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顺着豫西黄土起伏的山脚行进,魆魆低山默默无语,浑然一体,高丘狭涧,气象雄深,峡谷笼雾,劲厉的山风在山峡间轻轻呼啸。进入莽莽苍苍的山林,雷泰恍如神助一般,熟门熟路的的一马当先。神形在不经意间变得像个惯于逛野山,走荒林刀客一般,信心百倍的一路引着众人绕过横亘的大岭峰北坡,来到一个去处。悬崖尽头是一座荒废了的小山神庙,背靠刀削般的绝壁,来路的迎面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箐,涧上横卧着一道将朽未朽的独木桥,真是天赐的一个易守难攻之地。雷泰跳下马来,小心翼翼地踏过独木桥,进入庙里。不一会儿,他笑眯眯地走了出来,瞥了一眼还小心警戒在对面的那群兄弟。“大哥,有什么情况吗?”一个兄弟大声地说道。雷泰没有说话,他探头望向山下。透过山间隐约的雾气,依塬而居的村寨一览无余,远处一条官道死蛇般扭扭曲曲的延伸出去。“把东西卸下来吧,我到家了。”雷泰快乐地吆喝道。“大哥,这地方荒凉的。到别处去,好吗?”一个兄弟扭头看着大家。“我就住在这里了,是不积德的老天爷终于想起我,给我预备好了这地方的。”“大哥,你要做刀客,兄弟们没说的,提着脑袋都要跟着你。可是,你一不投靠大杆子,二不自己扯旗子,来这荒山野岭的,莫不是你转性了,要做长生不老的仙人,不吃人间烟火了?”听到多日里来压在心底的牢骚被人一口捅破,众兄弟都忍不住借机会哈哈大笑起来。雷泰没有笑,无言地看着众人。笑声戛然而止,接着是沉默。有一种冷淡的意味。雷泰知道大家的心理,兵戈烽火多年,大家喜欢的是挎枪骑马走天下的生活。他自己也渴望用手中的刀枪杀出一条堂堂正正的活路来,这是他此生无可逃避的宿命,对此他坚信不疑。可是,他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希望在这段日子里找到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去挥刀至死方休的理由。这个时候,他的这种渴求是那么的强烈,甚至让他不惜付出代价,不讲任何条件。他已经心如磐石,主意已决。“全体下马,今夜就驻营在此!”发布命令时,雷泰的语调从容,目光镇定。一阵沉默。凭一种本能的直觉,无数次战火血腥历练出来的毒辣凶狠,渐渐从雷泰的眼光里弥漫而起,毅然决然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下马,扎营!”众人连眼睛都顾不得眨了,三下五除二的飞快地跃下马背,按规矩各司其职的动作起来。暮鸦晚归时分,神庙院中已经篝火熊熊,破败的厢房收整的颇具模样了。是夜,山高月小,从箐底漫涌而上的山雾清凉如水。一群怀枪挎刀的人围着篝火,手里的酒囊在相互间传递着。火光在不同的面孔上游移闪烁。雷泰从厢房里提出一袋子银元,哗啦一声扔在火堆旁。然后坐下,接过递来的酒囊,猛喝一口,环顾众人说道:“这些年,跟我的兄弟都知道,我的祖父就是这豫西地面出去的老刀客。从小我也就想当个快意恩仇的刀客。可什么样才是一个刀客,你们知道吗?”“杀富济贫。”“立山开柜。”“专劫他娘的老财、客商。”“劫你的鸟气?豫西地面真正的刀客是不劫道的,专门搞的是绑票生意!大哥是吗?”“嗯。”雷泰点点头,说:“我初投军时,也觉得刀客只是小搞搞,所以没留意。直到听说当年名动天下的大刀客白郎手下有一个叫‘老洋人’张大庆的,竟率十万之众过府穿县,攻城拔寨,把个河南搅了个天翻地覆,乌烟瘴气,还和当年还是督军冯玉祥大帅接过战。我就开始留心起来。那年,我跟着吉鸿昌将军围曹县四个月,打那张宗昌***,就和刀客组成的镇嵩军交过手。那些刀客杆子,平时里坐地称大,一换上军装,就称自己是‘趟将’。遇到打仗,人多势众的时候,烧杀掳掠猖狂得不可一世;如果你迎面给他一下子硬的,呵呵,逃起来那个穿山越岭的劲儿,赛过兔子的祖爷爷。”“大哥,什么叫趟将?”“趟将是豫西刀客人马壮大后,顺势被政府招了安,封了官后,对自己的称谓。所谓‘趟’指趟水过河,也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混一日是一日的意思。”“大哥,豫西的刀客真的不打劫吗?”“找时机拦路抢几个人的那不叫刀客,充其量也就是小蟊贼而已。刀客要么攻城夺寨,要么就绑票。说到攻城夺寨,依刀客的脾气,甭说一个小小的城村,就是坚固的县城也不放在眼里。这种是讲武力的。仗着自己的实力索取财富,先是以暴力要挟,主动拿粮送钱的,收刀绕村走人;不然,杀进村去血洗一场,连一只鸡都不放过。