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封信 海军,为国而囚诗琳:你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你的声音很虚弱。你说阿城不用为我担心,手术是成功的。失去了一条腿而已,可放下的,却是这么长时间的压抑与烦扰。你说,你的世界又重新明朗起来了。不知道为何,我从你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解脱。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就仿佛一旦说出安慰的话,总会让彼此都觉得可笑。我知道的,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诗琳。我们同时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好。然后,我们又几乎是同时说:你……愕然,然后我们都轻声地尴尬笑了。然后你问,阿城你们到哪了,还在海上漂着吗,或是已经到了在异国他乡的港口。我说到了,到了美国,阳光灿烂的加州,海水蔚蓝的圣迭戈。你有些向往,嘴里轻哼起老鹰乐队那首“加州旅馆”的旋律来。那是我们,拥坐在伶仃洋畔,经常哼唱的歌曲。很有默契的,你唱英文,电话这头,我同步唱着中文。Onadarkdeserthighway,coolwindinmyhair(漆黑沙漠中的高速,凉风吹打我发梢)Warmsmellofcolitas,risingupthroughtheair(空气中飘来仙人掌的温暖的气味)Upaheadinthedistance,Isawashimmeringlight(抬头极目远方,点点星光闪烁夜空)Myheadgrewheavyandmysightgrewdim(我的头脑变得沉重,我的视线越发模糊)Ihadtostopforthenight(必须停下来了,寻找过夜的地方)Thereshestoodinthedoorway;(她就站在门廊)Iheardthemissionbell(布道的钟声在我耳边回响)AndIwasthinkingtomyself,";ThiscouldbeHeavenorthiscouldbeHell";(我心中暗念,“还不知道这里是地狱还是天堂”)Thenshelitupacandleandsheshowedmetheway(这时她点起一根蜡烛,给我前面引路)Therewerevoicesdownthecorridor,(走廊深处一阵阵歌声回荡)IthoughtIheardthemsay...(我想我听见他们在低语)";WelcometotheHotelCalifornia";(欢迎来到加州旅馆)Suchalovelyplace,Suchalovelyface(多么可爱的地方,多么可爱的脸庞)PlentyofroomsattheHotelCalifornia(加州旅馆有如此多的天堂)Anytimeofyear,youcanfindithere";(一年四季无论何时何候,你都可以在这找到故乡)";HermindisTiffany-twisted,(她的人捉摸不透让人向往)shegottheMercedesbends(她开着一辆奔驰车,)Shegotalotofpretty,prettyboys,thatshecallsfriends(带着许多的美少年,而都把他们叫做朋友!)Howtheydanceinthecourtyard,sweetsummersweat.(在庭院里他们歌舞欢快,挥洒着夏日的香汗)Somedancetoremember,somedancetoforget(有人狂舞中唤起回忆,而有人狂舞着是为了忘记)SoIcalleduptheCaptain,";Pleasebringmemywine";(于是我把主人召唤,“请给我来点酒”)Hesaid,‘Wehaven‘thadthatspiritheresince1969‘(他说,“自1969年我们这就再没那东西了”)Andstillthosevoicesarecallingfromfaraway,(而那些声音依然远远传来,)Wakeyouupinthemiddleofthenight(令人在午夜也会惊醒)Justtohearthemsay...