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江上风云玉风列哈哈笑道:“就算是尸虫,也是战死沙场的壮士英魂所化,恼不得鱼儿也爱吃,又怎是你这些阴毒蛊虫比得了的?”云雪舒微笑道:“我嘴笨得很,说不过你,便是不说也罢,你爱吃那个,本店可招待不出来。”微微一笑,风致嫣然,抬步正要走。玉风列已经一个闪身挡在了她的面前“你们的门主现在何处?”云雪舒笑吟吟地道:“你都知道了还问我?自然是去天门山救她那个宝贝私生子去了,你再不赶着去,小心把那人救活了,你可就活不下来了。”玉风列挑眉道:“她的私生子是谁?”云雪舒道:“天门山大弟子洛秋宸,我看现在天下打得过他的。除了云霄殿殿主孟老前辈,也再没别个了。你就是和你那兄弟联手,也不见得斗得过他几个回合。”玉风列忖道:“她明明只是相思门中的一个无名小辈,为何知道这么多……”哈哈笑着侧过了身子放她走,一面说道:“姑娘你小心着些,在背后说你们门主的坏话,被人听见了可不得了。”云雪舒“哧”一声笑道:“我敢说,难道还怕人听不成?”一壁说着,一壁缓缓走了,穿过亭子,分花拂柳而去,喉间浅吟低唱,似在哼一曲歌谣,玉风列觉着耳熟,仔细听去,竟是谢衣苒常唱的那首“山鬼”。……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她声音软绵绵的,似笼在云霞之间,听不大真切,低低传来的一两句,也是妙到极处,让人忍不住再靠近一些。玉风列不由得出了神,忽觉着歌声越来越低,忽地反应过来,喝道:“你站住!”云雪舒闻言一笑,站了,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玉风列思索了一下,一字字问道:“你可知道西域妖雪宫?”云雪舒回过身,掩嘴一笑道:“王爷瞧不起人了不是,妖雪宫谁不知道。”“那你可知,妖雪宫现在是谁人当家?”“自然是宫主了。”云雪舒答了一句,笑意越浓:“你若是问我这宫主是谁,我自然答不上来。只怕,就连妖雪宫他们自个儿也不清楚呢。”玉风列怔了怔,苦笑了一下,挥挥手:“罢了,你去吧。”云雪舒不由得好笑:“这是我的宅子,下逐客令的却是你?”却也不怒,含笑去了。玉风列从桃花楼出来以后,也不再襄州停留,渡过汉江继续往天门山去。这一段是水路,玉风列弃马包了一艘乌篷小船,见汉江景致甚好,便坐在船头看了个尽兴,旁边的艄公腾出手来擦了擦黝黑的脸,嘿嘿道:“公子看了这么久,难道这水里有稀罕的?”玉风列笑道:“汉水的景致当真是上好的,叫人看不够,要是能在这船上与人对酌就好了,可惜啊可惜……”说话间又是叹气。艄公恍然明白过来,道:“公子不是襄州人,听着口音,是苏浙一带的?”玉风列讶然道:“船家去过江浙?”他出身只是母妃受宠,早早就被封为“定王”,当今皇上登基了以后,倒是鲜少用这封号,只唤“七王”。因此提起“定王”只怕没几个人知道,而“七王”的名号却响彻了朝堂江湖。当初因为夺嫡之乱,先皇为了保全爱儿在他方三岁之时便将他送到了封地陵州,陵州与苏州相邻,他说的话里,到如今都带了几分口音。只听那艄公笑道:“小的在这汉水上渡一辈子船了,四面八方的也见得不少,苏浙一带的富家公子恁地多,出手又阔绰,哪能不记着几个?”又道:“公子顺着着汉水下去,该是回故里了。”于玉风列望着茫茫汉水,忽地叹道:“也是,到了江水,再顺流而下,就能到陵州了。”艄公讶道:“原来公子是陵州人?”玉风列想了想,似乎触动了什么回忆,面上浮出一丝笑意,点点头道:“嗯,我是陵州人。”艄公小声地喃喃道:“是在哪里听过一句……那姜老爷好像也是陵州人……”他这话虽然说得小声,哪里逃得过玉风列的耳朵,挑眉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姜老爷?”艄公诺诺道:“襄州的姜爷,就那一位,小的说的是他。”玉风列思索了一下,脱口道:“可是姜拓文?”艄公哪里敢念这个名字,玉风列一看他脸上的神色,便知道就是此人了,当下笑道:“不过是个商人,你怕他作甚?”艄公摇头道:“公子爷不知道,这姜爷比官爷还要厉害几分,小的自然不敢开罪。”玉风列哈哈大笑道:“这还没几年,姜拓文倒是混得不错。”那艄公急得直瞪眼:“公子小声些,姜家的船满江都是,让他们听见了又是一场麻烦。”“麻烦?不错,姜家就是麻烦。”玉风列眼里寒光一闪,笑道:“只是我却想找找这麻烦。”他话音刚落,只见那艄公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玉风列身后,眼睛几乎凸了出来,忽听身后小而清晰的一声:“孙老爹,你的头风好了?”声如温玉,淡淡说来,也能听见那声音里含着的几分怒气。玉风列也转过头去,只见乌篷船右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大船,一个青衫少年人只手扶着栏杆,向这边看来,目如冠玉,目似朗星,生的十分英挺俊朗,只是那眼里竟是冰寒之色,只看得人心惊。