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封信 人生杜冷丁诗琳:美丽的诗琳,你好吗。不知道你与你新的恋人是否在享受南海的晴空与丽日,在欢笑和幸福中尽情翔扬。可是我不好,我真的不好。我的心痛得彻底。刚过去的一个黑夜,好容易才睡着,睡梦中却又做着无尽的恶梦。惊醒时分,头上全是冷汗。我做了一个梦,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行走在海边,走在柔软的沙子上。我的前后左右,都现着一串长长的足迹,朝向目前我这立足点。我四下里张望,似乎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走来,也不明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走去,感觉很迷惘。总想要迈步子,犹豫三两下,最终又落回了原处。潮水涨了。波浪欢快地泼过我的脚下,扬着浪花和欢快的水泡,把我的脚踝深深地掩埋。海水冰凉。海潮退去时,原先四面的脚印,大多也都消去,只余下淡淡的一点遗迹,使我更觉天地的迷茫,方向的流失。我的注视下,那一点点的遗迹慢慢地裂开,像是在笑,笑出了眼睛口鼻,愈来愈清晰。它们最终化作一个一个的人脸。完全相同的,很熟悉的人脸,从沙滩上突出,栩栩如生。千百张相同的面容在同时大笑。我恍然一惊。……我是真真的走在这海边的沙滩上,依稀是在伶仃洋边那片熟悉的海湾。我也仿佛是觉得自己正行走在日前的梦境当中。周围有死一般寂静的的天地万物,脚下是松沓的细沙。海面平静,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点声响。怎么会有这样的沉寂的大海?那本该是力量和暴怒之源!没有上帝回答我的质询。我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看到自己的脚后跟拖着一串长长的脚印。好熟悉,好熟悉,在梦中,我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动?心在剧跳,同样莫名的恐惧如墨染一般侵上心头。这究竟是我来时的路?一片又一片,许许多多的,脚印。也许是自四面八方,聚集到我的脚下,也许是自我的脚下,散向四面八方。海浪如同我在梦中所见,扑上来吞没了我的脚踝,吞没了那四面八方的脚印。我颤抖着心,目送它势衰之后疲软地自沙滩上滑下,渗入沙子,惟留下湿润的痕迹。我见到,一点一点的脚印的残迹,它们晃动着,拥挤着,有咕咕的声音,裂出一个个笑纹。然后有一张张熟悉的,相同的脸,自沙滩上突出,像是在笑。“你们是谁?”我大叫。“你是谁?”我大叫。千百张脸一齐大笑,但并不是回答。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后退。恐惧中,仿佛落入漆黑一团的地狱。再度睁开眼。世界豁然。久违的色彩和声响从我耳边一点一点地恢复,凝聚。我看到了自己窗明几净的居室。天然的光亮和清晨带着些腥味的海风,从半敞开的窗户中透入。海风中隐约有海鸥的叫声,清脆明快。在这里,惊醒了,想着那话,不知道是从哪本书里见过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再想,头痛得厉害。上午,那间所谓的明星公司打来了电话,说有剧集要拍,让我穿得整齐些,在指定的时间内,去指定的地方。拍摄场所是在一间大厦的一层办公室的接待大厅。先是在一个房间里拍两个主演的冲突,我与另外三四个群众演员坐在沙发上等着。桌上放着一份这几场戏的剧本,剧名叫《兼并》。我闲着无聊,拿过来看着,权当是学习罢。专业编剧写的剧本,比我们的水平自然是不同。我一下子丢掉原先对于角色卑微的郁闷,感觉自己进了一个新的学习台阶。许诗琳,这几天所有因你而产生的伤痛被暂时抛开在一边,我觉得自己不是为着那一天50的工资或者两餐盒饭来的,而是在学着很多东西。看着手中的剧本,听导演在讲戏,看化妆道具师和灯光音效工作者们在不断地忙碌着,看着有名的演员张丰毅就在我跟前在背词,琢磨着表演动作,实在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旁边一个年轻人说是一个什么学校的影视专业毕业的,甚至津津乐道地告诉我他如何如何地在电影《少林足球》里有一个背影镜头。他说得很自豪,仿佛挣下了通天的伟业,我却忍俊不禁。诗琳,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头一次笑得如此快乐。当天的拍摄临时改了进程,我们几个群众演员都没有上场机会,只在一边闲着。随后的几次拍摄,倒是真正的当布景了,也见过一些有名气的演员,像江珊啦,还有电视剧“外来媳妇本地郎”的一些演员等。那天江珊的东西掉了,我正好经过,帮她捡了起来,她对我笑笑,说声谢谢。呵,诗琳,还头一次有明星对我说谢谢哪。这几次拍摄活动,感觉收获很大,心情的抑郁被缓解很多,觉得学些东西是第一要务。甚至在旁观之中,对于在写作中如何表现人物的台词与冲突的剧情,我也有了新的认识。这时候,春节的气氛也日渐浓重了起来。走在繁华的迎宾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现代建筑和来往穿梭不断的人群,看着浓郁的年味在大街上纷纷展现,心情渐渐平复。