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封信 卡亚俄,爱入洪荒诗琳:你好。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在这半个月里,我曾一度决定不再写这类痴人说林似的所谓信件,决定废止这人类历史上无意义的劳动,决定不再有那么多的思念和愁绪。但是,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灵,与心,总觉得不能自已。我觉得每每拿起笔来的时候,总会有你出现在面前,我也总有那么多的话说。这种感觉,让我即使下定任何决定,也依然不忍舍弃。在这段时间里里面,编队又到访了厄瓜多尔号称“海滨花园”的瓜亚基尔港,随后去了秘鲁的卡亚俄港。在厄瓜多尔期间,联训大队又充分挖掘了我与李珊然这对外交舞者的潜力,访问期间,中国海军军乐队与厄国海军军乐队连续两天在瓜亚基尔市滨江大道举行联合演出,盛况空前。我与李珊然则作为演出期间的表演者之一,跳了一段新学的维尔纳华尔兹舞法。那一天,我们两人获得了无数的掌声。热情奔放的南美人民,更容易接受这类符合他们性格的舞法。厄瓜多尔第一海区参谋长托瓦尔上校,对于我们也不吝于溢美之辞,他说,你们两人,让我想起了我的少年时光,优雅而欢快,勇敢而多情。听到翻译说到“多情”两个字的时候,李珊然脸有些红了。尽管这时候,我们的手还因为舞步的最后一个礼节性动作,牵在一起。即使是相对陌生的舞步,我觉得我与她也越来越有默契了。原谅我,诗琳。我突然觉得,在给你的信件里频繁提起舞步字眼,对你是否是一种直面的伤害。或许是,或许你早已坚强。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不知道你会否来我这远航途中的下一站,是否已经来了这一站,只是我未曾发觉。倒是柯克近几天来不厌其烦地给我打来了打几个卫星电话。他说,厄瓜多尔太穷太落后,除了香蕉,还是香蕉,他实在不想去。他的确没来,那时,他说他正在太平洋小岛帕皮提上,享受夏日灿烂的阳光,当然,也少不了他心目中的沙滩美女相陪。他似乎很有感叹地说,阿城,我真是越活越知道什么叫人生了,这就叫人生。在帕皮提蓝宝石的海水边上,晒着让人似乎通体通彻地温暖的阳光,任由穿着性感的比基尼泳衣的金发女郎笑闹着往自己身上埋沙子,累了的时候在太阳伞底下,捏捏侍者女孩的脸蛋,调笑一下,喝杯可口的果汁,偶尔来些啤酒。想出海的时候,就去租豪华游艇。什么叫生活,这就叫生活。他说,阿城,本来你这个时候可以与我一样,可惜,可惜,可惜啊。诗琳,我向来非常反感他这类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吻。但我不反驳他。为什么要反驳呢,我才不干涉他自己的人生取向。而对于我来说,我想,我现在追寻的,似乎是另外一些东西。我不敢说我所追求的东西,一定是完美的和最好的,而追求那样目标的过程,能让我无比振奋。在这段期间,除了必要的舰艇学习及实践活动外,我还在做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自学西班牙语,已经可以说些简单的句子了。我是不是活得太累了,诗琳。我想,是的,肯定是的。有时候,我也会想像一下柯克的生活,想像着无拘无束的自由,想像着远离的舰舱铁板框框的限制,想像着没有军纪没有规章的自在生活。那样的生活,会很舒适,很轻松,很快乐,很自由。但真要我决定远离这身军装,绿的,蓝的,白的的军装,我不会的。像李珊然的话一样,她说,不忍舍弃,是因为心中有爱。不愿意离开军样,也因为我爱上了这样的生活。她也因此理解我为什么能为你念念不忘。思念归思念,远航还在继续,7日舰队抵达了秘鲁的卡亚俄港。这是秘鲁太平洋沿岸最大海港和全国第二大城市,是卡亚俄省首府。其实秘鲁这个国家,虽然大体上还算不发达,但也很令人向往,从黄金国的传说,到太阳神的女儿的神话,再到神奇的金字塔,一切一切,都引人入胜。在秘鲁也是活动很多。我们列队,先后接受了秘鲁国防部长奥雷利奥?洛雷特以及秘鲁海军司令、秘鲁海军太平洋作战司令和卡亚俄省省长等军政官员的检阅及参观。我们去了圣洛伦索岛,先后参观了秘鲁水面部队、潜艇部队、海军军官学校和造船厂以及卡亚俄海军基地,秘鲁海军官兵也参观了我舰编队。