而绑票,就属于先文后武的一种。这绑票也有细分,送传帖给富户勒索钱财叫‘飞票’,绑架人质索要赎金,这人质就叫‘肉票’,绑架的黄花大闺女叫‘快票’。无论怎么干,刀客讲的就是一个狠子,你狠出名号来了,要吃的,要喝的就容易了。”“门道可真多。大哥,你要做刀客,就拉杆子,大家兄弟抱成一团,和你一起攻城陷寨的大干一把!”“然后呢?”雷泰淡淡一笑。“拉起他万把人马,让中央军也拿你没办法,到时老蒋还是要封你个将军什么的。”“兄弟,真白让你打了这么多年仗了。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早先年李闯王出商洛横跨中原。略洛阳,战开封如入无人之境;太平军和捻军前有陈玉成,后有赖文光,自皖而出,来去自如,那都是因为官兵机动能力低下,重要城池守备兵力又弱而致,现在京汉铁路已通,官兵运送便利。中央军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坐大吗?风云一时的冯大帅都已经远走海外,就凭我们?就算我拉起人马,然后招安做了将军,难保又是一支后娘养的军队,白给人做了炮灰,最终反倒拖累了自己的兄弟!”众人在半明白不明白间沉默下来。“那,大哥费那么大的劲儿,辗转州县的来这里干什么?”“那一天,我宰了那个军需官。当时我就想到,我得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安置自己和弟兄们,不能眼睁睁的让那群宵小任意作践我这条命。现在我做到了。”说罢,雷泰不由自主的哈哈一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的?”“兄弟,这你就不懂了。此地民风骠悍,大股小股的刀客杆子多如牛毛,官军这几年战事纷纭,要顾及这一带,决不是一时半时的事。我隐居此地就是要效法当年练兵商洛山的李闯王,待机而动。不过,我是不竖旗子的,各位兄弟要明白,这几年的战事下来,虽然我们尽力的约束自己,可还是不知祸害了多少的平民百姓。我以前在家种过地,知道在土地上讨生活的苦处,所以我现在不想在骑在穷人身上过日子了,也不想再杀人要命的闯荡。”“大哥真的要吃斋念佛了?”“不,我才没有那份兴致!今夜我和你们要说的就是以后该怎么办的计划。听着,还是军令如山,我一言既出,不许违背,明白吗?”众人肃然,雷泰环视一周后,满意的点点头,站起身命令道:“李安、段祥、汪有六、赵怀福、唐二、王大栓、张有禄,你们七人由赵怀福率队。怀福,你记得路上曾绕道经过的槐固县城吗?”“知道!”赵怀福一干人等笔直的站在篝火边听令。雷泰指着脚下的一袋银元说:“这是弟兄们一路来收获的财产,是我们的血汗,我指望它给各位兄弟安家养老的!过槐固县城时,我仔细观察过那里,它地处四通八达的要衢之处,四方均有客商交流,是一个通商要地。怀福,你以前家里做惯了饭馆酒楼,你又精明能干。现在我命令你带着钱财和弟兄们,不动声色的潜入槐固县城,见机行事的盘下一家酒楼,好好经营。待生意正常了,其余的人可以轮换着回家一趟,报个平安。然后想做什么,可以向怀福提出。怀福一手负责安排钱财和人手,不必问我的。记住,今后无论有什么事,怀福的酒楼就是我们的老营,是大家互通消息的聚会之地,以后养老的根本。怀福你要尽心尽力,不得怠慢从事!另外,此事绝对隐秘,上不告诉父母,下不告诉亲兄弟,谁漏了风声,乱刀分尸,决不轻饶!都明白了吗?”“明白!”赵怀福上前一步,郑重的说:“既然大哥相信我,让我做了大伙儿的财神爷,怀福就是肝脑涂地也不敢怠慢的。如果怀福另有私心或不尽心尽力为大家图好后路,天地爷在上,众兄弟尽可将我一锅煮了喂野狗!”一伙人轰然大笑。雷泰点点头,转身面对呆立一旁的贺荣光说道:“铁胆,我知道你的心性,让你侍候人的事,你是不会干的!你小子打仗一身的霸气,就是想图个军功,扬名立万的光宗耀祖。我琢磨过,当刀客屈才了你,你还是去投军吧。”贺荣光眼睛一亮,急声问道:“大哥的意思是……”雷泰缓了语气,问道:“你还记得跟着冯大帅打镇嵩军时,在卧虎山被你我堵住的那个叫刘士魁的家伙吗?”“记得。他听说大哥放他一条生路,激动的狗尿都流出来了,他娘的孬种一个!”“呵呵,兄弟,你走眼了。这小子听说凭着上仙庙道会里的一个什么地位,和孙殿英扯上了师兄弟的关系,现在做了孙大麻子新五军的一个旅长。”“大哥让我去投靠他?不行,在这种鸟人手下,那非憋死我不可!”“你知道个屁!首先你现在落魄去投靠,他先不会忌讳提防你什么的;再者你这员能征善打的虎将一去,不乐坏了刘士魁才怪!他到时一定指望你为他卖命打仗,染红他的勋章不可。