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说他是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说,你这是胡言乱语,是污蔑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的父亲怎么会是特务!马里不吱声,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对。马里母亲从此被开除出食堂,没有工作了,因为革命群众怕她在食堂这个重要的革命岗位上下毒,会毒死广大革命群众。马里和他的妹妹马云的学校早就成了革命战场,他们也因受投敌叛国的特务父亲的牵连,被赶出红卫兵队伍,成了反动的狗崽子……马里家庭从此改变了性质,邻居们都不敢与他们亲密来往。但马里的母亲却暗暗兴奋起来,她再也不到海边礁石上烧香烧纸了。深深的夜里,她有时神经兮兮地把马里从睡梦中弄醒,小声但欢喜地说,你爸还活着!马里和马云不敢吱声,他们被打成狗崽子后,万分难过,对投敌叛国的特务父亲恨之入骨。他们甚至咬牙切齿地说,当时要是知道反动的坏爸爸去投敌叛国,就立即去报告公安局。为此,他们对母亲的兴奋很惊慌,觉得母亲思想太反动了。母亲被开除回家,竟然精神抖擞起来,每天c着个筐子到海边礁石上揪海菜,然后偷偷到离海远一些的农村,用海菜和农民换鸡蛋。用海菜换鸡蛋的交易是危险的,这是革命所不允许的奸商行为。有一次马里母亲被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专政队抓住了,押送回昌盛街道。葛主任气坏了,当晚带领革命群众开马里母亲的批判会,批判马里母亲资产阶级的奸商行为。葛主任在会上非常愤怒,马里母亲的行为是给昌盛街道抹黑,这会使他辛辛苦苦争得来的革命荣誉付之东流。有人上台检举马里母亲贼心不死,天天都在盼望马守成回来;有人愤怒地揭发马里母亲在海边烧香烧纸,搞封建迷信活动;有人甚至说,马里母亲难道真是封建迷信祭悼死人吗?否,你这是给投敌叛国的特务发信号!葛主任大概也感到这种无限上纲的批判有些过火,所以会后用温和的口气对马里母亲说,你今后真是要注意了,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马里母亲说,我过去在海边烧纸,真的认为马里他爸死了。葛主任说,你以为马守成还活着吗?其实就是他真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宣布死刑,就等于他全都死了,只要我们解放台湾,就会首先枪毙叛徒的!马里母亲从此精神沮丧万分,再也不能到海边礁石上揪海菜了。马里看到躺在炕上的母亲,像一棵日渐枯萎的植物,他还是难受起来,尽管母亲思想反动,但马里毕竟是吃母亲的奶水长大的。有时半夜醒过来,看到母亲在暗暗落泪,他甚至想抱着母亲大哭一场。马云也许年龄小,没有马里那么多的母子情感,她整天噘着个小嘴,看到同学们都意气风发地排着队大唱革命歌曲,却将她排除在外,真是痛不欲生。她说,我有这么个反动的爸爸,真是倒霉透了!马云咬破指头,给学校革委会写血书,说她坚决与反动的父亲划清界线。校革委会要她拿出实际行动来,马云在全校第一个报名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马云下乡那年十八岁,她自己收拾行李,自己剪革命头,把黑油油的大辫子绞断,像扔垃圾一样扔到院子里的土堆上。她没有与母亲打一声招呼,就决然地跨出家门,走到门外,回过头来愤怒地喊了一句,永别了,反动家庭!但半年多后,母亲接到和马云一个青年点的同学来信,她看完信后并没让马里看一眼,就立即将信烧掉。第二天,马里母亲就挣扎着爬起来,她对马里说,我要出去几天,就快步地走出家门,简直就像个很健康的人。三天后,母亲带着失魂落魄的马云从农村回到家里。夜里,母亲有些凶狠地对马里和马云说,我们一家三口,从此死也不下农村!开始,马里很清楚地认为,马云在农村受不了苦,所以求助母亲把她接回家;后来,马里隐隐约约地知道,马云在农村似乎遭遇了什么不幸,不得不向母亲求助回家。这个风声是从三条腿嘴里放出来的,他含含糊糊地对一些海碰子讲,马云被农村的一个民兵队长**了,不过也有人说是被村书记的儿子**了,还有人说……这时,马里走过来,三条腿不说了。三条腿以为马里肯定知道马云的遭遇,这么大的事当哥哥的还能不知道吗?其实马里真的不知道,昌盛街道所有的人都在绘声绘色地讲马云的事,他却傻瓜一样继续隐隐约约。二十岁的马里头脑还是有些简单,甚至简单得充满阳光,特别是他成了腾波踏浪的海碰子,身心全融化在蓝色的海洋里,他觉得海里的世界挺美好。马里毕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大海里美好,他还要回到坚硬的陆地世界,他还受坚硬的制约,街道村委会下乡动员小组已经多次到他家攻坚了。马里为此有些烦躁,往往就跑到刀鱼头家里。在刀鱼头家里大讲水下的感受,就好像还在蓝色的世界里腾波踏浪。不过,刀鱼头也被革委会动员小组骚扰,虽然他的父亲老实得像个佛似的整天在家里安坐,但却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不过,刀鱼头这小子反动气焰十分嚣张,他敢跟革委会来横的。这使马里惊恐并惊叹不已。刀鱼头对马里说,你就坚决不走,还能把你枪毙了吗?现在什么都是运动,只要顶过这一阵子就没事了。刀鱼头说,反动家庭下乡的地方全是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一个劳动日只能挣角八分钱,绝对能饿死!