双方开展了学习交流活动并在秘鲁海军技术中心举行足球、篮球和拔河友谊赛。我们去了秘鲁民族英雄纪念碑,郑重的向那些为着秘鲁解放事业献身的可敬的人们献了花圈,随即参观了秘方海军工业设施和陆军博物馆和黄金博物馆。编队军乐团还为旅秘华人和秘鲁公众举行了中国乐曲演奏会,受到热烈欢迎。因为这些事务,李珊然忙得焦头烂额,有时候,也会拉我过去帮她写稿子的底稿。在她他们采访部期间,我发觉她与陈超并不默契。陈超比以前深沉多了,即使是在闲暇时,也总若有所思的样子,对李珊然的工作似乎也并不关心,人也有些恍惚。我问李珊然他怎么了。李珊然说,陈超还有不到一年就毕业了。这次远航回去,学院肯定会为参与远航的学员补放假期。放假回来时,估计就是明年春节之后,他将面临着毕业分配的问题。在北京的家人,已经托关系为他谋好了一份在京城总部某高级军事单位的舒适职位,但他似乎很不喜欢这份工作。我想起了胖子的人生哲学,我说,在首都总部工作不好吗,他发什么愁。李珊然说,有一些人,并不是为高福利好升迁的高层职位而活着的。他就是其中之一。哦,我说。那,他在想什么呢。李珊然说,他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用自己的笔,去边关,去海疆,去真实描绘,或文艺塑造守卫国家大门的军人的生活。他想去艰苦的地方。他觉得在金钱至上观念日益泛滥的经济社会中,有些人的形象,可以为懵懵懂懂的人群吹些新风。清一色的军人形象的宣传,已经让社会给这个集体有着一成不变的印象,也有着一成不变的误解,他想改变这样的情况。很高远的理想啊。我说。因为这样,他跟家里人闹了矛盾了。李珊然说,他也在做着抉择,就像你。我知道。诗琳。我曾经在《解放军画报》上见过这样一幅相片,寒冷的地域,戍边的战士眉上都结着一层白霜,脸色也被冻得苍白。如果这样的相片不是为着故做的宣传的话,那么这张相片,就能最好地体现着军人的情怀。我至今仍为着这样的情怀心动。社会的一员,你可以很发达家产亿万,你可以不发达仅维持温饱,你可以位高权重领导一方,你可以只是普通一员如工人如普通农民,你可以肢体健全家庭生活幸福,你也可以身遭不幸患有恶疾……但有一点,你绝对不可以不尊重军人。也许,有的军人让你看不惯,他们的驻地在城市或相对繁华的地方,生活上并不如宣传片中宣传的那么艰苦,也许这支伟大光荣的军队中,时而还会出现几个害群之马,出现几个奶油蛋糕中的老鼠屎,但这支部队的精神,是始终如一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你看不到的心里,这支部队,艰如百炼精钢,又有万股柔情。陈超的想法,实在是很不错的想法。这叫我对他倒有些肃然起敬了。夜里,听着海浪呼啸的声音,我怎么也睡不着。想的事情很多很杂,偏偏又控制不住不去想。我甚至想去找宋医师要两片安眠药,看看有无效果。结果最后还是放弃了这样的打算。无眠之时,多想想你,想些事情,其实也是挺快乐的。17日,舰队结束了访秘行程,离开卡亚俄港前往法属的玻利尼西亚群岛。离港时,秘鲁军方代表阿图罗?彼德拉将军、中国驻秘鲁大使麦国彦、武官王力平以及使馆工作人员、中资机构代表、旅秘华人近1000人到码头送行。送行的侨胞将“热烈祝贺中国海军舰艇编队访秘圆满成功”和“祝福祖国人民海军将士们一路平安”两大横幅送上军舰。舰队启航后四个小时,重新进入四周渺无人烟的大海。松了一口气的官兵们,各自安排着自己的休息与生活。陈超在后甲板的栏杆边上,一个人在看着海,高俊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寞。我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上了栏杆。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有事?我说,没什么事,看你一个人在这,过来陪你聊聊。陈超笑了,笑容很帅气,滚,你又不是漂亮姑娘,陪什么陪。我说,那我去把李珊然叫来。陈超说,别开玩笑了。我知道你现在和李珊然混得很要好,她可能也告诉你一些我的事。你们放心吧,我还没有到想不开的那个地步。我说,我知道。诗琳,我接下来又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因为,我也想成为你想成为的那样的人。