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脱口而出,我把韩靖家给砸了。刀鱼头不相信,他说,你马里干不出这个英雄壮举来。马里没反驳刀鱼头的话,只是平静地拨弄着屁股下面的鹅卵石,最后捡了一个大一点的,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猛地扔出去,那鹅卵石在空中疾飞如箭,落进滚滚的浪涛里,“扑通”一声溅出一朵漂亮的水花。刀鱼头笑了,好,你小子有种,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马里还是没吱声,因为此时他的心里正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不相信已经晋升为革委会副主任的韩国富,能大度地放过他。刀鱼头又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干得好!马里忐忑不安的感觉一下子消失。对,管他什么结果,只要你们不能把我枪毙了,就拼到底。想到这里,马里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地唱着,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二龇牙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过马里唱歌,而且他感到马里的歌声雄壮有力,所以他停止了正在磨渔枪的动作,侧耳细听。等马里唱完后,便称赞地说,你的鼻腔共鸣很好,要是能得到专业教师的训练,绝对会成为歌唱家的。马里很有些兴奋,又唱了一遍“谁也不怕谁”。二龇牙笑了,说不是“谁也不怕谁”,是“究竟谁怕谁”。马里狂吼着,就是谁也不怕谁!就是谁也他妈的不怕谁!二龇牙赶紧低下头去磨他的渔枪,只是偷偷地抬眼看一下继续疯唱不止的马里。刀鱼头在一旁笑道,人越是害怕,越是大声唱歌壮胆呀!刀鱼头说对了,马里正是心虚,才摆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他不仅大声地唱歌,还故意大声说话,并且走路也雄赳赳地学李玉和“迈步出监”的架势。但马里心下却时刻觉得大事不妙,尤其是从海边回到城里,马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放慢自行车的速度。特别是进昌盛街道时,他几乎随时准备掉头往回跑了。马里心里在想,也许专政指挥部的人马会从路口突然冲出来,像对待所有的“牛鬼蛇神”那样,把他狗一样地打翻,然后五花大绑,拖到车上拉去批斗。马里心里在想,也许专政队正埋伏在他的家里,只等他一推门,就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因为马里看到过多次专政队抓人的场面。然而,一切还是那样不可思议的平静。马里走进家里,更是平静得吓人,母亲和妹妹不见了。他看到桌子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哥哥,我陪妈妈到老鬼爷爷那儿去了,饭在锅里热着,妈妈特地给你炒了个鸡蛋,你可要趁热吃呀!!!妹妹马云在“趁热吃呀”后面打了三个感叹号,这使马里心下大为感动。马里却没有一点食欲,在浪涛中拼了半天命,竟然也没一点疲乏感。这时,刀鱼头和二龇牙两个人“呼啦”就闯进门来,把马里吓了一跳。刀鱼头说,别害怕,我们不是专政队。说着拍了一下马里的肩膀,你小子确实是暴力革命,我们刚刚去看了,五个窗你全给砸了,正在修哪。走,咱们去下馆子,庆祝你炮轰日本小洋楼大捷!马里说,我不去。刀鱼头说,不是我请客,是三条腿。这个家伙不知有什么喜事,喝得满脸通红地跑到我家,非要请咱们几个喝酒。马里迟疑地说,三条腿不是说他病了吗?怎么会满脸酒气……刀鱼头说,这小子看来是装病,他迈着革命的大步撞进我家,说他在红卫饭店摆了一桌酒菜,有重要的事告诉我们,我觉得这小子是阴谋得逞了。马里知道刀鱼头所说的“阴谋得逞”,意思是三条腿将葛心红弄到手了。三条腿早就坐在红卫饭店那里等着了。他要满了一桌子酒菜,几乎全是他捕捞来的海物,经过厨师加工的菜肴。更让大家眼亮的是,这小子竟然带来一瓶茅台酒。那是真正的茅台酒,因为酒瓶上印的商标没有革命的字样,所以被重新贴上一张领袖诗词,“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被重新贴领袖诗词和语录的茅台是酒鬼们珍藏的极品,因为这就说明是激烈革命之前出厂的酒。