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

韩靖的身体最贴近的是家里的床，是学校里的板凳，所以她对大自然的贴近就格外感到奇妙。渐渐地，她开始听到有节奏的震动，似乎是来自遥远的鼓鸣，最后她终于弄清楚，那是她的心脏贴着大地跳动。平静的蓝天其实最有丰富的动感，不仅有常见的海鸥，还有从北极和西伯利亚飞来的候鸟。这些长途跋涉的候鸟，成千上万地落在辽东半岛的山野里休息，养精蓄锐，然后再度振翅飞越渤海和黄海，继续朝南方更温暖的地方进军。灰色的鸟群，褐色的鸟群，黄色的鸟群，就像五彩的云朵在偌大的蓝天上舒展着，移动着，并发出动听和嘈杂的鸣叫。最悦眼的是鹰群，它们都是骄傲的大鸟，有独立寒秋的能力，飞行时相互并不靠近，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数量不多，却能占据整个天空。在蓝天的背景下，一只只伸展着巨翅的大鹰在空中盘旋，就显得特别壮观。辽东半岛的人们称这种雄壮的大鹰为老鹰。为什么叫它老鹰呢？也许它有着老牛角一样弯钩般的尖嘴，也许它有着深邃而凶狠的眼睛，也许它有着“老子天下第一”的气质，总之，老字不是一种贬义，而是一种尊称。辽东半岛的鸡呀鸟呀兔子呀全都懂老鹰二字的意思，只要人们高喊老鹰来了，仿佛敌军的轰炸机飞来，地上所有的生命都乱了营。所有会飞会跑的动物都惊慌失措，到处乱钻乱蹿。高喊老鹰来了的主要是养鸡的人家，那时，辽东半岛的农民养鸡，全都散放在山坡野地，所以当老鹰的身影在天空出现，养鸡的人就大喊大叫，时间长了，连山上的小动物们也听懂了人类的语言。在炽烈的阳光下，老鹰威严的黑影划过大地，它凶狠的眼睛能扫描每一粒沙子的存在。然而，老鹰并不智慧，它常常遭到毒蛇的攻击，马里又开始讲故事。这些雄壮的老鹰总以为自己力量强大，所向无敌，所以它们认定毒蛇也是一道菜肴。经常可以看到老鹰猛然地从空中俯冲下来，使晒太阳的毒蛇躲闪不及，还没能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尖利的鹰爪牢牢抓住。然而，力量强大的老鹰，却没有小小的海鸥智慧。它只是胡乱地抓住毒蛇就腾空而起，但没有注意要抓住毒蛇脖颈的关键部位。被带到空中的毒蛇尽管惊慌失措，但在挣扎扭动中发现自己的脑袋还有活动余地，于是就返身对准老鹰的大腿或肚子狠命地咬上一口，中了蛇毒的老鹰不一会儿就四肢麻木，从高高的空中，像中了弹的飞机，一头栽进大海里。辽东半岛的打鱼人，经常可以看到海面上漂浮着老鹰的尸体，威武雄壮的身姿，盔甲般整齐的羽毛，看不到一点伤口。但有经验的人细细检查，就会发现蛇牙咬的小孔。马里说他就亲眼看到一只雄壮的老鹰从天空上栽下来，他勇敢地游过去，在死去的老鹰身旁发现一条正在游动的毒蛇。韩靖问，那条毒蛇逃跑啦？马里说，我怎么会让这个有毒的家伙跑掉呢，用渔枪一下子就结果了它。韩靖立即坐起来，为马里鼓掌，你太棒了，真太棒了！马里脸红红的，他其实是在吹嘘。当然，他看到过漂浮在水面上的老鹰，但毒蛇早就逃跑了。马里最不愿意将韩靖带到海碰子的队伍中，他总觉得这是把一只美丽的小鹿带进狼群里。但是刀鱼头他们强烈地想见识见识韩靖，他们从马里的表情上看到，这个女人绝对不一般，简直就像狐狸精那样狐媚，否则马里不会像三条腿痴迷葛心红那样，都有点变态了。刀鱼头似乎看出马里的担忧，笑着说，常言道，能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我们海碰子都是生死朋友，韩靖就是美若天仙，我们也绝不会动她一根汗毛。大龇牙还补充说，说笑是说笑，我们是绝对不吃窝边草的。马里故意哈哈大笑，说韩靖不是我的妻，她来不来我说了不算，腿长在她身上，说不定哪一天她自己就来了。其实韩靖早就想加入这个群体里，因为她经常听马里讲海碰子们的生活，所以她也迫不及待地想见马里的伙伴们。马里想方设法阻挡韩靖到他们这个群体中，他告诉韩靖，海碰子们最烦女人，因为海边要是出现女人，会给海碰子带来极大的不方便。