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马里兴高采烈地找到刀鱼头、三条腿和大龇牙，把千方百计买到的酒和肉罐头拿出来，说是他今天请客。刀鱼头心细，说你这几个罐头，要花掉五张副食品券呢。马里说花五十张也值得，哥儿们拼死拼活总算弄到飞蟹，韩靖绝对就有救了。说完又大致讲了在海港惊险的遭际。刀鱼头说，我说你前两天跟我讲拼死拼活要抓飞蟹子，我还奇怪，哪那么邪性，敢情是为韩靖呀！说完直摇头。三条腿说，你他妈的不合算，捉飞蟹子差点死在海港里，最终韩靖能不能到手还是个未知数。大龇牙说，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韩靖救出来，就会送过来让马里享受。刀鱼头却不断地摇着头，他问马里，你他妈的这样拼命，到底想干什么？马里脸红了，他不好意思说“爱情”两个字，其实，事情很明白，还用说吗？刀鱼头说，你可是个海碰子，海里的玩意儿绝对分三六九等，你他妈的应该明白吧？水面上游的是什么鱼？水底下游的是什么鱼？水面上的鱼就是死了也要漂在上面死；水底下的泥鳅你就是把它拽到水上面，也照样往下沉。黑鱼想和黄花鱼上床，没门儿！三条腿说，这个道理马里明白，他绝不会为韩靖拼一辈子命，这不过是先做点牺牲，然后占她个便宜罢了。大龇牙说，行啊，咱海碰子能捣大学生的鱼酱，这也是空前绝后的革命创举！马里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立即满脸满眼都喷红，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骂道，你们他妈的全是流氓！三条腿和大龇牙有些愣住了。刀鱼头却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酒，然后冷笑道，我们不是流氓，谁是流氓？我们就是用渔刀把心剖开给人家看，也顶多是革命的流氓。三条腿立即鬼哭狼嚎地叫喊，为革命的流氓干杯！整整一天，四个人喝成一摊稀泥，又是哭又是笑，最后大唱革命歌曲。可以看出革命的威力泰山压顶，他们喝到爹妈不认的份儿上了，还知道只能唱革命歌曲，要是此时在海边，他们早就大唱“我们都是穷光蛋”了。第二天，刀鱼头瞪着潮红的眼睛找到马里，说这些日子光抓革命，到街道开会，损失大了，咱们也得去促促生产了。听说今年鲍鱼特别厚实，有很多海碰子都大发其财，我们得把损失夺回来！大龇牙说，咱们要是不去参加会，葛主任会找咱们的麻烦。弄不好，咱四个人也成了怪人怪事怪现象了。三条腿说，不要紧，我找葛心红给咱们打个掩护。刀鱼头“咦”了一声，说你三条腿看来真是与葛心红接上火了吧？三条腿打着哈哈说，我可不敢玩这个火，玩火者**呀！马里说，咱抓紧时间干它一潮，再回来开会，开完会再瞅空去干它一潮，来个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刀鱼头说，对，革命生产两不误。然而，所有的海湾已经被别的海碰子们扫荡一空。鲍鱼虽然名声带个鱼字，但和鱼却相差十万八千里。它其实是贝类，身上驮着个五彩缤纷的贝壳，用柔软的**在礁石上蠕动，动作比海参还笨拙。可怜的是海参还有钻进泥沙里藏身的本领，鲍鱼只能是老老实实地吸附在礁石上，对别的海生物来说，它吸附在礁石上的力量就算够大了，身下紧贴着礁石，身上有贝壳盔甲保护，一般的天敌是奈何不了它的。但在海碰子的眼里，这是雕虫小技，只要用鲍鱼铲轻轻一铲，就翻落下来，等着擒拿就是了。冷水参，热水鲍，海碰子们捕捉海参，需要与初冬砭骨的冰冷拼命；但在炎热的夏季捕捉鲍鱼，就轻松多了。鲍鱼壳可以入药，药名是石决明。所以海碰子能堂皇地捧着大堆鲍鱼壳到药店里卖钱，不怕被打成投机倒把坏分子。然而正因为如此，只要是被海碰子扫荡过一次的海湾，就很难再见到鲍鱼了。刀鱼头做出大胆却英明的决策，到蛇岛捕捉鲍鱼。