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豫西黄褐野莽的土塬上,黄河在经豫西之前,奔腾出了它最壮观最漂亮的一段陡弯。无数的岁月里,它浊黄如铜,泥沙沉重,把豫西的讯息和本色传达给半个中国。一行人挎枪骑马的在仅容两人并行的小路蜿蜒着,努力地在山间穿行,在塬上的寨子与山脚之间画出一条细细的不规则的曲线。小路之外,荆棘布满了风雕雨刻千年形成的峭壁。站在土塬的坡头,极目望向远方的黄河。河面上,一轮又大又圆的太阳沉浸在河水里,桀傲不驯的渐渐深沉如如一道自天而降的金绸,雄浑粼粼,烁金熔铁。身后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坡陡谷深。这一行就是二三百里,过了高坡还是高坡。一路草木稀疏,黄尘蔽日,在田野上晃动着的依稀可辨人影,女人们穿着土布的遮裙,男人们穿着破旧的长袍。没有人相信雷泰是本地人,虽然他一直坚持。三月的阳光已经很暖和了,雷泰领着几个兄弟沿着古河道向这边走来。绕过山岗,他极目眺望远方,天际一片阴森的山林兀立,这一带的地貌,像是豫西七山二塬一分川的缩小版。山多树密,又地处豫西边远地区,正是个极适合绿林草莽出没的地方。一阵无根的怪风骤起,乱云穿空的浩瀚之下,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祖父身着黑色的土布衣袍,掂着一柄雪亮的快刀,迅捷轻快的穿行在山间密林的背影。雷泰一腔的血脉无端端的激奋起来,他有一种朝圣的感觉。他明白无误的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天生就是一条出没这种地方的汉子。那年家乡发大水。亲人、房屋、田里的收成,全部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到众人回家收拾残局,在极度的辛劳和饥饿难耐的哀愁里,苦待来年开春,期望在老天爷的悲悯之下,让蚁民苍生能够从头再来时,雷泰已经深深厌倦了这种经过披星戴月的辛勤耕耘之后,再把希望寄托于老天爷,让冥冥中的风调雨顺来操纵命运的生活方式,他不信,就凭凛凛七尺的一条汉子,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守在家中无异于等死!他一跺脚,从炕底摸出祖父当刀客时用过的那一柄快刀,拍开村里李大户的宅门,半强要半折换的扔下自己的土地和破败的房屋,牵走李大户家一匹黝黑的骏马和二十个大洋,投军去了。当时的中原大地,年轻的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正雄心勃勃的逐鹿天下,在四起的硝烟里和几路军阀扭作一团,撕杀得难分难解。初出茅庐的雷泰恰逢其会,他先是投身冯玉祥将军门下,1926年秋随西北军五原誓师,出兵潼关,会师中原。最终又拉开阵势的对上了蒋军。马如蛟龙、刀如闪电的雷泰如鱼得水的冲杀其间,嗜血尚武的天性在同袍相残的混战中发挥得淋漓尽致。随着冯玉祥将军的失败下野,天下陆军归于一家之手,而西北军就成了整个国民陆军中后娘带来的一个破油瓶罐,谁都可以遭贱一把,受够了窝囊气。如果不是舍不得离开手下一帮子的铁血兄弟,雷泰早就离开了。直到这一日,雷泰带几个小弟奉命去领一批军需,遭遇到那个满嘴酒气的少校先生为止。在生命的最后时日,雷泰回想其一生的经历,竟然才意识到那个少校,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先敬礼,再用尊敬的态度与之交谈的**军官。