看来三条腿把家里藏匿的珍品拿出来了。刀鱼头小心翼翼地倒了一小杯酒,用鼻子闻了闻,再用舌尖舔了一下,很脆地咂了一个响,说绝对好酒。他举着酒杯说,三条腿这样隆重地招待我们,肯定是人生最大的喜事,我先干一杯,表示祝贺!马里和二龇牙也举起杯,赶紧喝了一口,这可是茅台呀,祖宗三代都没喝过的高级东西。三条腿也举起酒杯,狼一样地嗥叫着,干,干,干!……这小子其实和马里一样不能喝酒,再加上他已经喝得满脸喷红,所以,这一杯酒灌下肚,顶得他两眼立即溢出泪花。他说,先别祝贺我,先祝贺马里。说着三条腿又斟满了一杯,对马里说,我服你了,炮轰日本小洋楼,绝对厉害!不过,你要是早这样厉害,韩靖不是早拿下了吗?刀鱼头说,你知道谁在那里修门窗吗?至少有一个班的小兵蛋子,看来韩靖挺有能耐呀!马里也许被这一口高级酒刺激起来,他不知是兴奋还是愤怒,用拳头“咚”地擂了一下桌子,眼珠子喷火却说不出话来。饭店里的收音机正在播革命歌曲,刀鱼头用筷子指挥,几个人立即跟着收音机里雄壮的乐曲唱起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用暴力打碎……饭店其他吃饭的顾客很不满,但他们只是敢怒不敢言,谁敢反对唱语录歌,那他就是找死!刀鱼头越唱越凶,竟然站到板凳上,最后把饭店里所有的顾客都唱跑了。大家唱够了,也冷静下来,刀鱼头说,三条腿,你今天这么大的破费,是想向我们炫耀什么,快说,我们好为你欢呼。三条腿愣怔了一下,猛地扑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把刀鱼头几个吓了一跳,不知三条腿为何情绪大起大落。三条腿的大哭却又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刀鱼头,看着马里,看着二龇牙,然后一字一板地说,我把葛心红捣鱼酱了。马里吃惊地看着三条腿,觉得他可能是说的酒话。刀鱼头却笑起来,用不着你坦白交代,我早就猜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喝酒,祝三条腿捣鱼酱成功!三条腿却将手里的酒杯“啪”地摔个粉碎,然后掏出一张信纸,朝桌面上一拍,大家围上去看,一个个蝌蚪大的字,非常清晰:尊敬的公安革委会领导同志:我叫万家林,现在向你们自首,由于我思想反动,品质恶劣,长期以来垂涎女人美色,所以,就用各种下流的手段,引诱革命的葛心红同志……刀鱼头小心地将信纸叠起来,沉默不语。三条腿却倏地一下抓起酒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说了句,三年后,哥儿们回来和你们一起腾波踏浪!深夜,马里从饭店里摇摇晃晃地回到家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苗条的身影。他使劲儿地眨了眨被酒烧红的双眼,不由得大吃一惊,是韩靖,绝对是韩靖。她还是穿着那套崭新的军装,红色的帽徽红领章。完全像刚刚扎了一个深深的猛子,马里感到极度缺氧,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尽量稳住自己站立的身子。今天是农历十八,都说十五的月亮圆,其实月亮最圆的日子是十七八。偌大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上,照出一片银亮的世界。在这个银亮的世界里,站着亭亭玉立的韩靖和呆若木鸡的马里。不知过了多久,韩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家是你砸的吧?马里喷着酒气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砸的。韩靖说,你为什么要砸我家的门窗?马里顿了一下说,你不明白吗?……他突然哭了。天哪,山狼海贼的马里竟然哭了,哭得那样小儿科,而且是在他最怨恨的人面前哭了。韩靖大概没想到马里会哭,她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马里哭得摇晃起来,只是犹豫了几秒钟,便上前扶了马里一下,然后跟马里进了家门。一切都像是老天安排妥当,母亲和妹妹在老鬼头那儿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