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武目突然从战俘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取代他的是一个叫村口茂的执行官。村口茂的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生着一张麻木不仁的脸。他在一天早上的集合点名时突然出现在战俘们面前,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作了自我介绍。按说,新的执行官上任,高桥应该出面正式介绍,但是没有,村口茂一个人唱了独角戏,他告诉战俘们,过不了几天,战俘们就要重新回到工厂劳动,新的生产任务正等着他们去完成,战场上需要的军火太多了。他同时宣布,为了让战俘们有效地完成生产任务,伙食标准将有所提高。果然,午饭时战俘们比平时多领到一勺高梁米稀饭。但是几天过去,战俘们迟迟没有去工厂劳动,村口茂执行官没有任何解释,他好象不太爱说话,喜欢坐在树荫下抽烟,战俘们看见他就像中国农民一样用粗糙的包货纸卷旱烟,然后把吸到嘴里的烟雾深深地吞进肚子里去。马尔兹觉得武目的消失是一个征兆,预示着战俘营将发生一些重要的变化。温莱特将军同意马尔兹的看法,在战俘营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不测的风云。现在,温莱特将军可以自由地出入各营房,和战俘们聊天,他用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影响着战俘们的情绪。但是温莱特将军的内心是惴惴不安的,以他对日本人的了解,越是平静,越有危机。更何况,日本人惯用旁门左道,像藏匿在草丛中的狼,出其不意地向他们的目标发起攻击。但是战俘营本身没有出现什么变化,变化来自天上。这天午后,几架美式轰炸机突然出现在战俘营上空并投下了十数枚炸弹。院子里一名提着水桶往营房里走的荷兰战俘被炸断了右腿,断掉的腿飞起来很高,落到几米远的地方。这名战俘不知道飞起来的断腿是自己的,他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半条腿。他跌倒后试图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半条腿不见了。马尔兹一眼认出那是美国B29轰炸机,他的神经一下子兴奋起来,大声喊道:“B29,空中堡垒,我们的飞机、我们的飞机!”他大声狂呼着:“快来看啊伙计们,我们的飞机飞到中国来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温莱特将军认为,盟军已经在战场上取得了主动权,至少是这样。如果再大胆地想象一下,很有可能,盟军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战场局面,温莱特将军心里顿时升起一轮太阳。很多人看见,温莱特将军咬住自己的嘴唇笑了一下。四面岗楼上的日本哨兵抱住机枪向空中猛烈扫射,但是没有击中目标,B-17很快飞走了,马尔兹分析,这只是美军的一次侦察活动。他紧紧握着温莱特将军的手激动不已,高兴得说不出话。温莱特将军像过去一样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着,眼睛里流淌出慈父般的微笑,他也不说什么,只是通过目光和马尔兹、迈克、威廉姆等人交流。战俘们全都为之振奋。三年多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胜利的曙光,他们狂呼起来,很多人紧紧拥抱,眼睛里涌动着泪花,孩子般喧闹着,战俘营院子里一片沸腾。温莱特将军制止了战俘们的喧闹,他非常理解他们,三年多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来自祖国的消息,他们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温莱特将军觉得,在这种特殊的环境和特殊时期,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持冷静,要警觉,要**,要保护好自己。那名被炸断右腿的荷兰战俘没有一点沮丧。他甚至微笑着对为他包扎伤口的迈克说:“我宁愿让自己的飞机炸死,我一点都不后悔。”