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在青年点的土炕上沉默不语,一直像傻子一样地坐到中午。最后,他还是有些愤怒,要去会会这个忘恩负义的郭卫东,这个家伙扔下马云去与另外的女人结婚,比**犯好不了多少。马里为妹妹报仇,是有备而来的,他在袖筒里藏着一支改装过的渔枪,所谓改装就是将渔枪枪身改短,以适应在水下暗礁洞里打鱼。没想到短的渔枪可以藏在袖筒里,正好去为妹妹报仇。马里走进郭卫东家门口时,暗暗地将袖筒里的渔枪拉上栓。马里真是有些胆大包天了,郭卫东可是有真正的武器,可以射杀几百米外生命的半自动步枪。马里也学着刀鱼头的样子,临进郭卫东家门之前,在心里喊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农村百姓家的门总是敞开的,所以马里可以**。进门第一眼马里看到郭卫东的老婆,一个奇丑无比,并挺着个大肚子的女人,模样比马云差一百倍。郭卫东老婆看到撞进来一个陌生人,刚要说什么,马里却早已大步跨进了里屋,因为从卷起的门帘里,他看到郭卫东正躺在炕上打盹。这时,郭卫东老婆跟进来并喊道,卫东,来人了!郭卫东懒散地抬起眼皮,看到来人不仅陌生,而且表情不善。他愣怔了一下后,赶紧爬起身来。马里看到那支步枪斜倚在炕沿边上,他立即坐到炕沿边上,将那支枪一脚踢翻。然后他对愣愣盯着他的郭卫东,大声地自报家门,我是马云的哥哥!郭卫东似乎打了个冷战,因为马里的声音低沉,有种大型动物的低吼。但他还是条汉子,只是用手指着炕沿上的黄烟说,抽烟。接着他对满脸狐疑的老婆说,小娥,你先出去一下,县里武装部来人了,有重要事。小娥看到马里一身的灰军装,加上绣着为人民服务的黄军书包,将信将疑地走出去。郭卫东说,马云她……她怎么样?马里说,你少他妈的装孙子,马云怎么样你糊涂呀!郭卫东脸色有些紧张,我确实……确实不知道……马里发现郭卫东用眼角扫了一下步枪,便恶狠狠地说,我是来和你拼命的,怎么,想要枪吗?郭卫东脸红了,说,我心里一直是爱马云的,但我的爹妈逼我……其实,这些马云都知道的,我们俩在一起哭了好几个晚上……这些马云都知道的,都知道的……马里愣了,他没想到郭卫东这个乡下佬竟然能讲出“爱”字,另外,他没想到妹妹和他哭了好几个晚上。马里说不出话来,他环视了一下房间,糊着旧报纸的天棚和土墙,破烂的家具,一股泔水和粪便的气味从门外不断地涌进来。农村真是穷,比他家还穷一百倍。郭卫东嗫嚅着,你可以问马云……爹妈逼我逼得……我都想开枪自杀……马云吓得直哭……是马云最后劝我听父母的……马里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没什么意义了,他突然站起来,吓得郭卫东也“呼”的一下坐起身来。马里用轻蔑的目光斜视着他足足有一分钟,却又一句话不说就转身走出郭卫东家。在院门口马里看到一只瘦猪,这肯定是郭卫东家养的,那只瘦猪歪着脑袋看马里,眯着肮脏的眼睛,似乎在嘲弄他。马里猛地朝猪“啪”地打了一渔枪,那支早就上了栓的渔枪憋得时间太长了,尖亮的枪刺迫不及待地飞出来。但没想到那口猪非常灵巧,转身就逃,瞄准猪脑袋的渔枪打到猪屁股上,一声嚎叫,瘦猪朝山坡上疯跑不止。黄昏,马里站在靠山屯村头等返城的汽车,想到母亲和妹妹也曾站在这儿等车,马里心里涌上来说不出的难受滋味。陡然,马里看到郭卫东和一个女人急急地走过来,马里一惊,觉得大事不好,他看到脚下有一块石头,正要捡起来当武器,却发现郭卫东身旁的女人不是他老婆小娥,是青年点的林晓兰,而且郭卫东手里还提着一个有点重量的篮子。马里有些放心,但还是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郭卫东很快就走到跟前,他不太敢直视马里的面孔,只是小声地说,我刚听晓兰说了马云的事……我没有别的,这些鸡蛋和小米……给马云补补身子……说着将手里沉甸甸的篮子递上来。马里一动不动,猛然拽过篮子,高高地举起来,狠狠地朝地上摔去。随着碎裂的声响,稀溜溜的蛋黄蛋清,在压有车辙沟的土路上,像一条条难看的虫子朝四处爬行。马里回到城里已经半夜了,走出灯光昏暗的汽车站,刚要甩开大步往家的方向走,却发现妹妹马云正站在前面。