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春天到来的时候,战俘们又开始到地里种土豆和大豆。经历了三个春秋的耕作和收割,战俘们干起农活已是轻车熟路。他们十分熟练地赶着骡子或驴犁地,尖尖的铁耠子把黑色的土地翻起来,因为施过肥的缘故,翻起的垄沟里冒着人粪的臭气,但是他们对这些臭气已经没有了什么感觉,有的时候他们还会抓起一把黑土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以判断今年的大豆会不会比去年生长得更好一些。他们把浸泡好的大豆种籽均匀地撒到垄沟里,把土豆种切成几块埋进土里,然后浇水,施二遍肥,然后乞求上帝早一点下雨,因为收成的好坏直接影响到他们的伙食标准,三年了,他们的伙食标准完全是根据土豆和大豆的收成而定。值得一提的是,经历三年时间,他们和有些日本士兵的关系得到了改善,在某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上,日本士兵睁一眼合一眼,比如,他们可以在干活的时候偷懒,躺在黑色的土地上聊聊天,约瑟夫已经大胆到问日本士兵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日本能不能最后胜利。被问的日本士兵叫北村小松,年纪大约在二十岁左右,他会讲英语,所以和约瑟夫能很好地勾通。北村小松是一个比较善良的日本士兵,他对约瑟夫说,不管谁胜谁败,他都希望战争早一点结束,让他早一点回到家乡替多病的父亲挑起家庭生活的担子。约瑟夫这时候也会想起远在美国加州的母亲,他告诉北村小松他的父亲早就死了,母亲一直没有再婚,自己经营着一家比萨饼店,每天都很辛苦,一直在等他回去。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然后默默走开,每次都是这样,他们的谈话总是没有尾声。工厂方面已经变得有些松懈,活少了,工作没那么紧张了。接替小敏一郎做监工的叫坂本浩,他不打人,但是喜欢骂人,他喜欢在车间里转来转去,用日语把战俘们骂得体无完肤,然后向战俘们借钱,没有人敢不借,或三元或五元,他一天下来能借到好多钱,当然,这些钱像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倒是农事方面比较紧张,高桥有的时候会亲自到地头看看,有的时候还会叫来一些有经验的中国农民检查战俘们的活计干得好不好,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合要求的地方,他会勒令战俘们重新耕种,让战俘觉得这个时候的高桥像一个农场主。农忙的这些日子,日本士兵们显得人手不够,他们既要看押种地的战俘,又要做好战俘营里的安全警戒,几乎所有的人都派上了用场,包括松尾医生,他也背了一杆步枪在院子里巡逻,因为有一部分战俘正在修理房子,几年下来,营房越来越陈旧,门窗都像老头一样弯腰躬背,一些会木工的战俘被留下来修理门窗和屋顶。三浦菱子也有工作要干,她在库房里负责大豆种籽和土豆种的发放,一亩地需要多少种籽都已经事先分好。这天早上,约瑟夫到库房领种籽,他故意站在最后面,等前面领种籽的人走了,只剩他自己站在三浦菱子面前,约瑟夫有些紧张地看着三浦,每次都是这样,只要见到三浦,约瑟夫都会习惯性地紧张一会儿,然后才能慢慢放松。仓库门口有两名站岗的哨兵,他们时不时地朝仓库里看一眼,这使得三浦一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她看着约瑟夫,觉得一个冬天下来,约瑟夫又瘦掉了几斤,他的眼睛越来越大,颧骨越来越高,脸上的棱角愈加分明,这让三浦感到心疼,但是她不会把这些表现出来,相反,看见约瑟夫的时候,她总是把脸扭开,让约瑟夫觉得三浦根本不想见到他。这让约瑟夫感到痛苦,他总想找机会和三浦好好谈一下,但是这样的机会哪里会有?不要说谈话,他们见上一面都很不容易,即使看见,三浦也会掉开目光,这对约瑟夫是一种折磨,还不如看不见呢。库房里只有他们两个,这样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啊。约瑟夫觉得自己像一个十月怀胎的产妇,一肚子的东西都想在这一刻涌出身体,他想说的话真是太多了。看着三浦,他有一股想亲近的冲动,他记得那次的拥抱,那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啊,三浦哭泣着依在他的怀里,完全像一个孤立无助的小女孩,那是约瑟夫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此时,他真想再次张开双臂把三浦拥在怀里,但是不能,除去仓库门口站岗的哨兵,还有三浦冰冷的脸,他弄不明白三浦是怎么回事,日本女孩的感情方式难道和美国女孩的感情方式有着天和地的差别吗?都是血肉之躯,都是青春年华,一洋之隔,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呢?