刀鱼头说,我家比你家反动,我爸爸是定了性的反动分子,你爸爸要等到解放台湾或解放全世界后才能定性。我都不怕,你他妈的怕什么!在街道革委会的计划里,马里全家已经从昌盛街道消失了。但他们低估了马里母亲的顽抗能力,他们万万想不到,马里母亲竟然礁石般顽固,任凭他们磨破嘴唇,讲政策,讲号召,讲意义,讲革命,讲得口干舌燥,讲得口吐白沫,马里母亲却像聋子那样,坚如磐石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动员小组的成员一色是老娘们,是街道上万居民选拔出来的钢牙铁嘴,在日常生活中,她们个个是骂街的好手,声音响亮尖利并富有表情。现在,手持革命的令箭,更是所向无敌。被动员的家庭是绝对不会招待她们喝一口水的,但她们能一口水也不喝地连续讲几个小时乃至十几个小时。她们能发扬“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并确实“特别能战斗”。很多被动员走了的人并不是脑袋通了,而是耳朵完蛋了,被这些喋喋不休的钢牙铁嘴磨穿。但这些战无不胜的铁嘴,今天却遭遇到史无前例的对手。她们在马里家苦战了三天,一无所获。她们完全是在面对礁石讲话,无论讲得多么生动和激动,也是白搭,绝对听不到马里母亲一个字的回音。大战三天后,这些钢牙铁嘴们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恼羞成怒了,一个投敌叛国特务的臭老婆竟然如此恬不知耻,负隅顽抗,给脸不要脸;海边的骡子,咸盐吃多了,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动员小组连夜开会总结,最后决定,既然马里母亲敬酒不吃吃罚酒,明天就采取强硬措施,对马里母亲发出最后通牒。可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一早,当这些钢牙铁嘴们气势汹汹地推开马里家的门时,马里母亲倒一反常态,来个先发制人。你们赔我的女儿!你们赔我的女儿!你们赔我的女儿!马里母亲一连三声悲惨式的吼叫,使动员小组所有的人马立即却步。马里母亲虽然是悲惨的吼叫,但脸上没一滴眼泪,反而是狂笑,你们他妈的有没有女儿?你们他妈的屁股长没长眼儿,拉不出孩子吗?你们这些狼心狗肺!……钢牙铁嘴们全体傻眼了。街道革委会葛主任听完动员小组的汇报,沉思片刻,决定亲自出马。他出马不是去动员马里母亲,而是动员马里。只要动员走一个,就等于为革命完成一个名额。马里接到通知,到街道开会。但当他到了街道后,才发现是葛主任找他一个人来谈话。葛主任笑呵呵地看着马里,说,嘿,这小伙,真棒!马里抬起头来,他觉得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葛主任说,马里,你可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是刚刚初升的太阳。这个世界是你们的,当然也是我们的,但最终还是你们的。马里不知所措地看了葛主任一眼。葛主任继续和气地对马里说,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的指示,全中国的年轻人都要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大学生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中学生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们社会青年当然也不能例外了。我们昌盛街道是全市革命的先锋,你可不能拖了革命的后腿呀!马里没吱声,因为母亲已经告诉他,街道这帮坏蛋再也不敢来动员了。葛主任亲切地拍着马里的肩头说,社会主义决不容许不劳而获,你这样的青年要是不到广阔天地锻炼,就会变成不劳而获的资产阶级分子。葛主任说,其实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先是动员,后是强制,你不走也得走。咱们街道还算和风细雨,别的街道已经派红卫兵押送了!马里绝没有母亲那样的凶狠和老辣,葛主任对他动员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说,要走我自己走。葛主任拍着马里的肩膀说,好,我就知道你是个进步青年,会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明天到街道办理一下,先把户口销了,户口销了才能领取一百元钱的下乡补助费。马里想,一百元是六斤多干海参的价钱,是工人出力流汗干两个多月活儿的工资。在欢庆的锣鼓声中,又一批解放牌汽车拉着戴红花的青年下乡了。马里也戴着红花,他坐在车厢的前面,迎着呼呼刮来的风,他觉得挺美的,因为他还没坐过解放牌汽车,而且这汽车还要跑上几百里地哪。刀鱼头夹在欢送的人群中间,尖尖的脑袋高挑着,他朝马里冷笑。到了农村的第二天,马里就翻山越岭跑到二十里远的公社,那儿有个长途汽车站,他乘第一班公共汽车跑回城里。这是马里母亲给出的主意。葛主任看到马里走在街上,但没有说什么,因为马里的户口在农村,名额已经报上去了。葛主任现在正对刀鱼头的父母下功夫,刀鱼头这小子顽抗到底,啃不动。但他的父母却不行,被葛主任动员了几次,就吓得“自愿”申请回山东老家。老家总有些亲戚,会相互照顾的。葛主任又完成了两个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