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高桥再次把手伸向桌上的那柄铜镜,对于自己的那张脸,他是百爱不厌。这时候,1986名盟军战俘已经到达奉天火车站,他们一个个显得十分笨拙地跳下闷罐车厢,看见了被白雪覆盖的一座陌生城市。几分钟后,他们被集结在车站前的广场上,排成四列纵队踩着过膝深的积雪向战俘营方向开始了短暂的行军。火车离开釜山火车站后行驶了三天,到达安东的时候战俘们得到了一个冻得硬梆梆的馒头。这种中式面包是他们近日来得到的最有质量的食品了。虽然味道和西式面包有着云泥之别,但毕竟是面粉加工而成的,比土豆的热量高多了。温莱特将军的肺炎没有好彻底,在火车上的时候,他的体温又开始上升,咳嗽声也越来越大。马尔兹手里的阿司匹林早就没有了,他心里着急嘴上却不停地安慰温莱特将军,他希望火车开得更快一些,早一点到达目的地让温莱特将军得到及时的医治。车厢内有一些稻草,温莱特将军和一些同样发烧的人被安置在稻草上,将军的身上依旧盖着那条毛毯,他几次想把毛毯让给其他人,都被马尔兹阻止了,理由是那些人都比温莱特将军年轻。在战俘营司令部,高桥手握铜镜审视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不笑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威严的。要是有两撇胡须就好了,高桥想。但是他素来不喜欢蓄须,他是一个追求完美和洁净的人,觉得那些黑乎乎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很脏,他讨厌留胡须的男人,但是在军界,留胡须的人比比皆是,井上塬司令官就特别喜欢自己的胡须,认为那代表着男性和军人的强悍。门外有了脚步声,高桥把铜镜放回桌上,凭感觉,他知道来人是三浦菱子。三浦拿着油印装订好的战俘登记册请高桥过目。登记册上还残留着油墨的气味,上面的英文书写得十分隽秀,他对三浦说:“你的英文写得真是漂亮啊。”三浦莞尔一笑。高桥把登记册还给三浦,沉吟片刻说:“那些战俘,他们就要来了,你有什么不同的感觉吗?”三浦当即回答说:“没有。”高桥笑了起来:“难道,你没有战斗就要打响的感觉吗?激动,难耐,跃跃欲试,这些,你难道没有吗?”“我没有。”三浦认真地说,然后,她转身朝外走。高桥忽然跨前两步阻住三浦,完全是在猝不及防中,三浦的手被高桥紧紧握在手里,两个人都有些吃惊,高桥也解释不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三浦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她把头垂下,感觉着另一个人的体温通过指尖慢慢浸入她的身体,她的心在猛跳,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瘦弱的身体。她觉得高桥的手很有力,她愿意被他这么握着,感觉很安全。一个多月的相处,她对高桥有了很好的感觉,心中有了一份期待,可能期待的就是这样的牵手吧。真是柔若无骨啊。握住三浦那只纤纤小手后高桥在心里有了这样的感受。本来,他只是想握一下这只手,只是握一下,没有别的。但是,他的身体忽然在这一刻有了极其强烈的冲动,这个身体仿佛不属于他了,根本不受他的大脑支配。他猛地打掉三浦手中的登记册,拦腰抱住三浦,红头胀脸地说:“走,跟我去内室。”三浦完全被吓住了,甚至忘记了挣扎,等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被高桥抱了起来。她这才惊叫起来:“高桥长官,你要干什么?”高桥不说话,径直朝内室走,他们离那面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棉门帘越来越近了。三浦惊恐极了,她的声音尖锐起来:“高桥长官,你不能这样啊!”高桥蓦地怒吼起来:“你没有权利拒绝!没有女人敢拒绝我,从来没有!”三浦奋力挣扎起来:“他们就要来了,那些美国战俘、英国战俘,他们马上就到了高桥长官!”高桥站住了。他忽然觉得两条胳膊没有了力气,一下子就没有了力气,三浦娇小的身子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院子里传来武目的喊声:“集合!