南国的花市,摆在了大街小巷的空地,吉祥喜庆的金桔,狂乱的桃花,灿烂的盛菊,圣洁的水仙,小巧的兰花……喜庆和年节的气氛让我的心情舒畅不少。这些熟悉的景象,这样的地方,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世界吗?大年三十,那个男人托人叫我回家吃饭。这次我没有拒绝。于情于理,都不应拒绝。年夜饭的气氛很沉闷,尽管那个男人亲自下厨做了水饺和平日里我喜欢吃的肉食,看着他的忙碌和辛苦,我却不发一言。诗琳,从眼神里我可以看得出来,他知道我恨他,他也知道理想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何其的重要。他也知道我已经适应了军校的生活。他还知道即使我适应了军校的生活,我还在恨他。他给了我一个红包,里面是一**行的VIP银行卡,说是我在珠城帐户的钱全部转在了这张卡里,里面还有他给我的一些零用还有这个春节的红包,大约25万左右,说密码就是我的生日,让我拿着,回学院后生活用度跟朋友交往也不用太拘束。我不想收,不想欠他太多。他说他能为我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权当是尽了他最后的责任吧,收下它以后我再怎么对他都无所谓。诗琳,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愿意再去揣摩。他的生活怎样,与我关系并不大。其实我觉得并不亏欠于他,他欠我们母子的太多太多,欠我的也太多太多。最终我收下了,然后离开。我并不想再与他有多少纠葛。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冷酷无情,却无暇多想。我的心事。诗琳,知道吗,那一个雨天,我终于见到你了。路过水湾头一间酒吧的门口时,我看见一堆人在围观什么。从人群中的缝隙中看去,我看到了,你,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而这次的见面,却让我感觉还不如不见,还不如天各一方,永久相隔好些。可爱的可怜的诗琳,可知你那时成了什么模样么,整个人的头发,都染成了紫色,散乱地披着。涂了灰色眼影的眼睛,混浊得像是垂暮老人的眼。你的嘴唇涂了紫黑色的唇膏,就像是枯干的血斑。你呆呆地盯着路面,喘息着,脸上清晰可见的青色血管在跳动。比我们离别的时候,你要消瘦得多,脸色也要更苍白。在门口的灰蓝的霓虹灯的照耀下,显得甚至有些阴森。手指上的香烟,几乎燃烧到了尽头,你却不曾发觉。你还喝了酒,浑身散发着一种醺醺的醉意。大约是看到我一直站在你面前,摇晃着站起来,看我,眼神苍白,却像在看一个陌生的路人。我把牙齿咬出了血。这么近的距离,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你如何会成了这副样子,如何那个原本清纯美丽的姑娘会成了这副样子!心痛无比,像是被无数的大剪刀在反复地裁剪,支离破碎。我鼻子很酸,我哭了。你呆了一会儿,身躯颤抖得厉害,大声地喘气,就如同一个哮喘病人。你还剧烈地吸着鼻子,发出痛苦的声音。你蹲了下来,掏出一个小袋,将里面一个针筒取出,将针尖狠狠地扎进。剧震的身体逐渐地安静下来,双眼合上,似乎很惬意地在享受着什么。这时外面路上匆匆跑来了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喊着你的名字,声音都是嘶哑。看到你的情形,他焦急地冲来,一巴掌打飞你手中的针筒。针尖划过他的手背,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他也哭着,愤恨地将针筒踩碎,质问着,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打杜冷丁的么?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诗琳,这时我看见你,扑在了他瘦弱的怀中,放声大哭着,嘶哑的嗓音,但却像是遇到着艰难困苦中惟一可以倚靠的人。很久很久,你似乎才有点觉醒了,颤抖着嘴唇,像想起了什么,又再度看向着我,又是良久,良久,你神色有些变了,说,阿……阿城……我没有回答,暴雨之中,满脸泪水,夺路而逃。这样的景象,让我接受不了,也承受不住。昏昏噩噩的,暴雨里,迎面撞上了一辆送桶装水的三轮车,翻倒在马路上。但随即不顾观众们的见怪,浑身剧痛也不管伤了哪里,只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像在跑离一个心灵的地狱。前面就是海滨,我走下海边的防波堤,倒在海水之中,只余小半的上身在沙滩上,凭着冰冷的雨水吹打和海水冲刷,凭着身上剧痛不止,我眼泪横流。无端端的,我想起了珍妮,阿甘的美丽的女友,在最幸福的时候,恶性的病毒让她永远离别了自己的爱人。杜冷丁,杜冷丁,那是种什么样的东西!诗琳,诗琳,你现在是在走着她那样的毁灭之路吗?诗琳,我倒宁愿你此刻与新的恋人在享受南海的晴空与丽日,在欢笑和幸福中尽情翔扬,我愿你过得幸福,至少要比我幸福,而万万不想、不愿见到,你这般的模样。所有的梦幻已经破灭。