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吃过奎宁的三浦觉得自己的身体舒服了一些。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她一直如坐针毡，口袋里的纸条像生出四肢一样不停地碰撞着她的身体，有一刻，她紧紧捂住口袋，又有一刻，她把纸条掏出来打开看，上面潦草的英文像匕首一样刺痛了她。她咬住嘴唇，狠了狠心想把纸条撕碎，但是很快又改变了主意，这张纸条，事关两千条性命，这其中，有约瑟夫，约瑟夫年轻的生命不该就这么结束。更何况，战争已经结束，他应该回家和他寡居的母亲团聚，他说过，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到日本娶她，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了。三浦匆匆走出机要室，她想去看看约瑟夫，算是最后一次看他吧，这么想了，三浦想哭，眼泪在眼窝里打转，但是没有流出来。伙房里的土豆已经洗得差不多了，约瑟夫和几名战俘把煮好的土豆从锅里捞出来装进筐里，这是约瑟夫见过的最多的土豆，他觉得和这些土豆在一起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三浦站在伙房门口，一眼看见约瑟夫正把洗好的土豆倒进锅里。她朝这边走，脚步沉重如铅。约瑟夫回过头看见了三浦，他笑了，蓝色的大眼睛里装满了浓浓的爱意。隔着一些土豆筐，他们无法走到一起，只是默默看着，一边是心痛如裂的三浦，一边是陷在爱情里不明真相的约瑟夫，四目相对，三浦明白，他们中间，隔着一道生死屏障。约瑟夫朝三浦挤了一下眼睛，这应该是传达爱情的信号，但是三浦受不了，她在心里说：“约瑟夫，你很快就会像野草一样被烧成灰烬，我们很快就是天上人间，永不相见。”三浦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什么东西摧毁，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支撑她站在这里，她受不了约瑟夫那充满爱意的目光，战争怎么可以把人的生命变得如此下贱，生命应该是多么美妙的东西啊。三浦逃也似地离开伙房，她无法承受这巨痛，她愿意在这一刻死去。像战场上的其他人一样，她的生命又能珍贵到哪里去呢？院子里响起了集合号，这是魔鬼奏出的音符，预示着一场血腥的杀戮就要开始了。近两千名战俘站在烈日下接受高桥的训话。站在队列前的高桥显得热情洋溢，他向全体战俘强调了安全转移的重要性，特别申明了日本皇军对全体盟军战俘的仁慈。高桥最后说：“我希望，战争结束的时候，你们和我一样，回到自己美丽的家乡。”马尔兹突然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他不相信魔鬼会变成天使。高桥略一沉吟道：“很快，三天，或者四天。”一筐筐煮熟的土豆抬过来了，在村口茂执行官的指挥下，每个战俘领到六个大小不一的土豆，村口茂执行官说，这是他们一天的口粮。领到土豆之后，战俘们回到营房收拾东西，他们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几件破烂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吃饭的瓷盆。马尔兹百思不解，不明白高桥为什么如此善心。他对迈克说：“这会不会是一个阴谋？”迈克无法回答马尔兹的问题，他机械地收拾着东西，对马尔兹说：“自从成为战俘，我们的命运就交给了上帝，让上帝安排一切吧。”马尔兹满腹疑团，手里拿着那本破旧的笔记本，本子上写满了东西，他总觉得有一天这些记录下来的东西会派上用场，他把这本破旧的笔记本和《圣经》放在了一起，然后扭过脸看着约瑟夫。约瑟夫正在把土豆装进一个破烂不堪的挎包里，他没有理会马尔兹询问的目光，嘴里吹着口哨。“喂。”马尔兹叫道：“你说你刚才见过三浦菱子？”约瑟夫说：“是的。”“她没对你说什么吗？”马尔兹问道。约瑟夫幸福地一笑：“她说过她爱我，这就足够了。”“笨蛋！”马尔兹骂道：“我是说刚才，她什么都没对你说吗？”约瑟夫把背包斜挎在肩上说：“没有，她用眼睛和我说话，我知道她在说什么。”马尔兹不再说什么，他觉得如果这次转移有什么危险，那个日本女人会告诉约瑟夫，如果她真的爱他。温莱特将军也在收拾东西，他把几件衣服和那条军用毛毯打成一个背包。温莱特将军虽然已经六十二岁，但是他的背包还是打得有棱有角。这时候，院子里再次响起了集合号，温莱特将军走出来朝院子里看，他看见各营房的战俘们正纷纷涌到院子里集合，村口茂执行官在大声督促着，他高声喊着：“你们要抓紧时间，汽车马上就要到了！”果然，不远处的土路上尘土飞扬，汽车的引擎声隐隐传来，温莱特将军回到房里，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三浦也听见了由远而近的汽车声。她咬紧嘴唇闭上眼睛，试图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但这怎么可能，汽车的轰鸣声仿佛车轮从她身上辗轧过去。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张纸条，她不敢再看，只是把纸条握在手里。她听见有人朝她的房间走过来，吓得赶快把纸条装进口袋。走进来的是高桥，三浦一下子屏住呼吸。高桥看一眼三浦：“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慌乱？”三浦努力镇定自己：“我在生病。”高桥似乎认可了三浦的说法，问道：“文件清理得如何？”三浦说：“都已经装进木箱。”高桥走到木箱边掀起盖子看了看，回过头看着三浦说：“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今天晚上你到司令部报到，乘火车去大连，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坐船回东京了。”三浦有些意外地看着高桥。高桥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说：“怎么，不想离开？”三浦摇头。高桥走了。三浦愣愣地站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脑子里空空的，口袋里那张如炸弹般的纸条此刻也在她的脑子里淡去了。大门口传来汽车喇叭的鸣叫声。三浦走到院子里，她看见战俘们提着各自的行李排好队，约瑟夫的肩上挎着一个破旧的军用挎包，他显得很高兴，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三浦像一尊泥塑，久久地站在那里。战俘们开始上车了。三浦犹豫再三后走回房中，从抽屉里拿出手枪。然后，她像疯了一样冲出司令部院子，朝温莱特将军的囚室猛跑，只有几十米的距离，但是三浦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气跑过去。温莱特将军已经背起了背包，他环顾着这间囚禁了他三年多的狭小的囚室，说不上留恋，心中的滋味无法言说，如果按高桥所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如果这样，也就不必多想什么了。三浦就在这时候冲了进来，她大口喘息着把手里那张揉皱的纸条塞到温莱特将军手里：“快去救他们！”三浦喘息着靠在墙上。温莱特将军打开纸条，他一下子没有看明白，这时候三浦再次喊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他们！”温莱特将军明白过来了，他扔下手里的行李跑了出去。三浦等自己的喘息弱了下来，这才慢慢掏出手枪，然后，迅速把枪口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她怕稍有延迟自己就是另一种死法了。温莱特将军没有跑出多远，听见身后一声闷闷的枪响，温莱特将军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他看见许多人已经爬上卡车，第一辆卡车已经装满了人，司机已经在发动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