村口茂执行官面对轰炸后的混乱局面有些惊惶失措,因为高桥不在营内。他手忙脚乱地指挥士兵把战俘们赶回营房去。但是兴奋不已的战俘们根本不想回到营房去,他们好象都不怕死,站在院子里朝天上的飞机挥动手臂并且大声呼喊,村口茂执行官非常感谢温莱特将军,如果不是温莱特将军出面,局面根本无法控制。因为这些突然而至的美军轰炸机让战俘营内的所有日本人感到恐慌,村口茂执行官自己也乱了阵脚,有一刻他甚至想,这是不是美国人想在中国投放原子弹的先兆?为了奖励温莱特将军,村口茂执行官卷了一只旱烟送给温莱特将军。温莱特将军收受了这件礼物。他以前是个隐君子,到战俘营后很少有机会抽到香烟。所以他毫不客气地把旱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当即被呛出了眼泪。混乱中,约瑟夫和三浦菱子在伙房后面私会,他们紧紧抱在了一起。当三浦温润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探进约瑟夫嘴里时,约瑟夫当即感到一阵巨大的晕旋。他抱住三浦娇小的身体激动不已,嘴里不停地说着我爱你。三浦没有任何表白,她只是顺从地被约瑟夫抱着,她的身体颤抖个不停,幸福、紧张、惧怕,不同的感觉集于一身,让她觉得拥抱的整个过程极不舒服。约瑟夫松开三浦,急急地问道:“你到底爱不爱我?告诉我,你爱不爱?”这是约瑟夫第三次向三浦提问,他十分紧张地盯着三浦的嘴:“快告诉我,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沉默良久后,三浦庄重地点了一下头。约瑟夫的泪水差点流出来,再次抱住三浦说:“谢谢你,菱子。如果战争结束,我们都能平安回到自己的国家,我会去日本娶你,你愿意吗?”三浦没有回答。看着约瑟夫瘦削的脸,她心疼地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说:“以后的事情我不敢想,我已经很满足了。”约瑟夫捧住三浦的脸:“那你告诉我,战争到底怎么样了?你一定知道战争怎么样了?”三浦垂下眼睛:“不,我不知道。”约瑟夫沉默了。他知道自己给三浦出了一道难题,他不想问了,再次把三浦紧紧抱在怀里。直到傍晚,高桥才风尘仆仆回到战俘营。高桥去了抚顺煤矿,在一座辟静的山坡后,他和武目秘密见面,武目已经在这里选择了一条废弃多年的坑道。他带着高桥走进坑道,对坑道的面积和长度进行了目测,高桥觉得,这条坑道把两千名战俘装进来显得过长,他要求武目把坑道多余的长度用石头砌死,然后将坑道收拾干净,放上一些生活用品,比如脸盆和尿桶,给战俘们一种貌似的安全感,以免战俘们进入坑道时产生疑团,而地火行动是万万不能出纰漏的。他最后告诉武目,完成了这次任务,他就可以回国照顾老母了。武目带高桥检查了已经运到的四桶汽油。到时候,这四桶汽油将全部倒进坑道,战俘们会像干透的木柴一样被这些汽油烧成灰烬。高桥抚摸了一下汽油桶说:“多好的汽油,有些浪费了。”几名日本士兵在附近搭起了两间简易房,他们将在这里待命,随时准备执行地火行动。武目问高桥地火行动大约什么时候执行,他有些急着回日本了。广岛原子弹爆炸后,他只有一个老母幸存下来,他很想早一天回去照顾被烧瞎了双眼的老母。他目前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亲手烧死这些战俘,他要为死去的妻儿报仇。高桥站在山坡上,他在想战俘们被处死之后他会去哪里?井上塬司令官会如何安排他的工作?他有些为自己的未来担心。现在,高桥站在战俘营院子里,看着被美军轰炸机轰炸过的院子,几个硕大的土坑像墓穴一样让人触目惊心。他忽然有了一种想和战俘们说话的欲望,他让士兵们把土坑填平,他就站在边上看。换在以往,这样的活计肯定是要战俘们来干的。但是今天,高桥似乎生出了仁爱之心,没有让战俘们动手。晚饭过后,院子里响起了集合的哨音,这是很久以来没有过的事情了。战俘们带着疑惑的表情迅速到院子里集合。村口茂执行官站在队例前,他麻木的脸上有了些生机,脸上挂了一些笑,那笑容像干裂的树干一样让人看着难受。他对战俘们说:“高桥司令官要给大家训话,也许,他会给大家带来一些好的消息。”这时候,下身穿黄色马裤,上身穿白色军用衬衫的高桥大步走了过来。他没有戴军帽,腰里没有佩枪,手里也没有拿战刀,他的脸上十分温和,而且,没有像往日那样跳上台子,而是近距离地站在战俘队例面前,用友好的目光扫视了一眼战俘队伍,然后带着微笑开腔了。高桥说:“军人们。”