我感觉自己像是死了,那么沉,那么冷。我冷得发抖,对着海水和雨天长叫,愤懑无比。我跌跌撞撞地走回了住处,坐在墙角,一个晚上,又一个白天,一句话也不说,一顿饭也不吃。一天一夜里,喝了两枝啤酒,没有喝醉,只是在浑身的痛楚中,任思绪泛滥。这,就是我要找的答案。诗琳。这样的答案。好苦好痛的答案。半年来的所有揣测,所有思念,所有的心底的伤与痛,最终的交集,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我还是做那个最傻最傻的男人吧,向你大声地问一句:为什么!坐在一株开得正热烈的木棉树下,火红的木棉花如雨点般不断自我身旁落下。我的手里,拿着一枝尖利的木棉树枝,心里面有着无尽的苦痛。那时,我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我把衣服掀开,用手去摸,好像没有感觉。再低头,这树枝上有三四朵木棉花,这样可爱,热烈,支撑着它们的枝干是那样的粗硬和丑陋。看着那枝节末端尖锐的劈开的茬口,对准了自己心脏所在的位置,把尖锐的枝端刺进自己的皮肤。血一点点地渗了出来。感到一阵的痛楚,也感到巨大的欣慰和愉快。那就像是一把生满了铁锈的锉刀,一点点地在胸膛上磨动,切割,拉断胸腹间的皮肤。然后自己用手扒开胸腔,右手插进去,拉断骨骼,揪紧自己的心肝,用强有力的手揉搓着,再用那锉刀一块一块地屠戮,在上面留下无穷的血洞,让每个血洞都向外汩汩地冒着血。找一扇厚重的石磨,把内脏一块块在就在身体里面连着神经给磨成齑粉。那时候,血液混合了肉渣与碎沫,自我的手上滴下,沾染湿透了脚下的布鞋。然后,我则拖着一行行的血迹,在木棉树下走来走去。手上加大了劲,血涌了出来,满手满身都是。心上的痛楚似乎是大大的减轻,换来是身体上的尖锐的疼痛。我感到自己想笑,并且没有掩饰这种伟大的情感,真真的笑了起来,狂笑着,就如同一个疯子。用鲜血浸染的花分外艳丽。这样会使我痛苦的心稍有些安慰。那时候,这狠心的女孩应该还会为自己滴一两滴眼泪吧。“我就这样把自己的伟大的生命了结在这狠毒的女人手里,我要看看她的眼角是否会有因我而下的泪。我要叫她知道后悔……”我发狂般地打电话给柯克让他赶紧回来。然后我去质问你的父母,去质问那个男人,去质问所有知道你近况的朋友们,但他们都保持着静默,这更让我怒狂不已。这天,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你的电话。诗琳。打这个电话的时候,你说你已经在医院戒除杜冷丁成瘾了。是你的父亲强行把你送去的,说戒不了毒他从此以后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你也接受了。你打电话给我,满是道歉和追悔,但说事已经至此,无可挽回。你要我别去看你,因为你希望着在我心目中仍能保持以前的快乐形象,但是这样的形象,还会存在着么?然后,你突然挂了电话,我听到,在挂下电话前的一瞬,你哭了,很伤心很伤心的哭。我跳上出租车,让司机去医院。但是,但是,你不见我,无论如何也不见我,你让医生把你锁在房间里,与我隔门相对,这实在让我难以理解!你哭着说阿城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女孩。你也是看海岩的小说看得多了,总相信自己的身边,有着故事里一样的永恒的爱情和不变的真心。而其实在实际中,爱情就如同一根头发丝一般脆弱,长时的分隔,更合眼缘的对象的出现,生活的变故,等等,都会让本已经弱不禁风的爱情之桥立马崩塌。你说最起码的一点,你根本无法接受一个近乎半年时间都不在自己身边的男友,而这样男友的未来,更是让人难以想象的严酷。诗琳,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早已相信。即使是现在的我,在部队院校已经生活了近半年,却还仍看不清自己未来的路,更别提你这样对部队一无所知的姑娘了。也正因为如此,我对你不会有一丝的埋怨,我只希望你的健康尽早恢复。我在医院的走廊外徘徊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听着里面似乎传阵阵痛苦的呼喊,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你的,我心里戚然。到了晚饭的时间,柯克到了,也与我一同,坐在墙角。我们没说得上一句多久不见的话,只是沧然地互相看着。以后的几天,都是如此。我与柯克都非常抑郁,一个春节也不见多少欢笑。惟一稍感欣慰的是,你父母进去后,总会出来告诉我们,你的情况较之前一日又好了多少多少。一个人没有希望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给了他希望,让他为之付出一身的力气,却把这个希望狠狠地打碎。我的假期马上要结束了,诗琳。看着你的现男友天天在医院外守候,痴痴地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你,请原谅我不能总守在外面了。我不想也不能让你的生命也节外生枝。是么。祝你,早日康复。给我写信,给我电话和短信。阿城2002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