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长烟落日敦煌城还是旧日模样,孤零零立在大漠之中,背着一轮如血残阳。大漠的风沙打在脸上,几乎逼得人睁不开眼睛。马蹄声越来越近,破开风沙,依稀见一匹黑马正向这边疾驰而来。城上守将不敢大意,敦煌城岌岌可危,出不得差错,弓箭手拉开了弦,个个神色肃穆。等到其中一个人看清了马上那人的面貌,不由得大喜,喊道:“收箭,收箭!是大将军回来了。”一瞬间城楼上沸腾了开来。“大将军回来了,快开城门,叫人通知巫马将军!”楚子兰的脸上也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看来敦煌城一切安好,突厥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击垮这座他经营多年的丝路要塞,城楼上的飞箭劲弩,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破得了的。他策马刚到城下,城门便打开了,巫马昂骑着马奔了出来,翻身下马,跪地道:“末将参见大将军。”楚子兰迅速打马进城,吩咐守将关门,向巫马昂道:“战事怎么样了?”巫马昂领着他往北门走,一面说道:“将军再不来,敦煌就守不住了……昨日突厥蛮子已经破了城墙上的连环弩,将军怎地如今才回来?”楚子兰神色一暗,道:“连环弩已经给破了?”冷然一笑道:“倒有点本事。”巫马昂道:“末将没有守住营地,还请将军责罚。”楚子兰淡淡道:“胜败兵家常事,咱们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把营地夺回来。况且我看守城的士兵井然有序,你当是尽力了。”思索了一会儿,又道:“突厥多少人?”巫马昂沉默了一下,肃然道:“十万。”“如此……”楚子兰眉间浮上一丝忧色:“城里还有多少粮草?”巫马昂道:“粮草我保住了好些,营里的也没有让突厥夺取分毫,全城百姓支持一两年不成问题。”楚子兰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做得好。?说话间两人也不去将军府,直接登上了北门城楼,一路过来,见到他们的士兵都忍不住一阵欢喜的惊呼——大将军回来了,突厥那些蛮子的好日子必然也到头了。楚子兰和巫马昂登上瞭望台,一眼望去,暮色已浓,前方不远处依稀可以看见一点点营帐的灯光篝火,密密麻麻地向天边排布而去,十分整齐,恍若繁星。营地里金狼头的旗帜猎猎飞舞,拂卷天河。“他们可曾大举攻城?”楚子兰看着营帐的布局,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之意。巫马昂答道:“这个……末将也不知道这些个蛮子在打什么主意……以他们的兵力,围困敦煌城应该不是问题,可是……主帅只命大军在十五里以外驻扎,每日只是派一些小队叫阵,这一个月,我们倒是损失了不少好兄弟……”说话之间,巫马昂的面上有悲痛之色。楚子兰应了一声,问道:“可有好生收殓尸首?”“刘将军死在乱军之中,尸首被马蹄践踏……收殓不得。”巫马昂握住拳,缓缓答道。楚子兰怔了一下:“刘闻昭?他……战死了?”巫马昂脸上是刀刻一般的线条,映在黄昏的夕阳下,他没有说话,沉默如铁,一双鹰隼一眼的眼睛牢牢攫住面前那一片营地,广阔无际如浩瀚天河的营地。楚子兰也没有说话,目光和他落在了一处。许久,他终于开口,语气却是淡淡的“我定百倍千倍地讨回来。”楚子兰说这句话的同时,突厥主帅的营帐里,此次出征的右贤王阿史那忽伦正坐在铺着白狼皮的座椅上,望着前面的地图若有所思。直到帐外传来“元帅,探子来报。”的声音,他才抬起眼来,挥一挥手“进来。”一个身的瘦弱精明,穿一身短布衫的汉子走了进来,看他的打扮只是一个寻常的农民。“城里情况怎么样了?”忽伦的眼睛透着淡淡的蓝色,目光异常凌厉,扫在那探子身上,这人似乎浑身都要被刺穿一般,很是不自在,忙道:“小的得到消息马上就来禀报元帅了……听说,听说……”他正犹豫之间,忽伦一拍桌案,喝道:“不要吞吞吐吐的,快说!”探子一惊,冷汗早已涔涔而下,也顾不得擦,慌忙道:“元帅息怒,是镇西大将军楚子兰,他已经进城了。”“唔”怎料到忽伦听到这消息并不是很吃惊,只应了一声,捻须不语。探子见他不说话,也只得垂手立在一边,等待吩咐。楚子兰是黄昏进的城,他得到消息以后立刻冒死从警戒严密的敦煌城潜出来,当是第一个将这消息禀告右贤王的人,为何王爷看起来,竟然像是早就得知一般?“这两天,敦煌城里情况如何?”忽伦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忽地停住脚望向他。