三浦也有话要对约瑟夫说,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时机,她一直在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把自己想说的话说给约瑟夫,难道就是今天吗?良久,他们的目光再次相撞,三浦没有避开,这让约瑟夫感惊喜,他有了说话的勇气,他对三浦说:“我能拉一下你的手吗?”三浦没有回答,她把自己的手避到一边。约瑟夫趋前一步:“不要折磨我,也不要折磨你自己,这样太痛苦了。”三浦终于开口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约瑟夫一惊:“我不明白。”三浦继续说道:“我不想在你我之间上演一幕莎士比亚的悲剧,我样说你懂了吧?”约瑟夫摇头:“不懂。”三浦道:“不可能,我和你之间,不可能,不会有结果。”约瑟夫说:“我们等战争结束,战争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请你相信我。”三浦道:“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约瑟夫,把一切都收回去吧,我没有力量承受这些。不光是我,你也没有能力承受这些,我们都会被压垮的。”约瑟夫说:“爱情,可以让一个最怯懦的人力大无比,我是说,精神上的力大无比,你应该懂啊?”三浦道:“不,我永远都不会力大无比,更何况,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爱情。”约瑟夫急了:“那是什么,你告诉我那是什么?”三浦眼里涌出泪水:“只是一场梦,一场恶梦。”“不!”约瑟夫不敢大声,他的眼睛里也已经涌出泪水:“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相信这就是爱情,在苦难中生长起来的爱情,三浦,不要回避,不要拒绝,不要抛弃,把爱情紧紧抓在手里,好不好?”三浦抹掉眼角的泪水:“你不是小孩子,不要冲动了,你走吧。”约瑟夫不甘心:“我现在只想得到一个承诺,一个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价的承诺,三浦,你爱我吗?”这一次,三浦非常干脆:“不,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约瑟夫不相信:“这不是真的,不是。”三浦的脸再次变得冰冷:“不要说了,你还生活在梦中,看一看你身边的现实,你走吧,我要锁门了。”三浦朝门口走,她的脚步又急又乱,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转过身看着约瑟夫说:“我真的要锁门了。”约瑟夫没有再说什么,拿上种籽走了。连续好多天,约瑟夫都觉得自己的灵魂丢失了,或者说,已经死亡了,被三浦冰冷的目光杀死了,他一天到晚精神恍惚,像一只木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马尔兹看出了其中的奥秘,他知道约瑟夫的失魂落魄是为了什么,他对约瑟夫说:“那个日本女人有什么好啊?”迈克也积极配合:“美国的好姑娘多的是,如果有一天回到纽约,我会让她们排起队为你跳舞,你闭上眼睛随便拉一个,都比那个干巴巴的日本女人强。”约瑟夫愤怒了,但是他没有说话,他想,没有人能理解他对三浦的感情,或者说,没有人理解三浦对他的感情,这个日本女孩,爱是善良,不爱也是善良,他完全能够理解她的良苦用心,但是她的做法过于极端,一点希望都没有留给约瑟夫。约瑟夫想,就让自己在这种麻木的状态下活着吧,以后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无人知道,闭上眼睛往前走吧。马尔兹一段时间以来变得意志消沉,这种消沉的情绪来自于战争的遥遥无期。他觉得自己完全被战争打垮了,战争征服了他,一个人如果想和战争抗衡,是愚蠢和毫无结果的。爆炸新车间那样的事情恍如隔世,一切都是那么毫无意义,所以,马尔兹宁愿自己浑浑噩噩,像一架机器那样旋转就可以了。但是有一件事刺激了马尔兹,他的神经系统再次活跃起来。有一天晚上熄灯睡觉以后他对迈克说:“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日本士兵少了很多,他们都去了哪里?”迈克说:“这只有上帝知道。”马尔兹说:“我知道他们是一天夜里走的,我听见了院子有卡车的声音,那些日本士兵爬上卡车走了。”迈克问:“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马尔兹沉吟片刻后说:“一是去了前线,二是回了日本。去前线的可能性大,这说明战场上的情况对日本人不利,他们需要更多的兵力补充。如果他们回了日本,这说明战局已经稳定,日本有全面获胜的可能,如果这样,我们就会无休止地在这里待下去了,我希望上帝不要和我们开这样的玩笑。”迈克说:“上帝主宰不了战争,马尔兹,你不要和我说上帝是万能的。”马尔兹沉默了。(请假2天,出去办事,可以的话不会断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