(只听得他们在低语)“WelcometotheHotelCalifornia(“欢迎来到加州旅馆)Suchalovelyplace,Suchalovelyface(多么可爱的地方,多么可爱的脸庞)Theylivin‘itupattheHotelCalifornia(在加州旅馆他们纵情狂欢)Whatanicesurprise,bringyouralibis”(多么美妙的惊奇呀,为你带来想要的借口!”)Mirrorsontheceiling,Thepinkchampagneonice(天花板上的镜子,冰上粉红色的香槟)Andshesaid‘Wearealljustprisonershere,ofourowndevice‘(她说,“我们其实是这里的囚徒,甘心被自己的欲望驱使”)Andinthemaster‘schambers,Theygatheredforthefeast(然后在主人房间里,他们聚集在盛宴前)Theystabitwiththeirsteelyknives,(挥舞着锋利的刀叉)Buttheyjustcan‘tkillthebeast(却无法杀死欲望的野兽)LastthingIremember,Iwasrunningforthedoor(我记得最后一件事就是跑向出口)IhadtofindthepassagebacktotheplaceIwasbefore(我必须寻找来时的路回到故居)‘Relax,‘saidthenight-man,“Weareprogrammedtoreceive.(“放松点,”值夜者说,“我们安排好了接待,)Youcancheckoutanytimeyoulike,(可以随时结帐离开,)butyoucanneverleave”(心却永远无法忘怀”)好长的歌词,诗琳。那时,如果不是真心喜欢,我才不会下气力去背呢。那时候,你喜欢吃来自加州的红提子和鲜橙,也向往着那里的阳光,也喜欢这首乡村歌曲。因为着你的喜欢,这些,我也喜欢了。其实,说句实在话,什么加州的红提子,真不如咱吐鲁番的葡萄好吃。我们把这首歌轻声地唱完。唱歌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回忆往昔,诗琳,我的眼前却是闪动着无数的画面。那些画面,都是我和你一起走过的日子,一起的风景,一起的香草与玫瑰,一起的华尔兹和阳光大海。你突然说,阿城,我想去加州。我说诗琳别闹了,你刚做完手术,要好好休息着,早点恢复。你说你受够了医院,这么长的时候都在这里,化疗,观察,诊断,就像是身处在囚牢之中。你说你向往天南海北的生活,就像阿城你们,随着舰队可以去天涯海角,去非洲,去欧洲,去美洲。去采风,去写诗。对了,你问,阿城,你还写诗吗?我说不了,我现在不写诗了,我写信。你说写信?我说是的诗琳写给你的信。你奇怪地说可我一封也没有收到啊。我说诗琳我写这些信不是要寄出去的只是做个回忆和念想罢了。你恍然,就像波斯人信札?就像丽娜?算是日记?我默认。柯克说的没错,诗琳,我们两个全是太具文艺色彩的人,文艺得一方说出个词或句子,另一方就能马上准确地说出答案,连一点解释和炫耀的空间,也不曾能留给对方。加州旅馆的歌词中有一句,“我不知道这是地狱还是天堂”,即使如此明媚,即使如此可人的地方,也会有那样的困惑吗?会让里面的住客发出“我不过是这里的囚徒”的感叹?如果那处地方都是囚牢,那么这个世界,是否还会有明媚的风景?相比起陆军和空军,海军是枯燥的,没有诗意。诗琳。陆军可以借助各种地形,有各类层出不穷的战法战技可以演绎。空军的战鹰在天空翱翔,各类战术动作层出不穷。君不见,各类文艺作品当中,都是以陆空军为主,海军的即使也有,也宣扬的是海军陆战队。讲舰艇的,很少。因为,太枯燥。一艘舰艇,就像是一个大罐头,我们就像是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旦这罐头扔进了大海,我们就像坐在了一个巨大的囚牢。但海军,是三军中唯一的流动国土,是唯一能够到别的国家的领土之上宣扬自己的国威的军种。海军军人,为国而囚。不是我不向往自由不是我愿意自我成囚我知道外面有明媚的风景我知道外面有伊人专心的守候舰艇是巨大的罐头水兵像鱼无法在其中任性遨游每一点方寸都依照规矩每一次呼吸都如金箍在头六点半我们闻哨起武十点钟我们枕着波涛同休各类仪表盘前我们专心致志各方战位里我们在固执坚守命令传达容不得半点差错电子控守必须一丝不苟武器准备随时待命弦在脑中不能优柔几个月难见陆地离舰探亲访友要隔好久每一次外出都仿佛放风每一次的执勤都像是无味的坚守谁说我们不向往自由谁说我们愿意自我成囚正因为水兵的坚守祖国的海防才能驱狼拒狗!诗琳你笑了,我终于听到你笑了。听到你的笑声,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你说阿城你当兵真的当傻了,诗不能这么做的,太直白,没意境,也不通顺。不过也好,作首打油诗,浅显易懂,或许更容易被人所接受吧。你说你能体谅我,本来部队就不是一个作诗的地方。我只能自嘲地笑笑,我是越来越不会写文艺作品了。这是事实。“我们其实是这里的囚徒,甘心被自己的欲望驱使”,那歌词中说的没错。我甘为囚徒,出海时每天困在丁点大的舱室中,在污浊的空气和舱机的轰鸣声中开展我们的联训作业,所为着的,就是那心中的一点热望。虽然舱室是狭小的而空气是充满柴油味的,可是我们的心,很宽,很大,很远。水兵,为国而囚,何其荣幸。后来我们又谈了些事情,都是些絮语,我才依依不舍地收了线。舰上还有很多其他的官兵要等电话,我不能打太长时间。诗琳,不要来圣迭戈,在珠城好好养伤养病,早点好起来。我会把我们胜利的好消息通过电话告诉你的。敬礼2003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