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靖说,我不怕惊险。马里拍着脑袋说,我忘了,你是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惊险。韩靖说,马里,你不要再提这件事好吗?自杀是自绝于人民,是死有余辜的反动分子,我决不再干这样的傻事了。马里笑起来,革命小将,你干脆在这儿喊口号得了。韩靖还是严肃地说,要是学校派人到海边来调查,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们我为乔老师放小船的事。马里说,我怎么会傻到那种程度,学校就是真的发现你放小船,我也会说那是我放的。韩靖还是不放心,说专政队很厉害,他们要老校长像学生上体育课那样做俯卧撑,做不上一百个,就打板子。马里说,那算什么,他们就是用烧红的烙铁烫我,我也会像李玉和那样宁死不屈。还没等马里说完话,韩靖一下子抓住马里的手,激动得使劲地摇晃着,却又说不出话来。马里只是感到韩靖的手绝对柔软,柔软得超过肉乎乎的海参。马里带韩靖到城市最南端的老铁山上,他对韩靖说,你不是想看奇观吗?只有爬到老铁山上,才能看到奇观。韩靖兴奋地说,太好了,这是一举两得,还能看到山东半岛。马里笑起来,看到山东半岛是我哄你,但看奇观却是真的。韩靖说,不管能看到什么,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马里有点要疯了。爬山那天,韩靖穿着一套洗得更白的灰军装,这套军装明显地久经沧桑,上面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像透明的蚊帐,但可以看出,在快要破损处,韩靖用灰色的细线,非常精致地编织一层,编织得那样天衣无缝,那样合情合理,而且还相当艺术。马里觉得韩靖更加可爱了。看到马里奇怪地盯着她,韩靖问,怎么,这套衣服是不是太旧太破了?马里连忙说,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马里又说,全世界最旧的衣服,只要穿在你的身上,就是最新最美的。韩靖笑起来,你这样无耻地赞美,我可活不下去了。马里说,那咱们爬到山顶,一起往下跳吧。韩靖大笑起来,却又皱起小眉头说,以后再别说这样不利于革命的话啦,我们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应该振作。说完她愉快地唱起一支雄壮有力的革命歌曲。马里将手指竖在嘴唇中间,示意她不要出声。韩靖戛然止声,有点疑惑地看着马里,马里却无声地钻进路边的灌木丛里,韩靖只好紧跟着钻进去。老铁山下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顶峰,但马里却不走那条小路,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树林子里钻。韩靖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渐渐地就汗流浃背了。终于,马里带着韩靖钻出闷热的树林,享受山间开阔地清新的凉风。但马里并不停下,很快就钻进另一处密林中。韩靖说,你为什么不走小路呢?马里说,老铁山是军事重地,绝对不准外人登山。只有海碰子才有这样的机智勇敢,否则你八百辈子也休想爬到山顶。老铁山是辽东半岛的最南端,坐落在渤、黄两海之间。一般的日子里,碧蓝的大海接地连天,茫茫一片,看不出什么渤海和黄海。但在月亮最圆或最亏的大潮之际,也就是潮水退到尽头,停顿几分钟又要返流的时刻,奇观便会在瞬间出现。这时,半岛最前端的老铁山犹如一柄利剑,猛然将两个海劈开,一边是渤海,一边是黄海。似乎有人用巨尺在中间划出一道笔直的分界线,齐刷刷的一边是蓝色,一边是黄色。而且无论浪涛怎样滚滚涌动,两种截然不同颜色的海水各行其是,互不侵犯。马里就是算好了造成奇观的潮汐时间,才带韩靖爬上高高的老铁山。当两个人终于爬上老铁山的高峰,站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上,鸟瞰横在脚下万里波涛之时,正是大潮退涨的交错之际,眼前的整个世界仿佛是无限大的银幕,正随着放映机的转动在悄悄地变幻着景色。