第一、一般的海碰子不敢到蛇岛；第二、一般的海碰子没有能力到蛇岛，为此蛇岛周围的鲍鱼最厚；第三、他们不是一般的海碰子。刀鱼头和马里几个人合起来共出一百头干海参，交给渔村大队的一个书记，他笑眯眯地拿着海参走了，不一会儿就带来一个鹰钩鼻子的船老大。书记说，你划船送他们上蛇岛，不能让你白出力，给你二十头海参，补补你那软郎当的玩意儿。鹰钩鼻子尴尬地笑笑，就带着刀鱼头几个上了小船。他用橹将小船猛地往海水里推，然后一个凌空飞越，跳到小船上，一面有节奏地摇着橹，一面唱起来：白天有个太阳哟，夜里有个月亮；外面有个男人哟，家里有个孩子他娘！……海碰子们大笑起来，也就跟着胡乱地唱着：白天累得贼死哟，夜里还要上床；浪里颠得要命哟，**颠得更狂！……鹰钩鼻子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家伙，但他不幸的是长了个外国鼻子，就像电影里演的外国特务，为此他倒了大霉。因为在激烈革命中，他被怀疑为苏修安插在中国的特务，最后逼得他写信给山东老家的爷爷、大爷和叔叔们，要他们千里迢迢来给他作证，因为这些亲戚们全都长着一色的鹰钩鼻子，这才使他得以解脱。但这家伙并没因为受到激烈革命的打击而老实，一面摇船一面大讲蛇绝对不能过海的封建迷信故事。其实这个故事海碰子们早就听过一百遍了，辽东半岛有无数个不允许蛇过海的传说，因为蛇过海就能成龙，这就坏了老天爷的规矩。鹰钩鼻子说蛇岛的山洞里深藏着一公一母两条巨蛇，所以才繁殖出成千上万条毒蛇。但公蛇不安分在岛上寂寞的生活，它自以为已修炼得成了精，能过海成龙。在一个大雾迷蒙的早晨，公蛇不听母蛇的劝阻，腾空而起，朝陆地飞去。飞腾的过程中，蛇身就渐渐鳞光闪烁，龙爪龙角嗞嗞萌生，眼看着就要达到陆地变化成龙了。但上天的规矩是不能违犯的，天神早就明察秋毫。就在变化一半龙身的巨蛇即将接近陆地，也就是差一点点就要成龙之时，天神派下来的两条利剑般的锉鱼，及时地从波涛中飞起，“嚓”的一声，巨蛇立即断成两截，鲜血喷涌，惨死坠海，变成辽东半岛海域里的一景，瘦龙岛。海碰子们全都去过瘦龙岛，那里的海湾海参挺多。瘦龙岛是形似长龙的一道长长的礁石，上面有龙头有龙尾，甚至还有依稀可见的两个龙眼睛。然而你细细看去，这条龙并不那么雄壮威武，有点像蛇。当地的人们就会告诉你这半蛇半龙的来历，而这来历就是鹰钩鼻子讲的故事。在激烈革命运动之前，辽东半岛的人们缺乏革命觉悟，经常到瘦龙岛上烧香。后来革命群众在礁石上写着醒目的革命标语：牛鬼蛇神休想翻天！这才把烧香的反动分子吓得屁滚尿流。马里对这些传说却是既不服气又垂头丧气，特别听到城里的革命群众高喊，牛鬼蛇神永远也翻不了天！马里就有绝望感，他这个特务的狗崽子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鹰钩鼻子继续讲故事，他说每年秋天，他们村里家家摇船到蛇岛割草打柴。但小船上装满柴草开始返回陆地时，都要用木棍朝柴草中敲打一通，以防有蛇藏匿。几年前的秋天他去蛇岛打柴，就有一条蛇偷偷钻进他船上的柴草里，行驶半途中，平静的海面波涛陡然涌动，几乎就要掀翻小船，他无论怎样努力摇橹，怎样虔诚地磕头都无济于事。最后终于悟出柴草里可能有蛇藏匿，就用木棍敲打出来，扔到波涛里，波涛随之平息。鹰钩鼻子说他讲的绝对是真事，他可以对天起誓。其实用不着起誓，海碰子大都相信蛇永远不能过海到陆地，蛇只要过海，绝对就能成龙了。因此，只要是谁想入非非的，他们就嘲弄着说，你他妈的想过海成龙呀！意思是你别妄想了。马里有妄想，这个妄想就是他要大学生韩靖成为他的老婆。蛇岛到了，其实是很平常的一个小岛，金色的沙滩，绿色的树木，青灰色或土黄色的岩石。这一切都静静地坐落在蓝色的大海里，然而，由于上面有成千上万条毒蛇，你一下子就感到恐怖并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