艄公也顾不得摇浆,向着少年行了礼,道:“多谢姜公子挂心,小的早就好了,还请姜公子代我向姜爷问声好。”少年手抬了抬:“孙老爹不必多礼了。”他说着,目光投到玉风列身上,目光里的冷意又浓了几分:“敢问阁下如何称呼?”玉风列笑了笑:“我姓于,排行老七,你若是女的唤我一生七郎无妨。”一句话出口,少年面色一沉,道:“七爷,姜家难道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玉风列却只是笑:“不敢当,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别人不知道在下可清楚的很,得罪的人少不了,你要是不记得我这个仇家就叫姜拓文出来。”少年面色一变,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缓缓道:“你到底是谁,认得家父?”这时,忽然听到少年后方传来一声“祁儿,站在那里做什么?”声如洪钟,想是个内家高手。少年忙回过头去,脸上的表情立即变得恭敬无比,唤道:“爹。”玉风列听到那个声音,眼睛一亮,含着笑盯着少年身后不说话,不久,果见一个大汉走过来,一身玄衣,脸膛黄黑,下巴上一把胡子,眼里精光暴射,威风无比,当就是船家嘴里说的姜爷,姜拓文。玉风列脸上笑意更深。姜拓文一看见小船上散漫坐着的那人,浑身一震,正要开口,却见玉风列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抵到唇上,示意他噤声,一面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微微笑道:“姜爷,多久不见了,你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此言一出,少年和船家均是讶异,这年轻的人一看也就弱冠年纪,竟然与姜爷是故交不成?少年眼里的疑惑之色最浓,只拿眼睛盯着父亲。姜拓文一瞬间竟有些失神,那神色也只是一瞬,很快,他的脸上又挂上了方才那笑容,笑里似乎还有一些怅然,道:“是啦,几年不见了,王……七爷可还好?”他这一声“七爷”更是让二人摸不着头脑——姜拓文年长许多,又是这汉水江水上的霸王,怎么开口叫这年轻人一声“爷”!玉风列倒是受得理所当然,笑道:“好得很,只是不比你自在。”姜拓文点头笑道:“七爷说笑了,终究是亡命天涯的生意,少不得多游荡些,哪当得起‘自在’两字?”又道:“不知七爷这番到汉江来,所为何事?”玉风列道:“我去天门山救人。”姜拓文面上略有喜色,道:“可是洞庭湖畔的天门山?”见玉风列点了点头,便道:“正好是顺路,可否请七爷上船一叙?”玉风列微笑道:“你别半路把我扔下船,我就上去。”一句话说得姜拓文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在下怎会把王……七爷扔下船去?”玉风列扔了一锭银子给那船家,道:“你把船摇回去罢。”提着包裹宝剑,一点足,掠到了大船上,脚还未落,便道:“感情姜爷已经把我的姓氏忘了,我可不叫‘王七’。”“是,你不叫王七,排行原要退后一位才好。”身边忽然想起一个俏生生的女声。玉风列和姜拓文皆是一愣,玉风列首先反应过来,面上一黑,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俏丽无双的黄衣女子正向这边走来,一头青丝垂下,什么装饰也无,发为微微翘着,更显得那一双灵动的眼睛里竟是傲慢之色。姜拓文这才意识到她在变着法儿奚落玉风列,脸色一沉,忙喝道:“宵儿,不得无礼!”又忙对玉风列解释道:“这是小女姜宵,从小便不服管束……还望王……”说到这里,他咳了一下,道:“于七爷,还望恕罪。”玉风列倒也不恼,目光扫过这对父女,又看了方才那少年一眼,道:“他们就是你以前提过的一双儿女?”姜拓文忙又指着少年道:“这是犬儿姜祁。”面色恭敬得很。玉风列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又回到姜宵身上:“你刚才骂我?”姜宵却看不得一向叱诧风云的爹爹对一个黄毛小子这么尊敬,冷笑道:“我可什么也没说。你自己多心罢了。”玉风列拊掌大笑道:“姜拓文,你这一对儿女的脾气可大得很,有意思,哈哈,有意思。”他说话的语气,竟像是长辈一般,听得姜宵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冷一哼,并不答话。姜拓文脸上一瞬间堆满无奈之色,道:“怪我平时宠着他们,越发无法无天起来……这船上风大,七爷您里面请。”玉风列眼风扫过姜祁姜宵,含着一丝微笑,看着姜拓文亲自打起帘子,便抬脚走了进舱里去。窗下指着一桌,玉风列和姜拓文对面坐了,姜拓文吩咐将好酒好菜取来,吩咐众人退去,方在玉风列面前跪了,道:“小的参见王爷。”