探子恭谨地答道:“这两天城里不大安定,那些个做买卖的人家,想是不愿意呆在城里的。”忽伦又问道:“你可知那楚子兰带了多少人马来?”“这个……”探子迟疑了一下,道:“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随后还有几十个骑兵。”忽伦点了点头,挥手:“你下去吧,不用回去了。”现在的敦煌城固若金汤,从里面出来尚且可以侥幸,而再混进去是万万做不到的,这些探子也是他在攻城以前就早早安排,用一个,便少了一个。也只有敦煌城,值得他动这么大的心思。他从未与这个突厥大军闻风丧胆的镇西大将军正面交锋,也一丝一毫不敢小觑了他的实力,想到即将开始的战争,忽伦脸上忽然闪现出兴奋之色,打开帘子望向黑夜中伫立如铁的城池,微笑着自语道:“终于要开始了,本王就是等着你回来,与你正面拼个高下。楚将军。”他忽然很好奇,楚子兰回到敦煌城,第一件要做的事到底是什么。楚子兰虽然连连赶了几天路,满面风霜,却没有回将军府,从北门上下来以后,直接奔着粮仓去了。巫马昂打马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了几条大街,只见敦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市集荒废已久,百姓都不敢在街道上停留,天一黑就躲进了屋子里,此刻也只能看见两边一串微黄苍凉的灯光。答答的马蹄声敲破了静谧,有人忍不住打开一条缝隙觑着外面的景象,很快又关上了。楚子兰忽地向身后的巫马昂问道:“城里可还太平?”巫马昂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自突厥大军来了以后就没有一天太平,寻常百姓倒还好,只是那些商人,整日吵嚷着要出城,还寻衅滋事。”语调沉静,透出一丝愤怒。楚子兰笑了笑道:“蝼蚁且偷生,他们料定敦煌城守不住了,必然是要谋一条后路的。”巫马昂愤愤道:“要放他们出城才麻烦……”顿了一下,又道:“关他们在城里却也麻烦!”楚子兰失笑道:“那要怎么样?总不能将他们都杀了?”巫马昂慌忙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些人始终是大患,如果放他们出去,我担心突厥会趁机攻城,或者是利用他们当作诱饵,可是不放,万一他们和突厥人里应外合……”楚子兰摆摆手道:“放是不能放的,这事且放一放,东西南北四个大粮仓你都是派什么人看管的?”巫马昂答道:“将军恕罪,我用的是樊承手下的人。”樊承是早在六年前,楚子兰还是昭王手下一个小小的监军时就跟着他的人,他统领的是楚子兰的袍泽亲兵,这些人大多都跟着楚子兰南征北战,只听他一人调度。楚子兰不禁一挑眉:“巫马昂,你好大的本事,竟然能说动樊承?”巫马昂听他的语气并没有不悦,便道:“末将终究是擅作主张了,还请将军责罚。”楚子兰笑道:“罚?你有功,我罚你做什么?”说着跳下马来,看见前面的粮仓,只见四周果然都布了重兵,且都是自己亲信之人“你下来,咱们进去看看,你也说说是怎么说服樊承的?”樊承的性格他最清楚,一股傲气,一直对巫马昂这个朝廷派来的禁军将军很是看不起,两人之前不少争执,楚子兰走之前还担心会不会闹出事来,现在一看,自己的担心却都是多余了,他的嘴角不禁浮上一抹欣慰的笑意。巫马昂听命下了马来,两人并肩朝粮仓走去,巫马昂也说起了突厥忽然袭击那日的事。原来楚子兰走后没有多久,突厥左贤王麾下的一支奇兵竟绕过了擒狼,苍絶两座大山,从两边跋涉包操,成瓮中捉鳖之势,夜袭漠西大营。是巫马昂的副将发觉了不对劲,然而禀报给樊承之时,他竟不信,说两座大山占据天险,突厥大军要过来早就被平凉,天怀两关的人知道了,除非他们插了翅膀,否则绝对不可能上山。怎料突厥人竟然不是从北坡或是南坡上山,而是两边穿过了死亡之海的黑沙漠,迂回从擒狼山的西坡,苍絶山的东坡上山!两山之间,正是纵横大漠,鲜有一败的楚家军的漠西大营!因为樊承的疏忽,这个消息并没有给巫马昂知道,等到两面的奇兵下山之时,已经晚了。巫马昂虽与樊承是一样品爵的大将,然而他的手中却有一样王牌,那就是楚子兰的手书,命他总领漠西军。那日他当机立断,调兵阻挡,命樊承为前锋杀敌。虽然漠西营地没有保住,然而巫马昂的智谋加上樊承的勇猛,还是将损失减少到了最小,还保住了粮草,退守敦煌城。这虽然是突厥左贤王的功劳,去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几日,右贤王的大兵就过来换去了左贤王人马,只是挑衅,不再攻城。因为樊承的疏忽导致了漠西大营失陷,巫马昂冷下脸来硬是处斩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将,还要斩樊承。