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在沙滩和礁石上跑惯了,练得两腿坚如钢筋。在校园平坦的地面上,他就更是快如猎豹。几个冲刺式的飞速奔跑,马里就从学院大墙的一个缺口处逃之夭夭。然而等马里冷静下来后,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还扔在学院里。他立即止住了脚步,想转身回到学院,但耳边却老是想到“杀人啦!”的呼喊。进而他又惊恐地想到,也许那可恨的大个子被他打死了。这个恐怖的想法使马里不得不驻足。不过,马里并非惋惜大个子的生命,他敢对韩靖如此凶恶,马里早已气得炸肺,打他几个死都应该。问题是打死人的事毕竟人命关天,学院革委会不会罢休,公安局当然要来调查,他那辆自行车说不定就会成为被怀疑的罪证。马里开始冒汗了。一会儿想冒险回学院取自行车,一会儿又觉得还是跑回家里为好。于是,他这个腾波踏浪的山狼海贼,第一次像胆小鬼那样徘徊不止。突然,他想到刀鱼头,在这个关键时刻,只有这个老练的家伙才能拿出高招儿来。刀鱼头正坐在那里编织下海的网兜,看到马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而且神色不正,便朝一旁的张素英努了一下嘴,张素英心领神会地走出去。刀鱼头笑着说,慌什么,不就是丢了一个韩美丽嘛!马里第一次听到刀鱼头称韩靖是韩美丽,这个绰号绝对优美和准确。但他此时也没有心情多想了,见张素英的身影消失后,就急速地将在学院里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刀鱼头听马里气喘吁吁地讲完后,并没有太紧张,只沉吟了不到一分钟,便做出一个分析和一个决定。一个分析是,人死不了;一个决定是,他刀鱼头去学院取自行车。刀鱼头说,人绝对死不了,人不是那么容易就死了的,人有时比动物还抗打,怎么打也打不死的。不用说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女人也相当抗打。马里如释重负,看到刀鱼头穿衣服准备去学院,他大为感动,说我给你一百头海参。刀鱼头说你小看我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我怎么会要一百头海参呢!再说,一百头海参就能买我去冒险吗?刀鱼头推出他的自行车,要马里坐到后座上,然后跳上车子,猛力地蹬了几下,口中学着革命现代京剧的腔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离师范学院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刀鱼头将自行车交给马里,然后大步地朝学院大门走去。刀鱼头走后,马里这才感到肚子里咕咕地直叫。马里抬头看天,天空还是布满乌云,他只好注意路上行人手腕上的表。马里的目光特别敏锐,十步开外,他就能从路人不断晃动的手腕上看清表针跑的时间。原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激烈革命使人们没有任何首饰,只有手表是人们身上最亮的炫耀。但一块国产的上海牌手表,至少得十斤干海参,仅仅为了一块能看时间的小表去卖命,海碰子们觉得太不合算了。再说,在海边看太阳,比手表强一百倍。不过,此时看到一些戴表的男人,个个风度翩翩,马里这才感到,他应该有块手表,否则对不起韩靖的美丽。马里尽管饿得要命,却没有吃饭的心情,他现在最盼望的是学院大门口出现刀鱼头的身影。然而,刀鱼头却一去不复返似的,总也不出现,让马里备受煎熬。按正常速度,刀鱼头十分钟就可以走到学院里的主道,马里的自行车在主道最显眼的大树下,刀鱼头最多再浪费十分钟,也就是说半个小时就能回来。可是刀鱼头去了至少有一个小时,竟然还是不见踪影。马里有些紧张,这说明刀鱼头遇到麻烦了,也许大个子真的被打死,也许此时刀鱼头被学校专政队抓住,正在交代问题。想到这里,马里感到大事不好。他撒目四周,全是开阔之地,只有零星的小房子和一些各自孤立的树。但马里还是灵机一动,跑到一棵稍粗一些的槐树下,“噌”的一下就爬上去。爬到树上的马里居高临下,视线更佳,但这却更让他恐慌,因为从更上一层楼的视线中,还是看不到刀鱼头的影子。正当马里心急如焚之时,刀鱼头却从另一个方向骑着车子飞奔而来。马里迅速地跳下树,把刀鱼头笑得差点跌下自行车。他说他一进校门就发现了自行车,他这是故意在学校里转了一大圈,找到学校卫生所的方位,然后从另一个大门转回来。