马里站住了,他万万想不到如此深夜,妹妹会在汽车站等他。但同时,他也知道妹妹等他的目的。马云用带点恐惧的眼神扫视着马里,似乎能从马里的脸上看出什么。她的声音同样恐惧得发颤,哥,你把他怎么样了?马里这时只有一个想法,狠狠地扇马云一个耳光。他甚至已经要挥起手来,但看到妹妹瘦得吓人的小脸,他的喉咙里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楚。妹妹比韩靖还小两岁,但却比韩靖老得多,也许由于打胎流的血太多,她青灰的脸在夜色的笼罩下,简直就可以说像鬼了。如果穿上母亲的外衣,眼前的妹妹分明就是小了一号的母亲。马里说不出是恨是爱是伤心还是可怜,他咬了咬嘴唇,努力克制自己复杂的情绪,绕过身前的马云,大步地向前走去。他听到马云在后面急步追赶,并又发出恐惧的颤音,哥,你把他怎么样了?马里依然无声地大步向前。却听到马云在后面有些急切的哭声,哥呀,你把他怎么样了呀!……马里再也憋不住了,猛地回过头来,大声喝道,我把他杀了!马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马里停下来,但决不回头,他等着马云哭嚎。但坐在地上的马云却无声无息,马里有点奇怪,也有点担忧,他只好回身走过去,弯下身来看坐在地上的马云。马云慢慢地仰起头来,小声地说,哥,你……你到底把他怎样了……马里看出,他刚才故意夸张的吆喝声,恰恰使马云有些放心,这使妹妹觉得姓郭的没有什么事。马里真有点要火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还惦记姓郭的安全,真他妈的不知羞耻。刀鱼头说对了,女人全是贱货!她们就是吃一百粒豆子,也不知豆腥气!马里也坐下来,因为他想到韩靖,看起来男女之间只要是产生了感情,就会永远说不清了。马里看着可怜又可恨的马云,良久,扔出一句话,那个流氓活得比你健康。马云看着马里,眼睛开始闪出亮晶晶的泪花,闪着闪着,突然,她伏到马里肩上,大叫一声,哥呀!……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马里抱着妹妹**的双肩,渐渐也鼻子发酸。夜更深了,马里站起来,整整衣角,拉起马云,开始朝家里走去。高大的马里在前面迈着有力但沉重的大步,瘦小的马云在身后迈着轻快但虚弱的小步,从旁看去很有些滑稽。月亮这时也从云层后面探出脑袋,银亮的天底下,呈现出一个寒光闪闪的城市。在这冷漠而坚固的建筑中间,只有两个动感的生命,拖曳着一长一短的影子。快到家门时,马云这才说了句,哥,有个姓韩的女人来找你。马里站住了,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脑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云,像等着宣判。马云说,有三十多岁,脸挺黑的,但是个解放军。马里略有点失望,但毕竟是韩靖的大姐,这肯定会给他带来韩靖的消息。他问,她找我有什么事?马云说,没什么事,她说她来买海参,家里老人有病,需要补养。马里问,你卖给她了?马云说,她说她必须见到你才买,她竟然能叫出你的名字。所以妈妈有点怀疑,说她可能是军管会派来的……马云没敢往下说,那意思就是马里可能犯了什么事儿,军管会派人来调查。马里说,别胡思乱想了,那个女解放军我认识,过去卖过海参给她。马里一宿没睡好觉,他反复猜测着韩靖大姐的来意。本来给她海参,她不要,但隔两天却又假装来买海参,这绝对是找他有事,当然绝对是为韩靖的事。也许他打了大个子学生,最终还是给韩靖带来麻烦了?马里折腾到天快亮时才昏睡过去,而且一直睡到中午,醒过来一下想起韩靖大姐,急得直跺脚。马云这时端来热气腾腾一大碗面条,她对马里特别殷勤,好像犯了什么错误,很有点对不起哥哥的样子。马里说,看看你那个小脸,还是你自己多吃点吧。妹妹说妈妈一早就去开会了,最近又来了新的革命运动,要查“怪人怪事怪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