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他有些严峻地说,“跟你说实话吧,我爱你。我爱你的意志力,爱你敢跟自己命运抗争的性格。我更了解你真心爱我。如果我俩在一起,我相信我多了一个能理解我关心我的朋友,我一定会得到幸福。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处于困境,稍有不慎就会带来严重后果,才没有跟你谈我的思想。你知道吗,我夜里常常难以入眠,我才二十多岁啊!好多次,我都控制不住自己了,尤其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搬到大堂屋里去住,恐怕今天将会另一种情景了……“谁料得到呢,李书记他们一来,既给桃花湾带来了福音,也带来了小小的不幸。我知道你心里痛苦!这桩婚姻弄假成真,简单跟包办差不多。不同的是,包办还有包办的名誉,这个包办却没人看清楚。但是事已至此,生米成了熟饭,我们就应该面对现实。你是为这个厂作出的牺牲,也是为我,为双喜,为桂花和她的孩子,为整个桃花湾作出的牺牲啊!桂花九泉有知,也会感激你的。“不过我也想过,人生在世,总得对社会负点责任,这样就免不了会有牺牲。包括这样的婚姻在内。生活,总不是那么尽如人意,但又恰好是这些不如意才换来那如意的部分。所以说,我们还是冷静些好。因为对你来说,万事才开头……”她的手松了,颤声吁了一口气。“也许,我不该这么说话……”他打住了话。“不,说得好!”她有些哀怨,“你的生活也才开始,万事也才开头。”分明是埋怨。他见她如此说话,只得无言地揽住了她的腰。但她轻轻地让开了。“你晓得,我心里只有你。什么贞操,我早没有了。什么道德,对我只是个名词。我什么也不怕,也不会有什么东西阻挡我要干的事。你说得对,生活总不尽如人意。对我来说,从来没有如意过。我厌恶的人,玷了我的身子。我渴望我爱的人的爱抚,却又高不可攀。这只怕是命中注定啊!……”她怪样地一笑。他直觉得浑身发冷。他想再搜出几句话来,却搜不出。这时候,来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别怕,是我妈,我让她来接我们。”春桃向那边叫道,“妈,在这儿。”果然,春桃妈应了一声,过来了。“夜深了,回去吧,”老太婆说,“梁书记,上我们家住吧。夜里冷,那个堂屋里不好。床都铺好了,是春桃隔壁那间房。”梁厚民差点儿答应。他应该去跟老人坐坐。然而——“妈,梁书记明天要走,他说就在堂屋里过一夜算了。”春桃说着,掏出一个包递给他,“小梁哥,这是我给你的。妈,我们先走吧。”母女俩走了。他呆立着,目送他俩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幕中。物里的小包还散发着少女的体温。星光微弱,但可以勉强分辩出东西的影象。他将包凑到眼前,发现是春桃的花手绢,他打开一看,不觉大吃一惊“手绢包着一大沓钞票!六十四李光年在桃花湾那几天,没有召开任何形式的会议,一切问题都在谈笑中处理,而又处理得极好,处理得不露痕迹。你甚至看不出他处理过什么。这一点叫方达明不得不承认,李光年到底比他高一筹。但他还是要说话的。不召开群众会,而在婚礼上说,他是证婚人。讲完话,喝一杯喜酒然后就走,小车停在山垭那边。他让方达明当主婚人,让新书记代表领导说几句话,又让鸡窝镇张镇长代表来宾说话。总之,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婚礼。相比之下,梁厚民显得寒碜不堪。婚礼用不着他,因为他既非领导又非群众,不是主人也算不上来宾。他囊空如洗,什么东西也不能送。昨夜春桃给他一笔钱,慢说不能收,纵然能收,急忙中也买不来礼品。即或买了,也不可能有什么意义,或是多大价值。反正他怎么表现都是拙劣的,所以干脆泰然处之。何朋接客没接他,因为把他当成了领导,是天然客人,用不着接。