韩靖惊呆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视力是否正常。浑然一色的茫茫大海陡然就出现黄蓝色的分化,像两块铺天盖地的大地毯,一黄一蓝整整齐齐地铺在那里。马里表情平静,好像他早就看够了,没什么稀奇的。但他这是故意,尽管他在老铁山下的海湾里扎猛子捕捞海参鲍鱼,多次看到这种奇观,却每次都激动得狂呼乱叫。所有的海碰子没有一个不激动的,刀鱼头激动得最厉害,但他并不像马里他们那样叫喊,而是在喋喋不休地说,这个世界绝对有鬼神,绝对有鬼神……当然,马里故意平静是为了在韩靖面前显示自己的见多识广。他还幽默地学着革命大标语上的词说,你看,这是两个阶级两个阵营的对立。韩靖说,一面是无产阶级,一面是资产阶级;一面是革命的,一面是反革命的。马里对韩靖说,你只是看到两个海是两个颜色,可是更绝的是两个海还不一般高呢。韩靖干脆就目瞪口呆了,海怎么会不一般高呢?马里说,我们坐渔船越过这条分界时,还会明显地感到“咯噔”一下,像登上了一层楼梯那样,抬高一个台阶。韩靖说,太神奇了,哪天你带我乘船也去体验一下。马里刚要说什么,却猛地听到身后一声怒吼。两个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黑脸膛的海军战士,他手持冲锋枪,正对他俩虎视眈眈。马里和韩靖愣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海军战士怒气冲冲地问,你们是怎么上来的?马里说,我们就是这么上来的。海军战士有些疑惑地朝四周看了一阵,用绝对不相信的口气问,你们就这么上来的?他的神情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有人能从他这个警惕万分的哨兵眼皮下溜上山,绝对是不可能的。马里说,我们就是这么上来的,要是知道你们不让上来,我们肯定就不上了。海军战士用枪摆了一下,喝道,下山!马里和韩靖立即老老实实地往山下走,但他们刚走几步,那个海军战士就在后面喝道,往这边走!马里说,我们是从这儿上来的,所以就得从这儿下去。海军战士火了,我要你往哪儿走,你就往哪儿走!马里和韩靖按海军战士指的方向走了不多远,就发现树丛里原来有个小哨所。到了小哨所门口,海军战士就对着门大喊,报告,我抓了两个可疑的特务!韩靖立即说,我们不是特务!海军战士眼一瞪,住口!这时,门开了,一个剪着分头的海军军官走出来。马里悄悄对韩靖说,长头发的是官,光头的全是兵。军官看到韩靖穿着灰军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竟然笑起来。他让站岗的战士回到他的哨位上,海军战士立即行了个军礼,转身快步跑走,很快就消失在树丛里。军官继续温和地问,你们俩为什么要跑到这么高的山上?韩靖像没听见军官的问话,又说了一句,我们不是特务。马里这时显出他的急智来,他说他们俩在山下打赌,一个说爬到山上就能看到山东半岛,一个说看不见,所以就爬到山顶上了。军官并不认真听马里说什么,却突然表情严肃地问,你用什么证明你们不是特务?韩靖说,我姐姐和姐夫都是海军203医院政治处的干部。军官问,你姐姐和你姐夫叫什么名字?韩靖说,我姐姐叫韩春丽,我姐夫叫冯向阳。军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本,又拿出一支笔,说,给你们三十分钟,写出三十段**语录。说完他就回到哨所里。马里浑身出汗了,他能含含糊糊地背诵十几段语录,但要是用笔写,大概写不出三五段。韩靖却没有任何感觉,她拿起笔,打开小本本就飞快地写起来,不一会儿就写了二十来段。这时军官走出哨所,表情变得温柔多了,说你们可以走啦。韩靖说,我才写了二十一段语录。军官说,不用写了。不过以后可不能到这儿来了,这儿是军事要地,不是公园。子弹可不长眼,弄不好打死你们也是白死。韩靖说,谢谢解放军同志,我们以后保证不再违犯纪律。马里和韩靖被遣送下山后,马里很有些尴尬,他说他爬上老铁山一万次了,一次也没被逮着。他还悻悻地说,哼,把我们当成逛公园的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