愿他的灵魂安息。少校郁郁不安的研究了几遍领取军需的手谕,然后用那双充血的眼睛注视他良久,最后才开口,不无讥讽的问道:“去打共产份子的,是吗?”雷泰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支传说中能征善战的红色军队,但是这几年兄弟间分分合合的内战也已经让他心里有些不安和厌倦。他不想再让别人在自己不知原由的情况下,指挥自己手中的刀了。“兄弟们要吃的没吃的,要子弹没子弹,得补充一下了。”“你们也叫军队?”少校响亮的打了个酒呃。“长官,如果需要,弟兄们吃饱喝足了,子弹填满了。我相信是可以战斗制胜的。”“西北军?一群土匪。打仗,胜利,挎着一把土里土气的大刀片,你们以为自己是李闯王、张献忠那群流窜四方的老刀客?怎么不杀进北京城了?哈哈哈!”醉醺醺的少校浑然忘记了眼前的事情,一下子沉浸在历史的浮想联翩之中,自言自语的不知所云起来。“报告!溥仪那个小皇帝就是让我们冯大帅屁滚尿流的追出紫禁城的。”雷泰压了一口气,聚足中气吼了一声。“嗯?”少校吓了一跳,恼火的盯着眼前这个着装褴褛的叫花子。他们彼此一言不发的凝视对方,似乎过了很久,少校才提笔在手谕上歪斜凌乱的写了几个字,然后交还给雷泰。“长官,可以去仓库里提取军需了吗?”雷泰分辨不出少校墨迹模糊的字迹。“回去吧。下个月凭这张手谕来领。这里的物资只够供应给前方打共匪的陆军兄弟了。你们闲着尽吃干饭,先一边凉快着去。”“可我们也是堂堂的正规陆军,也是蒋总司令的部下!”“这个嘛?你让你们的冯大帅和蒋总司令谈去。***,也不知哪个王八羔子留下的种?”雷泰头皮一炸,心里还来不及反应出个高低究竟,手已经抢先一动,刀光闪电般泼洒而出,血水迸发间,军装笔挺的少校的头和颈部就只连着一层薄薄的皮了。事到如今,雷泰与生俱来的、杀人不变色的匪性,霎那间就冷静的决定了以下一系列的步骤:他身手敏捷的扯过挂在一旁的青天白日旗,飞快的抹去刀上和桌面上的血迹,再用揉成一团的破旗塞住少校的血窟窿,将尸体一脚踢进宽大的写字台下,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出军需办公室。他一脸严肃的告诉听到动静正要往里闯的卫兵:“长官醉了,现在要休息!他吩咐,天黑之前谁也不许进去打扰他,否则军法从事!”雷泰率队来到仓库大门前,掏出模糊得宛如天书的手谕,吩咐守卫立即将军用物资装满车队。然后吩咐副官亲自押队极速回营,倘若有人劫持或追赶,尽管依令狠狠还击,不得中途停止前进,务必在天黑以前将物质发放到各营地手中。最后自己带了几个贴心的兄弟,带足弹药和食品,骑着马远远的跟在车队后面押车。天色黄昏,后不见追兵,而天尽头处的营地已经隐约可见时。雷泰一挥手,率着自己的几个铁杆兄弟踏上了不归的漂泊之路。土塬在季节的轮回里将黄又绿,苍茫一片,一路的餐风露宿,仗着自己非兵非贼的身份,他们见官吃官,见大户吃大户的四方游荡,同时尽量的躲避着蒋军直系部队的通缉和围堵。他们不知道的是,正是此时由于朱毛红军势如无人之境的北上大进军,在客观上使得他们在整个军国大业的棋局里微若尘埃,暂时无人顾及,放了他们一条漏网之鱼的生路。直到那一日,雷泰一行在路边茶棚饮水解渴时,听到一个行脚僧人谈起豫西地界的见闻,讲到:“那一带山深树密,官兵一个军进来,出去时只剩下一个连。那一个连还是因为用‘袁大头’贿赂刀客,才活命出了山寨。”“刀客?你这是说的哪儿的刀客?”茶水铺的老板竖着耳朵伸过头来问道。“洛宁哩。”“洛宁哪一疙瘩?”“洛神寨。”“哦,是洛神寨。日他得儿,除了洛神寨,哪村还有那么横的刀客!