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封信 玉观音诗琳:你好呵。离我们的的重逢与会面,已经过去相当长的时间了。不知道你的身体怎样了。我很担心。担心归担心,可是你放心,在学习和生活中,我还是能够坚定地向着自己的目标进发的。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时刻忧心,不会在无人处为你我而哭了。你说,我已经能照顾自己了。是的,我真的可以。原谅我,诗琳,愚昧的我曾反复地想着司汤达在《红与黑》中所言的“女人多变,信者太傻”,我也曾反复不能理解你的绝情。但是那天,抱着那双如今冷冰冰的,满是被机械与金属支架缠绕的你的双腿,我为你,也为自己,痛得彻心彻肺。诗琳,那时,我知道了,骨癌的痛苦让你一度绝望,一度沉沦,你麻醉过自己,也想过如海子般把自己埋在动荡的大海,或是麦田里。我知道你的眼神,你想像不到,自己有哪一天,要金属支撑着,才能生活,那时的天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颜色。写这封信之前,又得到了你的消息,柯克说,你没有告别,踏上了飞往希腊的飞机。他是辗转从你的父母那里知道的。你说你忍受不了中国大学校园中种种看你的异常的眼光。所以,你希望离开一个偏见与异样满园的地方,去一个相对能容忍别人的缺憾的地方,去一个充满着梦幻与神话的地方,安静地生活与学习。你将在那边读书,接受治疗。大西洋的东岸是否有着更宽广的胸怀我并不知道,但我印象中,雅典卫城的天空有着更多的阴霾与泪水。跨越在亚特兰蒂斯之上的神话之地,不知道你的心情是否真的能开朗些。那个叫做杨平的医生是与你一块去的。我相信,有着他的照顾,你在异国的生活应当会较为顺心的。你们跨越太平洋,转道华盛顿,然后又跨过了大西洋。这样跨度的爱情,让我望而止步。我真的做不到。半个地球地表的距离,全程相伴,而不计自己在国内的前程。而我,却在你最需要的时候,连仅仅从中国北到南二千多公里的路程,都行走不得。爱情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不止是艰苦而奢侈,别谈什么天长地久,生死与共了。假的,全是骗人的,诗琳。我倒有点佩服那个瘦小子了。我也有点苦涩地为你庆幸着,你能找到着真正爱你恋你的人了。就像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一天。在那一天,我拿了一枝木棉花来送给你。那时我的身上全是被树干擦破的痕迹,为了采那束能绽放在枝头的花,我爬上了高高的树杈,还从树上摔了下来。这一切,就因为前一天,木棉花开的时候,你无意中说了一句,这些木棉花开得真好看。而那时的我,不懂爱情的我,竟然会那样疯狂地为我去那么高的树上采下一束来。在那个时候,我的心已经属于你了。幼稚的我对幼稚的你说,长大了,我会送一枝同样的玫瑰火红的玫瑰给你,并且会娶你。你答应的。诗琳,你答应的。是否那时的预兆已经明确显示着,未来时我的命运,就是那样的快乐与苦痛。把痛苦交给大海,那又何如?诗琳,你不会想到,我是在怎样的一种情形下给你写这封信的。坐在火热气腾腾的暖气片前,身上似乎还带着长达九个小时所浸染的海水的湿气与寒。惊心动魄的动荡和颠簸,仍然叫我不得安定。这个地方叫做老河口,是我们这四支舢板队的中转站,小憩地。它处于海滨,是个三层的旅店。从走廊上望上去,海景不错,可我们都无心欣赏。舢板队是下午自学院西门的海湾出发的。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出发的时候,天象挺不好。海风挺大,海浪动荡不安,就像是久蛰而醒的巨兽。我们开始小心地荡着桨,浪花不停地拍打在我们的身上,把我们无情地浸湿,浸湿。按照惯例,从学院到老河口这个地方,正好7个小时行程,吃过午饭,一直到晚饭时间。胖子、大将和高手三人,都在我所乘的这条舢板上。我们都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划过舢板,也从未真正地把自己的生命和光荣寄托在这块狭长的物体之上。起初大家都挺紧张。“汝昌号”比我们先启航,没参加舢板渡海的学员,都站在码头上,为那一群幸运儿欢呼。望着他们兴奋的面孔,我却并不艳羡。我们的人生,总是在不停地做着选择题,时常是非此即彼,没有第三选项。胖子是上了“汝昌号”学员训练舰后,在那巨舰的汽笛声中,匆匆又下来了。他并不坚定,自上去后,便一直在盯着船下的我们看。那模样,冤屈得像受尽婆婆欺负的小姑娘。他怎么也不能理解我们的选择,他说你们傻啊,学员第一年就能乘舰出国访问,这是何等荣耀啊。呵,诗琳,站在岸上的我们几个,是挺傻的。我们选择的是渤海的风浪,而暂不是跨越南北海疆,代表中国军人出国访问的荣誉。我们图的是什么呢?是方教练口中那“世界冠军”四个字,真正地打动了我们么?我不知道,也没有完全琢磨清楚。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值不值。我只是想,在“汝昌号”波澜不惊的甲板上,夜里睡着的时候,我又得时时受着思绪的折磨了罢。而带着一身的海风和浪花入睡,倒似乎可睡得安稳些。胖子最终下了“汝昌号”,说不参加远航了。他这临阵倒弋自然是挨了上上下下一顿臭骂。