玉风列忙扶他起来,含笑道:“姜老大,这可是你的船,船上你就最大,又想起来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姜拓文这才坐了下来,就着白瓷酒杯提壶给玉风列斟了一杯酒,自己的杯里也斟满,道:“这是王爷爱喝的杏花村汾酒,我早早备下,就是想哪日遇着王爷,得以亲手奉上。”玉风列见那酒清软绵长,光是闻便知道不是凡物,笑道:“是汾酒,我是个惯了讨酒喝的,却之不恭。”说笑间已仰头干了一杯,道:“好,果然是好酒。”眼角挑上一丝玩味之色:“看来最近姜老大生意兴隆啊。”姜拓文面上有些愧色,讪讪道:“还不是靠着王爷的荫蔽……”忽觉得不对,又忙改口道:“王爷英明高洁,断断与我是有不得关联的。”玉风列“哧”一声笑道:“几年不见,你性子倒变了不少,想事给你那‘娇妻’管的。”姜拓文笑道:“我那点脾气,早在这风里浪里磨得不见了。”这时忽然有人揭开了帘子,两人看去,原来是一个丫鬟,正端着菜肴,呈上桌,是一碟龙须腊肉,一碟胭脂鹅脯,一碟五香腐干,一碟糖醋鱼。姜拓文道:“船上只有这些,粗陋无比,七爷看得上就吃一两口,等到了下一个码头,我再亲自办货。”说着吩咐那丫鬟下去。玉风列转脸望着窗外的浩瀚江水,用手中的筷子一下一下敲着杯沿,淡淡道:“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有美酒就行。”姜拓文脸上忽然有几分犹豫之色,权衡了一下,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七爷,你此去洞庭湖,是去找陈老弟的吗?”玉风列摇摇头:“不是,还不到时候,找他作甚?我是为了我一个兄弟的事,要是不妨事,你一路上尽量快些。”姜拓文点了点头,又听玉风列道:“最近几年官中还管的紧吗?我听尚嘉义说,你最近还做起了私盐生意?”他说前一句话时,嘴角还含着笑,说道最后一句,那笑意却没了,目光冷冷定在姜拓文身上,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姜拓文被他这样逼视,一时间竟然冷汗涔涔,饶是他多年经营,称霸这江汉之间,几乎忘了惊恐为何物,此番也不由得脚上酸软,辩解道:“这生意是去年开始的,得了巡盐御史江涛的准儿,王爷要是不乐意,小的自然不敢做了。”玉风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道:“你这么紧张作甚?我要是恼你所作所为,当年在陵州就不会饶你。”又道:“只是你要多多积些阴德才是。”姜拓文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七王爷的手段,他是知道的,要是自己做的事真到了他看不下去的地步,那九州之中,只怕也不会再有他的落脚之地。他还说这话,就证明已经默许了他的作为。这口气一松,姜拓文感觉背后一片冰凉,原来是冷汗已经湿透了重衫。玉风列嘴边又噙上了一丝微笑,和刚才判若两人,他伸着筷子夹了一块鹅脯,送入嘴里,道:“你儿子可是叫姜祁?”姜拓文点了点头:“小的不才,刚才一对儿女对七爷无礼,还望七爷大人有大量多多海涵。”玉风列笑道:“哪里又要怪他们?在你心里,本王……咳咳,我就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不成?”姜拓文失笑道:“自然不是,七爷海纳百川,只有你当得这九州第一游侠之名。”玉风列几乎被酒呛到,忙摇着头道:“什么九州第一游侠,虚名虚名!姜老大是在笑我不成?”姜拓文一笑:“小的不敢。”“得了。”玉风列一脸苦笑“你自己数数我上船来了以后自己说了几个‘不敢’?还怕我吃了你不成?”说话间神色忽然又是一变,语调严肃,缓缓问道:“陈觅那里……一切可好?”经过了十多天的跋涉。敦煌城终于近在眼前,楚子兰坐下的黑鹰已经精疲力尽,只凭着一股硬气撑着。轻骑兵已经被他远远甩在了后面,荒芜的大漠里似只剩下了他一人一般。再往前,一个时辰以后,就能赶到敦煌城下,想到这里,楚子兰有些欣喜,取下马脖子旁的水袋灌了一口,伸手擦去嘴边的水滴,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方,似乎要将前路望穿一般。此去敦煌,到底是对是错,结果到底如何,他心里没有一点把握……原来是送死而来,可如今……他眼前突然浮现出泠恻苍白无暇的睡颜,似一枝纤弱的薜荔草,让人忍不住地怜惜。他心下一紧,忖道:“若是我葬送在这敦煌城,小丫头该怎么办……她眼睛还看不见。”想到此处,楚子兰忽地下定了决心。收了水袋,夹了夹马背,催着黑鹰朝那片战场去了。一人一马,身影迅速消失在风沙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