全体集合!”武目像牛一样吼着。高桥拉起三浦:“记着,今天你欠了我的。”他有些妩媚地一笑:“我知道你喜欢我,你自己也知道。”三浦如惊弓之鸟般逃了出去。高桥正了正军帽,把领口的那粒铜纽扣扣好,然后,从衣架上拿下那件深黄色的呢子大衣,穿上后对镜照去,发现这件原本很合体的大衣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一下子弄不清楚,就是觉得别扭。于是,他把大衣脱了,从内室找出了那件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小心地系好领口处的带子。这次,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感觉很好。他想,我应该以一种与众不同的风采去见这些战俘,让他们意想不到,他们惊诧的目光就是我想要的最佳效果。高桥开始了等待。战俘营执行官武目将三百名士兵集合在院子里,短暂的训话过后,他命一百名士兵分别站在大门两侧,每侧五十名,其余士兵按事先测好的距离站在院子四周,岗楼上架起了机枪,十条狼狗被牵了出来,一切安排就绪。武目在院子中央来回走着,他的目光十分挑剔,但是他没挑出任何毛病,所有的一切,都是按高桥司令官的要求做的,他满意地笑了,转过身朝战俘营大门走过去,看见了不远处朝这边走过来的战俘队伍。他想,他的工作就从这一刻开始了。迎接战俘们的是此起彼伏的狗吠声。狼狗们比赛似的吠叫声撕碎了黄昏时分宁静的雪景。它们闻到了异族的气味,仿佛怀着深仇大恨般愤怒地嘶吼着。一个星期前,高桥命人用铁皮弹药箱在空阔的院子一头筑起一个高约一米的台子,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松木板,松木板被固定得很结实。高桥曾经在夜半时分悄悄站在这个台子上,那时候月光凄冷,院子里空无一人,高桥站在台中央,想象着近两千名战俘站在他面前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好和这些战俘说什么,但就是从那个夜晚起,高桥在开始脑子里编写他的讲话稿,他一遍又一遍地修改,一次又一次地否定,直到最后满意为止。现在,1986名战俘站在了个台子前,他们依旧是四列纵队。寒冷和饥饿让他们神情麻木,林立的日本士兵和疯狂的狗吠丝毫没有触动他们的神经,他们站在那里像一座雕像的森林,无声无息。武目从看见这些战俘起就觉得别扭,他们狼狈的样子让人感到恶心,他愤怒地跳上台子,扯开嗓门喊道:“都站好,把你们的脑袋抬起来!看看你们的样子,真他妈给军人丢脸啊!”然后他掏出手枪:“谁不站好我马上枪毙了他!”但是,没人能听懂他广岛口音的日语,武目的喊叫变得毫无意义。他看见了站在队伍前排身披毛毯的温莱特将军,火气更大了,跳下台子走到温莱特将军面前一把扯掉了毛毯:“太不像话了!”他怒吼着:“披着毯子的军人,真是太不像话了!”他把毛毯狠狠地踩在脚下。马尔兹趋前半步说道:“不能这样,将军在生病!”武目瞪大眼睛看着马尔兹,他也听不懂马尔兹在说什么,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马尔兹还要解释什么,被温莱特将军阻止了。这时候,战俘们看到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相貌斯文的日本军官大步走了过来,他的黑色斗篷在雪地中显得格外醒目。高桥自己也感觉到了,在他走过来的那一刻,战俘疲惫的眼神全部集中到他身上。高桥在武目身边站住:“怎么回事?”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毛毯上,然后,他看了一眼温莱特将军,脸上浮起笑容,非常准确地说:“是温莱特将军吧?”他说的是英语。“是我。”温莱特将军说。高桥转过脸看着武目:“把毯子捡起来还给温莱特将军。”武目一下子没听明白。高桥再次说道:“把毯子捡起来还给温莱特将军。”这一次武目听明白了,他很不情愿地把毛毯捡起来塞马尔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