非常巧的是他在卫生所门口真就看到那被打的大个子,他从校卫生所刚出来,手臂和脖梗上包扎了一些白药布,但从走路的姿势看来几乎就是健步如飞。你小子不行,武艺不高,只能让对方受些毛皮之伤。马里如释重负之时,却又后悔万分,甚至恨自己怎么没打死那个坏蛋,他感到对不起可怜并可爱的韩靖。刀鱼头要马里去饭店里喝酒,不管怎么说,那个家伙身上有白药布,成绩还是肯定的,但要总结不足,以利再战,下次一定要打他个腿断胳膊折。刀鱼头喝下两口酒后,话就多起来,他教训马里,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做无谓的牺牲。当然,这个女人要是你老婆,至少和你上过床,那才值得你为之拼命。可是你在韩靖身上捞到什么了?不就是亲了几下,摸了几下,搂了几下吗?这全不算数,只要你没捣她的鱼酱,一切就等于零。马里说,韩靖早晚会是我的。刀鱼头笑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想想,她现在被斗成这么个倒霉样,更不可能再找你这样的狗崽子了。那就等于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了个鳖亲家,黑上加黑!刀鱼头说,他有个亲戚认识韩靖她爹,听说韩靖她爹被打成特务头子那天晚上,韩靖从学校跑回家里,用手指着她爹的鼻尖,怒吼着,你要真是特务,我一辈子也不认你这个爹!刀鱼头说,韩靖确实长一身让人爱的肉,但她的心太硬,没什么意思。马里大口地喝酒,韩靖在他的心里不仅有意思,而且还有决定他一生的意义。两天以后的一个早晨,马里已经来到离城二百多里远的靠山屯,靠山屯是马云下乡的村子。马里坐在靠山屯青年点的土炕上,两眼暗淡无光,浑身暴涨的怒气已经烟消云散。他这时才明白临走时妹妹那惊恐的表情,他还以为是为他担忧,所以谎说他是到县城卖海参,他才不会去见那个狗男人呢!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真蠢,其实妹妹是为农村这个狗男人担忧。这个青年点是马云的青年点儿,马云最要好的一个女同学林晓兰坐在马里的对面,她是青年点的炊事员。她一面削着土豆皮,一面对马里讲了马云的事,讲得马里目瞪口呆。原来母亲说的只是一面之词,事情其实不是那样简单。当初写了血书下乡的马云,不但与当特务的父亲,也与特务的老婆,就是与母亲也断绝了关系。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到农村广阔天地,寻找能使她脱胎换骨的革命道路。她在极其勤奋的艰苦劳作中发现,要想真正摆脱厄运,只有一条捷径,那就是嫁给政治地位高的男人。一个十八岁的连中学还没读全的女孩子,被强大的政治强化成熟,而且马云把这个可怕并可悲的想法对好朋友晓兰说了。她说政治生命是第一生命,否则你活着也等于行尸走肉。为此,下乡不到一个月,马云主动地朝村党支部书记的儿子频闪秋波。支书儿子叫郭卫东,是村里的民兵队长,整天背着大队里唯一的一支半自动步枪,很有些革命的威武,不少农村女孩子也朝他闪秋波。然而,城里漂亮女孩子的秋波比村姑的秋波厉害多了,使这个乡巴佬心神荡漾。乡巴佬能找一个城里女孩子当老婆,郭卫东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幸福。为此,他对马云也很激动,并破天荒地让马云当民兵。公社武装部不批准,他三次到公社武装部去求情,他说马云绝对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并与反动的父母彻底划清了界线。这样马云不但骄傲地成了基干民兵,还经常在民兵大会上慷慨激昂地朗读保卫革命江山的决心书。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郭卫东在村口站岗放哨,马云半夜里跑去陪他说甜蜜的悄悄话,站岗的地方有干爽松软的草垛,很快,所有该发生和不该发生的事全发生了。几个月后,就在马云幻想自己将要成为红五类家庭一员,成为民兵队长媳妇的美好时刻,郭卫东突然大张旗鼓地吹着喇叭与邻村支书的女儿结婚了。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在郭卫东入洞房的那一刻,马云疯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嚎,却羞愧得不能说出一个字。只有林晓兰知道事情的缘由,最后她给马云母亲写了一封信,马云母亲才来到靠山屯,把要死要活的女儿劝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