到以后有机会,培养一股自己的力量,有了本钱,就拉出去投靠中央直系部队,包你不出几年就会光宗耀祖了。”一席话下来,乐呵得贺荣光一脸红彤彤的醉意。雷泰接着说:“你从军记着要忠于自己的本分,狠命的打仗,非混出个名堂不可。你有了枪和人马,弟兄们危难时也就有了可以投靠的靠山,明白吗?还有,在孙大麻子的军队里,你给我记住不许抽大烟,不许加入什么上仙庙道会,更不许干那些挖祖坟的臭事!这里有十块银元,你带在路上用,够你去到军中了。”“是,大哥!”贺荣光立正敬礼。雷泰用手拍拍贺铁胆的肩膀,半晌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所有的弟兄里,他一直放心不下这个战场上冲杀猛如三国赵子龙的兄弟,今日欲别,心头竟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萦绕不去。1949年初,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席卷江南大地,那时的雷泰隶属刘邓大军第2野战军系列。当大军势如猛龙过江般的突破长江天堑之后,雷泰率军连夜冲到贵溪一线。当时部队的右翼遇到了强悍的阻击,几乎影响到战略的布局。雷泰接到消息当场就骂开了娘,待听说敌军悍将是叫做一个什么“贺铁胆”的,他心里一动,只身带着警卫员就上去到了阵地的前沿。进到弹雨如淋的阵地,他先不动声色的观察半晌,然后命令部队停止进攻。一时间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突然停了下来,搞得敌军莫名不安的也停下了射击。寂静的雨夜只有双方发射的照明弹忽明忽暗的摇曳天际。雷泰拿过喊话筒,厉声冲对面叫道:“对面的是贺荣光,贺铁胆吗?我是豫西山里的刀客雷泰!如果你是我当年的兄弟贺铁胆,我限你三分钟之内放下武器,缴械投降!”对方不发一言,三分钟后我军枪炮齐发,但竟没有再遇到有力的抵抗,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大军顺利攻入城内。雷泰驱马进城,到敌军指挥部一看,敌方悍将正是当年的贺荣光,只是他已经饮弹自尽于指挥部的一片狼藉之中了。事后据说,当贺荣光听到“刀客雷泰”四个字时,脸色就变了,一股精悍的精气神瞬间涣散殆尽。贺铁胆对左右的人说:是雷大哥让我投军的,是他叫我打仗不要命的。我一生大小百余战,即使是面对凶如豺狼的日寇也没有半丝的心惊胆战过!可是,今天这仗我打不下去了。是雷大哥成就了我一生悍将之名,同时此人深不可测,我是打不过他的。你们就依言投降吧,我是为战而生,自然为战而死。话一说完,贺荣光就掏出佩枪饮弹自尽了。那一天,雷泰脸色沉重,除了吩咐战士将贺荣光好好用柳州上好棺木收殓外,至夜不发一言。这是后话。“大哥,你要做什么呢?要不我留下来陪你。”年纪最小的张有禄仰起一张稚气清秀的脸问道。“不用了,好兄弟。大哥还指望着你给大哥带吃食来呢。”“大哥,不如你和我们一起下山。我知道你杀了军需官,所以不愿意和我们一道,怕连累了我们。大哥,有兄弟们在,谁敢动你,弟兄们剁了他***!”赵怀福激昂的说道。“呵呵,以后当掌柜了,尽说这些话,谁敢来吃食?他们不明白,你精明如此,还不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大哥,你一个人受累……”“兄弟们,我今晚安排的这些事,是我一路来竭尽心力布局好的。大哥固然是怕中央军来找麻烦,但是更重要的是,我坐镇山中,四处联络观察各路刀客,必要时为大家找好落脚点,以免大家最终的无家可归。我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都过上不受窝囊气的好日子,同时在这个乱世之中,可以做到进可攻,退可守的潇洒和安稳。嘿嘿,就让我们兄弟同心,军、商、匪三路齐进,联手一家。我看这样,即便朝代再更迭几次,大家只要有一路不倒,终会朝朝暮暮享太平的!”大家心里细细一想,无不佩服雷泰的深谋远虑。众兄弟心里连日来的忐忑不安霎时间烟消云散,无忧无虑间酒到杯干,一醉狂欢。半夜,雷泰又找赵怀福、贺荣光细细交待了兄弟间如何互通声息、共结连理的种种约定。次日,旭光初现山巅,众兄弟洒泪而别。只此一去,从此江湖相忘一般,再聚首时中华大地已经天翻地覆,万象更新。一帮兄弟或是海外商贾归来,或是耕耘土地一生,或是已在刀兵流离的岁月里人鬼殊途。苍苍容颜,一杯浊酒,如何道得尽这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