他使用了这样一种让人听上去比较舒服的称呼,而且这样的称呼马上产生了效果,战俘们本来漫不经心,现在完全因这个称呼而集中了精力,目光全部落在高桥身上。接下来,高桥微笑了一下,然后略一沉吟说:“我和我的士兵们与你们在一起已经三年多时间了。我真不敢相信,时间过得这么快,三年,应该是很漫长的,但是好多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有过不愉快,但是我以一个军人名义保证,所有发生过的一切不愉快,都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所以我建议,忘掉那些不愉快,因为,有些事情迟早要结束,新的生活在等待你们。”说到这里,高桥停顿下来,他注视着战俘队伍,看见战俘们一双双疑惑迷芒的眼睛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明白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嘴角边再次浮起了笑容。高桥面带微笑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非常想知道战局如何。和你们一样,我也一直在关注着战局,和平是美好的,整个世界都需要和平,而和平的脚步已经离我们很近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太平洋战场的炮火已经停止了,日本皇军正在和盟军进行最后的谈判,如果谈判成功,战争就会彻底结束,而你们,这些放下武器的军人们,将有机会回到各自的国家和亲人团聚,这真是一件令人激动不已的事,让我们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共同努力吧!”高桥的讲话持续了二十多分钟,这之后,他带着满意的笑容走开了。温莱特将军没有亲耳听到高桥的讲话。因为村口茂执行官通知他的时候给了他两种选择,一是拒绝,二是和战俘们一起去听。温莱特将军选择了前者,他不想听高桥的什么狗屁讲话,高桥的讲话内容是事后马尔兹复述给他的。温莱特将军认为,高桥关于盟军和日军谈判的说法纯属放屁。温莱特将军认为,盟国和日军人根本不存在谈判的可能,美国政府、英国政府、澳大利亚政府等国政府,绝不会和日本人坐在谈判桌前,如果谈判,就不用等到现在了。很明显,高桥在撒谎,在冠冕堂煌地撒谎。温莱特将军说:“我们可以不用理他的撒谎,但是,我们一定要弄明白他为什么要撒谎,撒谎的意义何在?”温莱特将军和马尔兹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想不出高桥为什么要撒这种谎,这让马尔兹十分烦躁。而就在同一个晚上,高桥接到了井上塬司令官的电话。井上塬司令官在电话里告诉高桥,地火行动的方案日本军部已经批复,电令立即执行。因此,井上塬司令官要求高桥在最短的时间内安全稳妥地实施地火行动,确保不走露消息,尤其不能让任何一个国家的记者窥到风声,要不留一丝痕迹地将战俘们全部处理掉,包括温莱特将军和关在另一所战俘营的英军陆军中将帕西瓦尔、澳军少将坎特哈斯金、荷兰中将德富赖摩里、香港总督马克?杨、爪哇总督斯卡夏沃尔等高级将领。高桥汇报了战俘营这边的情况。他告诉井上塬司令官,他已经对战俘们进行了麻醉性训话,战俘们完全相信了他所撒下的弥天大谎,因为,他们太渴望回家了。接下来,他打算把帕西瓦尔等人从百里外的郑家屯战俘营接过来,让他们在坑道里生活几个小时甚至更多一点的时间,给他们最好的待遇,然后让他们在洞口迎接温莱特和奉天战俘营里的全体战俘,这样战俘们就不会有任何的顾虑和怀疑,只要进了坑道,地火行动就可以完美的执行了。井上塬司令官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非常好,就让他们集体见上帝去吧。”放下电话,高桥非常得意,为防万无一失,他叫来了村口茂执行官。叮嘱村口茂执行官在这种特殊的时候一定要继续做出麻木的样子给战俘们看,不能露出半点破绽。村口茂执行官说他会尽最大努力让自己像个白痴,他认为自己到目前为止做得还不错,因为战俘们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高桥笑了,他拿起桌上的那柄铜镜,这柄铜镜已经跟了他三年多了,镜中藏匿着的那个漂亮的中国女人,此时恐怕早已半老珠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