支持新村长的工作。副厂长、会计、出纳,等等职务,一律由村长提名组阁。县里支援一万五千块钱,要用在正路上。要建立各项制度,把过去的帐目搞清。小杨,你讲讲。大家欢迎!”又是一阵巴掌。杨社会站起来了,他鼓足勇气,说出一番话来:“你们选我,无非要给春桃难堪。说实话,我妈不准我当。我也当不好。假如硬要我提名,我就提春桃当厂长,何师傅当副厂长……”“小杨,”方达明截断了他的话,“你要不辜负大家对你的信任。提名的事以后再说吧。春桃,下午你就把帐目都交给小杨。厂子从现在开始,归小杨负责。李永久、王十通同志暂时协助小杨工作。散会!”“等一等!”方达明正暗自得意,不提防一直没开口的春桃这时候开口了。他本能地感到情况有些不妙,怕她再捅那个疮疤,“要吃午饭了,下午再说吧。”只要下午不召集群众会,他就不怕她。可惜人们不走,想听她说。“要吃饭的可以走。”她掏出一本帐和几沓钱来,牵住了所有人。“首先声明,我对杨社会没意见,他当村长我同意。现在说的是这个厂。“卖木材一万五千块,我打了一万块的条子。条子退回来了,不错,但我从没想过要独吞,想用这笔钱暂时办些事,以后还给国家,所以就没有作声。现在方书记提出来了,我就说说这笔钱,说说这个厂。“卖木材一万五,牵电线花了九千五。放排去工资三百六;招待拉线师傅花一百四。还剩五千。桂花的住院费、救护车费共花五百六。除此之外,还有各家的电线、灯泡、电闸;还有打米机和磨面机用去的钱;还发了老师的工资,学生的书本费……还应该剩一千九百八。嫁福旦儿姐的费用;江苏师傅的费用;买设备的费用,我认了。这是一千九百八十块,这是帐目,方书记,交给你了。“现在再说这个厂。棚子是师傅们自己搭的,设备是他们自己带的,木材是出了钱的,做工的发了工资,这与一万五千块毫不相干。这个厂是我的,我就是厂长。谁也无权撤,谁也无权干涉我厂的事。愿意做工的,来找我订合同,我发工资。不愿做的,我不勉强。我的话完了。方书记,你收下吧。“方达明没料到她来这么一手,气昏了头。春桃大获全胜,望着他笑。那是轻蔑的笑,嘲讽的笑。原来她昨晚回去,认真清了帐,点了钱,想了大半夜对策。人家古书院的钱付了,还卖了一些家具,如今还囤了一些成品,这么一划算,她终于有了主意。这么一来,她更加轻松了,何乐而不为?老谋深算的方达明,今日输给了一个姑娘,够惨的。他抬眼望杨社会,希望他能来接钱接帐,谁知那小子一看见帐本就晓得大事不妙,他脚板抹油,溜了。钱和帐本该他接。方达明顾不得体统,厉声问:“哪个件准许你私人办厂?“春桃接触件不多,不知道。但她感受得到潮流的趋势,和新时代的脉搏,因而巧妙地回答,“哪个件又不准私人办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