马里想起那锅溶化得一塌糊涂的海参，便说，你知道你犯过一次严重的错误吗？韩靖不解地看着马里，说我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马里就将溶化海参的事讲给她听。韩靖却绝对不相信，她说这是封建迷信，是重男轻女，是对妇女的压迫和轻视。韩靖说科学已经发展到二十世纪，人造卫星已经上天遨游多少年了，你竟然还相信这一套牛鬼蛇神的把戏！马里没想到韩靖对这件事如此认真，就像革命群众上台读大批判章那样，声色俱厉，并且大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马里头上扣。不过，韩靖的认真却让马里感到更加可爱，他有点故意刺激地说，才从海里捞上来的新鲜海参，女人是绝对不可以用手乱动的，那样海参绝对就会完蛋的，这是天经地义，这是辽东半岛所有海碰子们都坚信不疑的事实。韩靖气得满脸通红，她真正是生马里的气了。她怎么能不生气呢？激烈革命使人民大众一下子变得心明眼亮，千真万确地知道天上绝对没有玉皇，海里绝对没有龙王，月亮里更是绝对没有嫦娥，所有的鬼怪都被彻底地扫地出门，所有的神话传说都是造谣胡说。从激烈革命先锋队伍中走到海边的韩靖，心里没有一点唯心主义的杂质，脑海里一片唯物主义的明亮。怎么会相信马里这低等的迷信！韩靖说，我真不能相信，你这样年轻，却鬼气十足。我今天非要用革命的行动，打碎你的胡言乱语。韩靖说到这里，甚至把上衣脱下来，并认真地挽起裤腿，要下海抓海参，现场做试验。马里笑起来，说你就是衣服全脱光了也抓不到一个海参呀，你要是能抓到海参，全世界的人都成了海碰子。韩靖说，那怎么办？这么说我还没法证明我的正确和我是无辜的了？马里刚要笑，却发现韩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这才感到大事不妙，原来她气愤得快要哭了。马里赶紧用和缓的口气说，我承认你是正确的，海参从来就没有溶化过，可以吧？韩靖却怒气冲冲地说，不行！你少来反动派的阴阳怪气，真理越辩越明，事实胜于雄辩，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就最讲认真！马里看到韩靖火到这个程度，真就像两派红卫兵要发生战斗那样了。开始想笑，但渐渐也有些怒从心中起了，他说，好吧，你既然要来个针尖对麦芒，那我就奉陪到底！韩靖说，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当然奉陪到底了！马里说，那请你上车，我们去乌鱼湾。韩靖说，你就是去乌鸦湾我也不怕。马里一面飞速地蹬着车子一面说，天气开始热了，海参怕热，都钻进礁洞和海沙底下开始夏眠。但乌鱼湾水深，还有些凉，只有那里才能捕捉到海参。韩靖在车后气哼哼地说，天热怕什么，乌鱼湾要是没有海参，我们就到北冰洋去。不彻底砸烂你的反动封建思想，我决不罢休！马里说，我就怕你没这个胆量，不用说到北冰洋，就是南冰洋何所惧！两个人简直就像两个剑拔弩张的斗士，一路摩擦燃烧。乌鱼湾的水是黑蓝色，并散发出一股令人打寒战的凉意。但被韩靖激怒了的马里跳下车子就直奔海边，三下五除二地穿戴好水镜和鸭蹼，“扑通”一声就扎进浪涛里。也许是正在火头上，马里竟然毫不费劲儿地就一口气潜进平日必须“三扒六蹬”才能到达的暗礁深处。但毕竟到了夏天季节，压根儿看不见海参的影子，马里几乎就将水镜贴到泥沙上，这才看清海参爬行的一道道踪迹。顺着这弯弯曲曲的踪迹，马里终于在一些隐匿的礁石缝隙中，看到海参。此时，可怜的海参已经钻进去半个身子了。马里灵巧地抓住海参露在外面的半拉屁股，一个个把它们揪出来。马里飞速地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看到韩靖正气势汹汹地拤着腰，紧贴着水边站立，一股要与他血战到底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