大将说胖子怎么下来了,乘着吨位这么大的舰艇,出国访问,那可多光彩啊,我刚还想不顾一切地往上蹿哪。你转了性了?真是墙头草两边倒。胖子皮厚,心宽体胖,也不在乎这些,只是嘿嘿一笑,说,兄弟们,我舍不得你们啊,不想和你们分开啊。我们被他这句酸溜溜的话寒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诗琳,这话若是从一个如你一样美丽的女子嘴里说出,对我们来说,无异是世间最美的福音,可一个稍显雍肿,大眼阔口的男的说出来,让我们都哀叹着,为什么没有吹来一阵风,把他在说出那句话前,吹下海里去。出发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李珊然寄来的一封特快专递,封皮上没有具体写明寄来了什么。里面有一个大信封。拆开大信封,里面是个小信封。故作玄虚,我想。最终,从最里面的小信封里,掏出了一个用黄布裹了好几层的东西,还有一封折成小船形状的信。李珊然写的信。阿城学弟:你借我的那两本书:《玉观音》和《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我都看完了。思念竟然可以如他们一般透彻而深沉,何其矛盾而幸福呵,我倒是很渴望那样的爱情了呢!知道你们要乘舢板横渡渤海海峡,是个很雄壮的壮举啊。加油!做好汉!不要哭!恩,想到我自己也有一枚玉观音,可是在那天下第一古刹白马寺开过光的呢,人家不是说男戴观音女戴佛吗,女的带了不灵,男的才灵。在此寄上,你出海的时候,一定要带在身上,观音菩萨会保佑你渡海平安的。我有些感动了,诗琳。轻轻地打开那块布包,灯光下,看着那莹润剔透的翡翠玉石,看了很久。我想说李珊然她真傻,中国军人是不信教的,她也知道,观音菩萨怎么会保佑不信她的人?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大发慈悲想保佑了,观音菩萨的地盘在南海,普贤菩萨才管东海吧,这渤海就不知道是哪位管着了。珍视的不是佛的慈悲,而是她的心意。这样想着,我轻轻把玉观音放在上衣口袋里。我心里说,谢谢。方教练给我们说,在他小的时候。他就很佩服一种人,就是那些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或者是驱动一艘船,或者是几艘船,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饱经着动荡与风雨的那一群人。他选择当兵,选择当海军,就是想着未来有一人,自己能站在那些大国之剑的额艏上,面对着太平洋一望无际的风浪,或大笑高歌,或朗声长啸。他觉得那是值得他用一辈子追求的事。他说他不知道我们这些年轻人的追求是什么。他不知道我们在这样的军校,在这样的学府,在这样的历练中,要的只是一种资历和证明,要的只是镀金的光辉,要的只是人前人后的荣耀?他说,给自己一个真正的追求。是那种放多少钱在眼前都不想卖掉的追求。他说,没有战事的年代,怎样让那些曾经羞辱、耻笑过中国的外国军人,收起他们轻蔑的笑容,转眼而为畏怯的目光?那就是精神!外国海军军人们曾经有过的辉煌,中国海军迟早也会有,但是中国海军军人精神的力量,那对于国家民族复兴的追求,那对于荣誉和胜利的渴望,那是任凭外国人也学不来的!全程140海里的横渡,这里没有竞赛,这里就是你们的第一个战场!这里的确是我们的战场。140海里的路,但舢舨的速度是3节!也就是说平均每小时才走3海里!舢舨远航不仅仅是对大家的体力、毅力、耐性和协作等多方面素质的全面锻炼,更是学员接触海洋,挑战自我的有益尝试,舢舨远航也因此被称为“海上大学”。在无边的大海漂泊,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意想不到的情况都会突然发生。并不止我们联训班的四艘舢板,还有学院其他学员队的,一共不下二十艘。为了与他们区别开,我们特地晚出发了二十分钟左右。舢板出发后,随后出发了一艘指挥艇。另外还有一艘巡逻舰和一艘拖船在远海等待,负责海面安全保障。老河口就是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航程25海里。我们必须在入夜前赶到。否则不但得不到及时休整,还会挨饿。而按计划,是要在明天凌晨2点,我们就会从梦乡爬起,出发赶往下一站目的地了。很不幸,方教练成为了我们这艘舢板的舵手,一出发后,他就不停地提示着我们荡桨的姿势,尽管我们已经认为做得非常优秀,但总能被他挑出毛病来。惟一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海象看上去不好,我们走的却是顺流,七八海里的路程,没怎么费劲就划过了。命运从不会给任何人一路顺境,就在这时,海面的涌浪逐渐加大,海流的流向也变得复杂起来,舢舨的航行越来越困难。方教授很兴奋,说恭喜你们,你们这些年轻有为的学员同志们,第一次横渡渤海就碰上了幸运的逆流!我们都苦笑了,当真是幸运么。诗琳。写到这里夜深了,明天要早起继续航渡。老河口这家简单的店里,炉火摇曳。我的心也依旧激荡不已。有些事情只能在后面的信里告诉你了。晚安,诗琳。阿城2002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