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加藤由美气坏了。是因为齐敏正从长春回来后一直没有找她，一天两天也就罢了，整整五天，齐敏正都没有来看她。如果不是加藤，齐敏正不可能被获准回长春，就算获准，也不会让他回去那么多天。走的时候，加藤再三叮嘱齐敏正一定要和她联系，到电话局打个长途电话并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但是齐敏正在长春的十天，一次电话也没有打。这之前，加藤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强大的女人，无论从精神到身体都是强大的，她可以让自己在解剖床前心不慌气不喘，也可以在任何男人面前保持着那股与生俱来的傲气。但是现在加藤不这么想了，任何强大的女人，就算是一个可以征服世界的女人，只要爱上哪个男人，她的强大马上就会土崩瓦解。心灵感应有的时候真的是很准的。虽然加藤并不能确定齐敏正是不是已经回到奉天，但是感觉告诉她齐敏正已经回来了。为了验证自己的感觉，她去了齐敏正的住处，听住在那里的人说，齐敏正已经回来两三天了，虽然加藤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结果，但是结果就这么无情地摆在她面前，那一刻她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呆愣愣地站在路边。很久以后加藤才带着一腔怒火冲进楼去敲齐敏正的门，直到把手敲疼了她才看见门上的那把将军锁，是这把锁让她冷静下来，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知道自己这场拼了性命的爱情是不是值得。不管他了，随他去吧，加藤灰心丧气，她觉得应该放弃了。但是回到住处后加藤马上就后悔了，她连门都没有来得及打开就急匆匆返回齐敏正的住处，她就那么站在路边等，完全放弃了尊严，她为自己的行为所感动，她想，如果齐敏正做出什么背叛她的事她有足够的理由把他杀掉。第三天晚上加藤才等到齐敏正。当时天色已晚，街边已经亮起了昏黄的路灯，齐敏正一路心事重重地走过来，他看上去疲惫不堪，胡子至少有几天没有刮过，人也瘦了，身材显得单薄了很多。一股怜爱和疼惜倾刻间涌了出来，加藤扑向齐敏正，激动地抓住齐敏正的手说：“总算等到你了敏正君。”齐敏正看着加藤，并不感到意外，他的淡漠的神情在见到加藤之后没有丝毫改变。加藤没有顾及这些，有些急迫地问道：“你去了哪里？你是什么时候回奉天的？你父亲的后事料理好了吗？”齐敏正说：“我很累，我们改天说话吧。”加藤当即一愣，随后，她感觉到了天大的委屈，她在这里等，等了三个晚上，得到的就是这么一句冰冷的话。加藤觉得，如果她再忍耐下去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她抬起手打了齐敏正一个耳光：“你太没有良心了！”说了这句，加藤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哭诉道：“我一天到晚都在担心你，就算面对那些尸体的时候我也在想你，我辛辛苦苦地工作，没完没了地解剖，是因为有你在支撑着我，我是因为你才留在中国，也是因为你才会做这种我不喜欢的工作，如果不是你，我完全可以向我父亲妥协，回到东京过无忧无虑的生活，我对你没有特别的要求，只要求你认真地对待我，我是你的未婚妻，我需要你的关爱啊。”加藤泪流满面。齐敏正却感到意外：“你的工作就是解剖尸体？”加藤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但是这一刻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说：“没错，我并不是什么优秀的外科医生，我只是一名屠夫，每天做着最简单的事情，可是你要知道，我这么做，就是为了留在你身边啊！”齐敏正沉默了。他不想对加藤说什么。父亲的猝死对他是一个严重打击，父亲还不算老，只有53岁，是被日本宪兵的狼狗吓死的。当时父亲正在院子里收拾过冬的劈柴，几名日本宪兵牵着两条狼狗冲进院子，其中一条朝父亲猛扑过来，父亲当时就栽倒在地上。据弟弟说，那两条狼狗不比毛驴小多少，日本宪兵抓捕逃犯，进行撒网式搜查，父亲本来胆子小，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凶残的狼狗。关于父亲的死因，齐敏正不想和加藤说。从长春回来后，他突然想起已经死去的小袁，想起了小袁刚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他为那个孩子取名袁祥，这让他和那孩子产生了一种关系，他突然想去看看那个孩子，看看这个刚出生就没有了父亲的孩子，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他便马上行动了。他在铁西的一间破工房里见到了小袁的妻子和母亲，也看到了正在啼哭不止的袁祥。这个孩子太像他父亲小袁了，眼睛、鼻子、嘴巴和尖尖的下颏。孩子很瘦，齐敏正去的时候他正在发高烧，小脸烧得通红，脑门烫手。齐敏正问小袁的母亲怎么不给孩子治病？小袁的母亲说：“哪还有钱治病啊，生死由命吧。”小袁的妻子，根本不像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她只有20岁，瘦弱得像个未发育成熟的小姑娘，根本没有奶水喂孩子，她一脸茫然地抱着儿子，一句话都不说。这婆媳两个，一个是旧守，一个是新寡，在丧夫失子的巨大哀痛中，她们把一切都交给了天，生与死，好象与她们无关了。齐敏正太心疼这个孩子了，这个孩子给了他一些痛楚的回忆：小袁的一张笑脸，两个红色的鸡蛋，然后是被一枪击毙倒在血泊中的小袁，这些全都浮现在齐敏正的脑海里。虽然小袁活着的时候他们接触得并不多，但正是因为不多，才给齐敏正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齐敏正作主把孩子送进了医院，几天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医院里，直到孩子退烧，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给了小袁的母亲，他想他会在今后的日子经常去看望这个孩子。这些事情，他也不能对加藤说，面对加藤，他没有一点说话的欲望。但是加藤却不允许他沉默，加藤有一种要失去齐敏正的感觉，她非常害怕，她要紧紧抓牢齐敏正，她不再哭诉了，一把抓住齐敏正的手说：“我们结婚吧，我没有力气再等了。”这句话把齐敏正吓住了，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结了婚，我就不去医院工作了，就在家里等你回来，我会是一个好妻子。”加藤的语气中多了一些恳求。齐敏正知道加藤是认真的，他无法再沉默了，如果他继续沉默下去事情就难办了，他对加藤说：“我从没想过结婚的事。”加藤说：“你现在想也还来得及啊？”齐敏正摇头：“这不可能，不可能。加藤，你回东京吧，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吧。”加藤愣住了：“你要抛弃我了吗？”齐敏正说：“加藤，我会永远记着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会报答你，但是婚姻并不是最好的报答方式。”加藤冷笑一声：“就因为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吗？”齐敏正再一次沉默了。他不想把事情弄僵，如果他固执己见，加藤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父亲刚刚去世，他不想再让母亲受到什么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