那几疙瘩就都只有刀客了,咋会不中?”雷泰心里一动,插口问道:“请问师傅,那里的刀客什么样子的?”行脚僧人笑咪咪的看着这一行半兵半匪的数人,毫不掩饰的说:“那里的刀客,其实就是一窝横行无忌的土匪。”“那里刀客的声势真的很大吗?”雷泰自小就听祖父讲他在豫西一带当刀客的经历,只是从他闪烁隐约的口里,觉得刀客充其量也只是些流匪或独行大盗之类的人,至于名称,可能是刀客叫起来,上口还雅致,似乎隐含着一层侠士的意味。看行脚僧人的口气,竟和传说的完全相反了。“那里的刀客厉害哩,高兴了,杀进城里,夺了县衙,当几天县太爷威风威风。又一高兴,拍屁股走人!你说,这声势咋不中?就希望别胡乱的糟蹋了人命,阿弥陀佛。”茶水铺其实是一座依塬而凿的窑院,几孔窑洞整齐地排成一个弧形,窑前有一处较大的空地可以晾晒农作物,靠外立有拴马桩。小院里的几棵枣树已透出微微的绿意。窑洞的门头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简简单单在土壁上开孔,用一面土坯墙垒起来,再装上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有的窑洞甚至连窗户也省略了,窑洞的建造漫不经心的而随意实用。“乱世英雄出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茶水铺的老板陡地怪声怪气的掉了一嗓子戏文,惊得院内一棵枣树枝桠上盘踞如铁的一个黑老鸹开始“呱哇——呱哇——呱哇——”死劲叫了起来。行脚僧人呵呵一笑:“掌柜的好嗓音,一嗓子吼出来,连树上的喜鸟也喝彩哩。”“可听不得你这和尚瞎唠叨,怕是要出事哩。不过,黑老鸹来叫门是不好,可也有破法啊。兵大爷,求你叫个手下把枪拿来,立在俺铺门口放两枪,那啥晦气都没有了!”茶水铺老板嘻笑着,作揖打躬装着模样的对雷泰说道。雷泰微微一笑,也不理睬他,只是对着行脚僧人问道:“师傅,我等众兄弟生逢乱世,且又倔强耿直,不肯趋炎附势,受到奸妄之徒的攻讦和迫害,现今出于激愤之下,与仇人刀兵相见!这下里天地苍茫,我等依然飘蓬无依,欲投身绿林草莽,若能在山林中得以苟延活命,那是先人祖宗的余荫庇护!如若依然命运多蹇,那说不得也要以行侠仗义为己任,抒大丈夫之胸怀,凭手中刀枪扫尽天下不平!师傅出家人慈悲为怀,还请指点一条明路,不知可否?”“中,??咋不中?宁俺欺负人,不能受人欺。别看黑老鸹叫两声,就能把俺魂吓掉了似的。俺晚上还做梦,丁老财带一班人来收地租,俺说日他得了,这才开春,天降黑霜,麦豆薄收,仅有一二成,别的种子都还没有下,咋就收租了?你丁老财莫非真的黑烂了心肝?俺一变脸,从身后拿出大刀就满院子的撵他,叫他一脚把俺的大刀踢飞了。那刀在空中转了一圈又向他飞去,嘿嘿,痛快……”行脚僧人细细打量了这一行人,半晌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说:“荒年乱世,哪一日没有血性的汉子铤而走险,逼上梁山?只是别骚扰了百姓才好。”言罢,顺着山势的走向,详尽的指点了此去洛宁的道路。于是,雷泰掉转马头,沿着行脚僧人指示的方向,寻找祖父当年纵横的故地。一路走来,他感觉到自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斌米公2u2哦R安ACT[U 更多小说.尽在^星^月书^吧! 《其血玄黄》第一章由星-月-书-吧 W★w★⑧⊙c★○m整理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