后来念在他杀敌有功,便改为了五十军棍,命他看守粮草。樊承有错在先,只得甘心受罚。不过不知他心里服是不服,守粮草却也甚为上心。巫马昂说完之后,转身面对楚子兰跪下了:“大将军,樊承是你的手下爱将,我这番处罚了他,只待将军回来向你请罪。”楚子兰忙扶他起来,道:“要请罪也不是你,这次你做的好。”说着看向粮仓那里,面色一沉,道:“樊承糊涂,你待他很是宽厚,若是我在,就不止五十军棍了。”一面说着,一面向那边走近。巫马昂听到他前面说的话,心里先是一松,听到后面却又是一凛。看守粮仓的士兵见到来人是楚子兰,纷纷露出喜色,一齐跪地,“参见大将军。”楚子兰见到多年跟随自己的袍泽,禁不住一阵欣喜,道:“不必行礼了。”话音未落,那边樊承已经闻着声过来,看见楚子兰,面上忍不住惭愧之色,远远跪了,道:“罪将樊承参见大将军。”众人此刻都已经站起来,他一人跪在那里,很是突兀。楚子兰也不朝那边走,就站在原地,望着他道:“樊承,你可知你罪在何处?”樊承得他这么一问,一时也懵了,想了想,道:“罪将不该隐瞒军情。”楚子兰失笑道:“就这个?”樊承却听出了他笑里的怒气,又惊又急,深深思忖,自己似乎也只有这一条罪。楚子兰摇了摇头道:“看来你还没有想清楚,这个粮仓你还得多守几天。”说罢径自走了,巫马昂看了樊承一眼,正对上他抬起来的眼睛,两人目光一触,樊承立刻狠狠别过头,看样子,他心里还是不待见巫马昂。巫马昂不由得也翻了他一眼,跟着楚子兰走出去了,背后樊承忽地开口道:“大将军,这次你回来了,樊承请缨杀敌,愿以功抵过。”怎料楚子兰停也未停,回身上马,说了一句:“等你想清楚了本将军自会通融。”一打马,绝尘而去。巫马昂在后面跟着,两人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道:“将军可是在生樊将军的气?”楚子兰挑起嘴角,道:“这事先放着,就让他守粮草。”停了停,又道:“你派重兵看守粮仓一事做的甚好。”巫马昂微微笑道:“在突厥大举围城之前,希望从陇西押运粮草的军队能回来。”楚子兰笑道:“他们明日就和方晖一起到了。”巫马昂一惊:“将军怎地知道?”楚子兰微微一笑:“这次还多亏了这支军队,帮我引开了……”说到这里,他忽地停住,想起来巫马昂还不知此事,剑眉一挑,道:“巫马将军,若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大将军了,你会怎么做?”巫马昂皱了皱眉道:“将军何出此问?”楚子兰依然笑着,拉住马缰停了下来,望着面前的城墙,淡淡地道:“最多是三天后,朝廷的旨意就该来了,我已经不是镇西大将军。你接旨以后可以当场就斩了我。”巫马昂心里一紧,怔怔道:“将军……可是出什么事了?”楚子兰淡然一笑道:“朝廷怀疑我和乱党勾结造反,已经削了爵操了家,只差缉捕归案了。”巫马昂讶道:“既如此,将军为何还要回来?岂不是送死?”楚子兰叹道:“我不忍看见敦煌失守。”忽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况且是不是送死,这得看你了。”巫马昂听到这句话惊讶丝毫不低于刚才:“就看末将了?”楚子兰点了点头,含笑道:“漠西大营除了你,和你手下的人,都是我的亲兵,只要你不叛,我就不至于死。”巫马昂终于明白了他话中所指,眼睛渐渐眯成可一条线:“将军是要抗旨?”楚子兰点了点头,不说话,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巫马昂忽地跪下,道:“既如此,将军可否答应末将一个条件?”楚子兰目光一冷,道:“你说。”巫马昂咬着牙,一字字地道:“希望将军,保全自己,保全敦煌城。”楚子兰长叹道:“我来就是为了保全敦煌城,我会拼命做到,但是……二者难两全啊!”奇怪的是,巫马昂那日以后并没有问过一句楚子兰是否真的造反,楚子兰也不知他心里到底作何打算,只得静观其变。怎料第二日,方晖带着粮草的部队还没有赶到,突厥的十万大军,就死死围住了敦煌城!楚子兰站在城楼之上。他已经换上了铠甲,披风猎猎飞舞,眼神冷定如铁。巫马昂一身银甲,站在他后面。两人都看着下面排布成阵的大军,眼里透出肃杀之色。他们都没有想到,从这一日开始,敦煌城两年之内,再没有了平静之日。与此同时,另一支军队,也正悄悄翻过了苍絶山,从漠北而来。像一匹闻到了血腥味的狼,悄悄地,闪着冰冷的眼眸,没有声息地靠近猎物。领头的是一个年轻将军,肤色微黑,眼神沉静。“楚子兰”他心里暗暗地道:“我黑莽,终于有机会和你一决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