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封信 浓情巧克力挚友诗琳:你好呵。很高兴接到了你的越洋电话。打这个电话的时候,你说你人已经在了英伦三岛,正在那神异的巨人之路参观,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所以打了电话向我炫耀。你是这么说的,没错,炫耀。你用着你那一贯的单纯而温和的口气向我炫耀着你的见闻。我知道的,你想用这类表面上显得热闹的话题,把我们之间的情绪、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全部遮掩过去。我知道的,诗琳。人生的路,就像大海中的波涛起伏,有高点,有低谷。我已经参透了这一点,至少表面上是参透了。诗琳,原谅,现在别的我不愿多想,信我也写得不频繁了。因为正在为着环球远航,争分夺秒地做着准备,分心的事情要尽量减少了。李珊然他们回了L城学院一趟。没过一两个星期又回来了,记者团的规模扩大了一倍,竟然还会合了解放军报和人民海军报的记者,都是前来报道军校学员参与环球远航的。我还接受了一次她的采访,问我对于选拔学员的感受。当然,我回答得很官方化,很自豪激动之类的。其实我心里在想,我们为着这远航受的训练,是不足为外界所道之的。那次采访,看得出李珊然并不满意,说我是在背新闻。但后来这篇采访见诸了M城舰艇学院院报和海军报,没有什么改动,可见我的说话还是比较符合主旋律的。采访的文章发表后,李珊然拿着稿费,说请我吃饭。我说别别别最难消受美人恩,还是我请吧。李珊然说嘿你这还倒长男子气概了。我挺郁闷地说,不就是请姑娘吃顿饭嘛,你又上纲上线了。李珊然说你请就你请,不过事先声明我的吃好的。我说行。北方的海鲜真贵。两天后,与李珊然从富豪海鲜酒楼出来,我捂着口袋中的钱包,如是想着。李珊然还在有牙签剔着牙,心满意足地还打了个饱嗝。阳光下这种本应归为粗鲁的动作,竟然被她演绎得美丽至极。我气不打一处来,说姑奶奶你还真不客气,说挑贵的就真的挑贵的,两个人就吃了四百多。李珊然呵呵一笑,说小江你家不是大款吗,别那么小家子气。我说嘿嘿我有一说一可不是那些M城爱面子打肿脸充胖子的男的,明明心疼的要死,表面上还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我这叫表里如一。李珊然叹了口气,说表里如一么?我无语。诗琳。这个世界上,谁能够做到表里如一?即使在不久前,我还不地自豪地把自己比作于连,那个明明三心二意表面上却无比虔诚的家伙。我是那样的人么?坦白来说,我这个人还是比较能开诚布公地面对自己的本心的。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每天都感觉思想像开辟了一个新领域一般。每天要忙的事情很多。随着出航日期的日益临近,我与李珊然都很忙,也很少见面了,我没有再特意去找她,她也没有特意来找我。偶尔在运动场,或者排队下课的路上,能看见她的身影,但都未能说话,去聊聊自己的近况。我们都很克制。从四月下旬进入五月以来,我只见过她两次。那天,打球的时候,我也看到她了。她抱着军挎,安静地站在球场的另一端,在看另外两个高年级篮球队的比赛,自然,陈超是在其中一方里面的。而我则在这边与队里几个学员打半场攻防。有一会,我感觉到她是注意到我,看了我几眼。可没过多久,她就被几个同伴叫走了。再一次见她,是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了。那是在晚自习的时间。我们晚自习允许去图书馆的阅览室自习。那天是星期五,由于算是周末了,图书馆里的人不多,我进门就看见了李珊然坐在一张大桌子边上,埋头聊精会神地看着本不知道什么书。我坐在了她的正对面。拉开凳子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见到我她明显有一丝欣喜,刚想说些什么,想起图书馆内要保持安静,又收了回去,只是笑笑向我挥挥手。我点头回意。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罢,我想,先把手上这本书看完。看了有二十来分钟,猛觉一阵肚饿袭来,肚子咕咕地叫了一阵。饭卡上的钱我在尽量地节省着了,也因此,挑剔的胃口有的时候并不能完全吃饱。我颇觉得不好意思,只盼望李珊然没有听到。