陈超有些惊奇,他打量着我,又笑了。我说我只是个学员,新生第一年这一页还没有翻过去。但是我经历了很多,阅历上的,心灵上的。我觉得我能理解你。能理解。陈超说,很好很好,你能认识到这种程度,很不容易了。我不是说,这样的事情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只是觉得有必要去做。他又笑了,扯远了。我说,你说的都很有道理。陈超说,别管我了。李珊然可是个好女孩,你们处得怎么样?我装傻,什么处得怎么样。陈超嘿地的一声,还装蒜,现在整个联训大队,谁不知道你和李珊然的关系不一般。大家都知道,你虽然喊她学姐学姐的,其实,你们是很相配的一对。我头脑里有点昏沉,诗琳。后来陈超还说了些什么,我都记得不大清了。舰队为远航重返太平洋海域举办了加餐宴会,允许舰艇官兵饮酒。也许是心事使然,我喝了不少,但没有过量。只是这些酒使人犯困,回到宿舍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醒来时头还有些痛,张眼却看见李珊然站在床前。我嘲笑自己说喝多了。又问她怎么在。李珊然说,你昨天都跟陈超说些什么了。我说没说些什么啊,闲着没事聊聊。李珊然说,你们谈到我了没?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光中清亮,又带着些疲倦,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我开玩笑似地说,谈到一个美丽的女孩,不犯法吧。这还要兴师问罪?李珊然哼地一声。眼光柔和了下来,说,其实昨天陈超来找过我,他说,你告诉他,你喜欢我。我愣了。我不知道陈超为什么会这么告诉她。他没有喝多酒。舰队对喝酒的量是有规定的,不会允许人喝得过量。陈超这明显是故意的。她追问,是真的吗,你告诉我。说这话的时候,她语定坚定,甚至带着很多的期许。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诗琳。这是个很矛盾的情境。要说不喜欢她,也不是的。要说真喜欢她,似乎也没那种感觉。是敬?是爱?是喜欢?还是信任?我也分不清楚。我如果喜欢的是她,那你呢,诗琳?我没有说话,我拥抱了她。以往的舞步中,我们有过很多次拥抱。这次,并不一样。躯体的接触中,我们似乎也在做着无声的交流。我们已经很有默契,每一个动作眼神,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等我。我割舍不下。我想。三年。李珊然的意思。好。我说。在她散着清新气味的头发上轻轻一吻。她很欣然地接受着。诗琳,我不知道彻底放掉彻底割舍自己人生中曾最看重的一份感情,究竟需要多长时间。三年或许足够,三年或许远远不能。像我曾提过的那位苦等丈夫六十年直至终身的老红军妻子,六十年,一甲子的爱情馥郁花香。三年,对我,行吗?或许在明日,我便把你淡忘了?其实我并不习惯穿着军装的风花雪月,也知道军旅的浪漫不必总谈情说爱。我不知道写下这样的思想的时候,自己算不算一个合格的军人。合格的军人的信件或日记中,似乎更关注的是一些更加伟大的事情。但是,爱情无罪。诗琳。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生,这样的航程,孤独中也许更能凝聚人心底最美丽的希望吧。在很多的军事故事与小说中,我们看到了背叛,看到过忠诚,看到了爱情,也看到过友情,看到了伟大,也看到了卑微,看到了虚伪,也看到了真心。世间百态都是如此。每一个故事,你我都并不陌生。所以,没有新鲜故事的时候,我只好写自己的心情。我觉得,有意义的生活,并不一定体现在层出不穷的新鲜故事和曲折波澜壮阔的情节上的,更主要的是,有一片属于自我的真心沉浸其中。太平洋。爱如洪荒。莫非正如歌中所说,深深太平洋底,深深伤心么。写到这里,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来几句半通不通的假诗了。诗琳,别怪我。信写到这吧。不知道你的近况,也不知道在下一站,法属的波利尼西亚群岛,能否见到你。我还是很期望见到你的。祝你快乐,健康。阿城2002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