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封信 看风景的人诗琳:你好。还好吗。不知道反复发作的病痛,现在能把曾如斯美丽的你折磨成什么样子。但我想,你的勇气,你的毅力,足可以克服这一切的,不是吗?离去了一个英俊的法国青年皮埃尔,现在陪伴你的还有一个并不英俊但很细心贴心的江平。我这个局外人似乎终可以转身离开了。相比于远洋重隔的远航来说,我们同在同在一座城市,算是近在咫尺,却又像木棉的花与叶一样,花开的时候叶子早已落尽,不得相见。李珊然还在珠城呆着。她缠着我要我带她去拍戏,乐得屁颠屁颠的。看着她的精神头,我总忍不住腹诽:好歹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当个群众演员跑龙套的小角色也值得这么大的兴趣?随后的那些天,不管怎么受累吃苦,怎么挨剧组及导演人员的批评,她还真认准了摆出了一副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魄,一丝不苟地做下去。11月,天已经很凉了。父亲的努力终于没有能抵挡住经济困境,我们的别墅卖了出去。我也把之前他给我的钱都用于了帮他还债。我们带着些必要的物件,去租了一套两房一厅六十来平方米的小房子。李珊然目睹了我们搬家的全过程。我本叫她先回威海,这样也不致看到我那般狼狈的场面。可她没有回去,反而前前后后不辞辛苦地帮我搬家。我说李珊然你何苦呢本是来珠城玩的现在倒成了苦力劳工了。我挺过意不去的。李珊然说,谁说为朋友当苦力劳工不是一种幸福,我愿意。搬家的那些时候事情很多,柯克也常来帮忙。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财大气粗。他想给我几万块钱让我保障生活不致于太大变化,我苦笑说,我在军校里,一个星期最少的时候只用了六块钱,最多的时候才用了二三十块。没事,哥们我扛得住。柯克有些感慨,说世界上的事情变化得可真快啊,没几年就算一个轮回,指不定哪一天,我家也要这样呢。我笑骂着,你小子有这样的觉悟那就好了,赶紧把自己腐化堕落的一套收起来吧。一个梦破碎了,另一个梦显露了行迹。这就是生活。我不知道是否有那一天看见木棉花海开在心田雨季的天空飘洒着红丝带雨季的天空飘洒着散给亡灵的纸钱这个假期太长了。刚舍下了环球远航的荣耀,归于凡尘时,假期里我还要去工作。是的,诗琳。继续给那间影视公司跑龙套,每天赚得那一个盒饭和五十块钱。我是家里的男人了,也应该成为支撑这个家的一根梁木。李珊然也跟我一起去,同样成为了一个跑龙套的人。按角色的安排,对着镜头,亮出自己的背影。一个假期中,有大半时间我们都跟着摄影剧组度过。根据剧情需要,我们时常时男女主角镜头后的背景,有时是公园长凳上一对窃窃私语的恋人;有时是城市人流大军中匆匆擦肩而过陌不熟悉的两人;有时是公车上远眺海天的旅客;有时是咖啡厅里静享咖啡的主顾……我喜欢在海边被当作背景的感觉,与她一起穿着简单舒适的休闲装,踩着柔软的沙砾,拉着手,慢慢地踱在镜头前。海风吹着我们,带来远方的思考。李珊然形象很好,经常被不同剧组的导演看中,邀请她出任一些特约的角色,不是当背景,而是可以说话有自己的表演空间的,拿的钱也要多好几倍。但李珊然都拒绝了。我说姐啊,你不用陪着我这个穷哥们在这瞎混,有好的机会就去试试。她笑笑。离假期结束还有一个月,接到了N城舰艇学院教务处的电话,要求一个星期内返校报道,参与舢板比赛训练,准备两个月后随舰艇编队出国赴日本访问,并代表中国海军军校学院参加与日本防卫大学舢板代表队的比赛。届时我们不必按原定教学日程先返L城,直接赴N城就行。随后接到了大将他们的几个电话,他们也都接到了类似的通知。大将牢骚满腹,说休假休得正过瘾,学院说话不算话,假期还把人召回去,太过份。我学着李珊然的口吻说,同志,谁让我们是军人呢。大将嘿的一笑,说就你高尚,高尚个屁,现在正带着李珊然小姑娘在珠城四下里玩吧。这倒让我吃惊不小,说李珊然来珠城,你丫还真神通广大,怎么知道了。大将还是一笑,带点暧昧地说你们好好玩,然后就把电话挂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没有别的话说,我与李珊然便开始收拾行李。李珊然回威海,我去M城,正好也顺路。离开之前,柯克请我们吃饭,在海滨路的一处大排档吃海鲜。对于南方的海鲜,李珊然向来是来者不拒,也不顾淑女风范,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光,连呼过瘾,八十块钱一盘的大海蟹硬是被她吃掉了两大盘,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同时,面前一大瓶啤酒已经被她喝掉了一大半。我看着柯克,反正是这家伙埋单,不需要为他省钱,于是我也加入了大战行列。柯克才不在乎这些钱。他平时海鲜都快吃得发腻,只捡些清淡的吃了些,然后问李珊然回去后能不能顺便帮他个小忙。李珊然爽快地说没问题,什么忙你就说吧。柯克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回头帮我介绍个军校女学员当女朋友吧。咳,咳。李珊然可能是被呛着了,连连咳嗽,然后瞪了他一眼,转而又没心没肺地打了保票:没事,包在我身上。嘿嘿,诗琳,我知道,她回去,这事马上就会被她甩到脑袋后面去的了。这顿饭后的第二天下午,我们启程了。由于时间赶得太紧,没买到卧铺票,我们使尽了全部力气,才争得了两张座位票。对此我们也没有怨尤,经历了大洋的波涛,我们对很多事情都淡定了很多。从流花车站下车,我们拖着行李箱随着人流往火车站赶。我突然感觉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有些茫然。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再见呢,诗琳。如果你知道我要走,如果你来送我,会否在我的额头上像以前那样,送上一个安然的轻吻呢?我和李珊然在火车上靠窗面对面坐着,在污闷的空气中都没有说话。我的眼神完全望向车外,却什么也没去看。你回到了珠城,可我又要离开珠城了,诗琳。你有江平在身边,我做为一个过客,一个看风景的人,是应为你感到庆幸,还是应抱着一片苦涩?我躲到吸烟区去抽烟了,看着那些袅袅腾腾的青烟,吸着那微微呛人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呛的,我竟然落泪如雨。我知道,李珊然在远远地看着我,我感受得到她的目光,她知道我情绪不高,也没有过来劝我。幸好没有穿军装,这样的表现倒不像个军人了。一路顺利,第二天的下午,我们便到了济南,然后从济南转车。转车我,我与李珊然分开了,她坐另一道车去L城,我则坐上去M城的列车。终于在一路的抑郁中,第三天中午,我踏入了M城舰艇学院的大门。我是海军班最后一个到了,路程较远,也转了一趟车,这是必须的。刚到校,严格的方教练就下了命令,叫我们全体集合,十公里负重越野训练。呵呵,诗琳,我的思绪还未来得及从珠城的云雾惨淡中脱离出去哪!我苦呵呵地马上投入到了紧张的训练当中,部队才不会管你的脆弱!又回到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痛恨着的又乐在其中、怒骂过现在却自得其乐的生活当中。我会过好我自己的军校生活,你也要过好你自己的生活,诗琳。祝你快乐。一定要快乐。诗琳。阿城2002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