但她显然是听到了,抬头又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下,她把一本书推到了我的面前。我挺奇怪的,拿来一看,只见书页中夹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行字:饿了?还好。我回了一行字,把书推还。她又把书推了回来,书中夹了两块“德芙”巧克力。那张纸还在,下面写着:把它们吃了,我也就这么多了。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把巧克力攥在手心,看着,却舍不得吃。李珊然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我。我在纸上写着:不舍得吃。对此,李珊然回道:傻子。她又写着:怎么晚饭没吃饱?我实话实说:饭卡的钱快不够了,省着点用。她再次回道:傻子。我写着:怎么最近很少见你了?李珊然回道:忙。我问:忙什么?这回李珊然还没来得及回应,旁观一位一直大皱眉头的学员也写了一张纸过来:有情话到外面说去,别在这推来推去。我们极不好意思地向他笑笑,就此作罢。第二天早上,进饭堂的时候,就看见李珊然向我挥手。我坐下,发现桌上已经打好了两人份的早餐。怎么跑我们联训班食堂来了?我问。我是带着神圣使命来的。她一本正经。使命?我一头雾水。来拯救一个饥饿的灵魂。她说。开什么玩笑。我说。你不是每天训练强度很大,饭卡的钱不够吃吗,正好,我每个月都剩一些,吃我的。她说。不用。我说。别瞎客气。你不是认了我当姐吗?作为一个当姐的,照着下学弟理所应该的。她假装生气。我什么时候认了你当姐了?我反驳。没这回事。学姐,跟姐,是两码事。尽管嘴上说着,但事实上的我,还是比较识时务,呼噜噜地吃着她买来的早点,在军训期间,她已经熟悉了我的饮食,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买的都是比较合我心意的东西。这时,她狡黠地一笑,吃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小弟。认命吧。谢谢观音菩萨。以后有钱,我,我一定还你。我说。看得出李珊然听了这话挺郁闷,她并不想当观音菩萨。不过很快,她从包里掏出一本厚重的东西出来,摆在我的面前。请吃饭,还送我本书。好人啊,这好事也做得太到位了。我说。一看书名,脑袋顿时发蒙,《莎士比亚全集(二)》。什么意思。我鼓着眼睛问。帮我个忙。我们几个人在筹备一个话剧艺术团,准备了一些剧目。这里面有我们选择中的一个剧本,叫做《皆大欢喜》。我作为这个艺术团的编剧……你还是编剧?我呵呵地嘲笑起来。你说的最近忙,就是忙这个?是啊。她有些气恼,一边当记者,一边构思剧本,现在要干的事,就是把这个莎翁的原剧本,改成容易让我们理解的有现代精神含义的一个新剧。作为一个文艺方面有点出众的青年,这个忙不难帮吧。我不知道这难不难,反正这件事我应承下了。但存在的问题是,改写这个剧本要使用电脑编剧,我并没有电脑。李珊然也没有。这叫她有点头疼。我想到了个主意,我说这事交给我吧。呵,诗琳,真有股英雄气呢。我准备将柯克的淘汰下来的旧笔记本电脑要过来,用以完成这项工作。不过,诗琳,我已经好久未曾接受过文艺的东西了,除了这些给你写出的信,从未写过其他的文字。我的手已经生疏了。后来有一天,与李珊然外出。路过一处商场我说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出来后,递给她。那是些“德芙”巧克力。她说买这些做什么很贵的。我说欠钱要还,那天她给我2块,现在回报她,多吃点心情就好了。她叹着气说你以为你是朱丽叶比诺什啊。尽管如此,还是接过去,慢慢吃着,一路上竟然把一袋都吃了。我说你也不怕胖。李珊然回道说朱丽叶比诺胖吗?呵,诗琳,记得那个名字吗,那个美丽的法国女人,你很喜欢她出演的《英国病人》,总是不厌其烦地看着。而其实,那部《浓情巧克力》有着更深厚的韵味,那奇特的食品,改变了一个城镇的人们的面貌,能给予落魄者以最鼓舞的力量,给忧郁者最明媚的欢乐。朱丽叶比诺什当然不胖,但她是爱情的制造者而不是消费者,而我们呢?消费的过程如此痛苦,如此断肠,恨与觞久久难以消磨。诗琳。到这里,我仿佛又想起了我们很多过往的快乐,很难过,我的信,写不下去了。等我,诗琳。祝早日康复。阿城2001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