李光年也注意他,以为他在这里很熟,一定在帮忙张罗。唯有新房里的春桃知道他的处境地令人伤心,可是她既不能跑来找他,也难以将心事对任何人讲。这边整座大房子空了,天气晴朗,天井边的屋檐下麻雀叽叽喳喳。梁厚民捆好了被子,找到一根桃行李的木棍,只等在新人面前露个面,喝一杯喜酒就走。除了春桃,谁都不知道他要走了。此时,他手里拿着一封信,留恋地打量着桂花的房子。信是今早福旦儿带过来的,收信人竟是桂花。桂花不在了,他只好代拆。原来信是劳改犯马忠诚寄来的。马忠诚说,那个案子经过复查,认为他判得过重,改为两年半,他最近又在农场立了功,减刑半年。实际服刑只有两年,明年就满刑了。他询问孩子怎么样?他还说,如果桂花同意,他愿来桃花湾安家。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不幸,桂花不在了。他决定把信交给春桃,让她回一封信,将这儿的事告诉马忠诚,让他来。他还有话要跟春桃说,可是,今天已没有机会跟她接触了。他一夜没睡。从昨夜春桃跟他分别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再也没有宁静过。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爱姑娘已经爱得多么深了,过去跟她接触时的每一点感受,每一个动作,包括每一个眼神,都象电影镜头重新在他脑海里出现。一个半旧的花手绢,竟让他的手捏湿了。那上面有姑娘的气息,他把它装在贴身衣袋里,将作为友情的纪念物而永远珍藏着。这个手绢比那一沓钱要重得多,他要留椟还珠。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作为交换,他也应该给她留一点东西。婚礼将要举行了,送什么呢?……他左顾右盼,忽然发现马玉枝的厢房里有纸,便走了进去。马玉枝最近迷上了绘画,买来了宣纸、笔、颜料,一有空就在房里画。他翻着那些画,翻出一张梅花图,裱糊得还不错。但那梅花象桃花。他禁不住心头一动,想起了那在水中漂流的花瓣和被落花铺满了的小路,想起了桂花唱的歌,想起了春桃的名字,和她不顺心的婚姻。心有所感,便翻出一张纸来,拿起了毛笔。默想了一会儿,他饱蘸墨汁,信手写道:几度风摧苦雨浇。红泪飞洒促春潮。莫道残花空零落。秋看枝头有大桃。最后落款:梁厚民题于何朋春桃婚礼之日。写完最后一个字,那边传来了鞭炮声,告诉他婚礼开始了,现在是第二项“鸣炮奏乐”。下面将是证婚人讲话,领导讲话,来宾讲话,还有些时间。他等字干了,折起来,这才往那边走过去。他是从后门进的,这时候前面几间宽敞些的房里一片喧嚣,弥漫着酒肉的香气。新婚夫妇正在前面为领导和客人们敬酒,人们跟他们打趣,不时传来笑声。他避开在厨房穿梭忙碌的人们,悄悄溜进黑暗的偏房。从这里连着往里走,是一间堆杂物的过道,再是春桃爹妈的歇房,再是一间客房,那边——最前面一间,就是春桃的卧室。他摸索着往里走,没有见着一个人。他推开了黑暗角落里的门,进了春桃那间简陋的房。新房不在这里。姑娘过去的一切东西都在这儿,没油漆的桌子,打了补丁的蚊帐,一口小木箱,还有**的被子。墙上也没有粉刷。他想起第一次来这房里的情景,那苦涩的茶味儿仿佛还在舌尖上。再看窗台上,那个缸子还在,里面仍插着牙刷和梳子,不过多了一条牙膏;记得当时印象最深的是牙刷上面有灰尘,她没钱买牙膏。现在,总算在变了。偶一侧头,他发现枕下露出了笔记本的一角。那笔记本是他的,姑娘一直保存着。他想拿走,想了想,算了吧,只当没发现。他将字放在桌上,用那沓钱压着,这才转身往回走。“等一等!”不想春桃拦在门口。她穿着料子套装,胸前挂着红花,别有一番风韵。只是眼皮有些发肿。她凝望着他,泪水在眼里打打漩儿。正想说什么,还没开口,何朋也跟着过来了。何朋端着小盘子,盘子里有酒壶和酒杯。“梁书记,您要走了?”何朋问。“不,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