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封信 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诗琳:不知道你还好吗?给你打了几个电话,话筒那头的提示音都说号码是空号。再问其它人,柯克,也完全不知道你现在的下落。而你父母,他们也联系不上了。看来,你真的是完全下了绝决的心意。既然如此,我就同样绝决地祝愿你,快乐。舰队还是航行在太平洋的波涛里,我们返航了。我躺在甲板上,几乎是忍受了一整天,思想翻来覆去,折磨不定,到最终,才下定决定继续写这封信。这一天,我做了一个决定,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最后一封。从明天开始,我将过全新的生活,与往昔诀别,真正的全新的生活。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诗琳,你知道的。割舍过往对于我来说,无异于一场残酷而持久的拉锯战。所幸或不幸的是,这场残酷而持久的拉锯战,终于走到了尾声。既然将至尾声,那么很多说过的,或者没说过的话,那也就不必再表达了。诗琳,还是送你那四个字,比我幸福。幸福是各各不同的,我不知道你会用什么标准去定义它,我只是希望你过得,比我幸福。炽热天气下的十公里武装负重长跑,也是一场残酷而持久的拉锯战。我们不是专业的运动员,不是特种兵,我们只是脸上还略显稚嫩的军校大一、大二学员。庆幸的是,我们坚持了下来。身体上的劳苦没有压垮我们,四周的**没有放松我们,我们顺利地完成了全程,不落一人地通过了终点。名次不是最好的,只是排在了第十名左右。方旭对于这个名次很不满意,他认为这不是我们应有的水平。我却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至少首次参赛的我们,没有人掉队。铁人三项,有三项比赛,不是一项。一千米的海上游泳很快开始了。海上用浮标彩带划出了数十条游泳寒道。赛道以来,有多艇救生艇和裁判艇在关注着。各支代表队像下饺子一样纷纷跃入水中。海水温暖,腾举的浮力让人感觉就像处于母亲的怀抱。由于背包的重力,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尽量保持小半部分身体在水面上,看上去就像一只只浮 游的海豹。我们小队很集中,速度和划水的频繁也保持得基本一致。前方,就是日本三军联合防卫大学的代表队。他们一声不吭,沉默,非常沉默地前行着。我分明看到了长谷川,他板着脸,冷峻,低沉,只有偶尔会对队友们喝骂两声。盯住他们,先不要超越。我低声对队友们说。虽然大家有些不解,可还是把这道命令一个个地传达下去,贯彻执行。诗琳,这并不是一场普通意义上的铁人三项比赛。从之前十公里长跑我就明确地感受到了。这场比赛中,已经加入了除体能和运动技巧外,太多的东西。小队紧跟在日本学员队身后,目测距离15米左右。既不超前,也不落下,节奏控制得很好。日本学员很快就发现了我们的存在,不少人都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长谷川眼神凌厉地看着我,短短的一瞬,那眼神却似乎包含了很多的信息。他的嘴唇动了,从口形上来看,应该是说了日语的“中国人”三个字。日本海军是骄傲的。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都以亚洲第一自居。虽然侵华战争战败,但就海军来说,中国海军根本与之难以抗衡。即使是当即北洋水师实力较之要强大,即使是俄罗斯太平洋舰队,即使是美国的太平洋舰队,日本海军都与之交过手。基本都是以弱胜强。日本人的骨子里,服从强者,追随强者。他们相信美国,俄罗斯会强于他们,可他们不相信中国的海军会强于他们。而长谷川他们,从我接触过的情况来看,宁愿被美俄超越,也不允许中国的超越。而之前我们在日本三军防卫大学的胜利,无异是在他们心理上压上了沉重的包袱。家门口前的战败,尤其让人脸上无光。对于一根筋且要强的日本来说,根本不能接受。正因为那次输了,所以,他们这次,必须赢。长谷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日本学员们游动的频率加快了。我们慢慢地赶上去。长谷川他们正好歇口气,看到我们赶上,又急忙振作前行,想要与我们拉开距离。可这样一来,他们的节奏就被打乱了。诗琳,我知道长谷川的不甘。他们,日本,本应是美国亚太最亲密的盟友。他们,日本,本应是亚洲最强大的海上力量。在年轻海员的培养上,在教育上,他们更是在整个亚洲遥遥领先。可是现在,中国赶了上来。他们不愿意看到这个场面。我对这方面揣摩得非常清楚。铁人三项比赛本已经是一项艰苦的比赛,本届尤其艰难。所有国家的代表队都面临着严重的身体和心理压力。日本队也不例外。从始至终,他们不苟言笑,不愿说话,始终板着脸,这充分说明了他们对这次比赛的看重。大和民族是个一根筋的民族,执着,坚定,分派了任务,总会不计一切代价全力以赴地去完成。他们把干不好工作,和完成不好任务,看重得跟犯下滔天大罪一样。他们相信跟随强者,按强的指示,相信努力就会有明天,相信努力就会有成果。所以,他们太天真,他们,也太压抑,太极端。从体能上来年,日本队的体能应该是略强于我们的。我见识过三军防卫大学那种高强度的体能训练。但中国人,是一个注重于应用技巧的民族,是一个善于变革的民族。某种程度来说,这是一场执着与变化的较量。紧随而不超越,意在打乱他们的节奏,使他们产生更大的心理压力。果然,一段时间后,日本队的节奏乱得更厉害了,他们的速度开始降了下来。毕竟有了之前的十公里武装长跑,他们的体能也消耗得非常厉害。而且,他们也与我们一样,经历过外界强大的**与压力。放慢速度,不要超越。我再度向队员们说。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确实是故意的。让他们知道,我们还留有余力,想要超越他们,是随时的事。美国人玩心理战,我们也配合他们,同样玩玩心理战。诗琳,即使走在宽敞明亮的大街上,被一个陌生人尾随了半条街,哪怕对方没有恶意,只怕也会是心生惴惴,七上八下吧,会恶意猜测身后人的严重威胁。何况是在压力如此大的比赛中,何况尾随的,是他们一向不怎么看得起的中国海军学员。年级第一,发现吊车尾的孩子成绩要赶超自己了,心里紧不紧张?或者长谷川的心理素质非常好,可其他人呢?日本学员很快乱了阵脚,突然有一名学员抽筋了,其他人慌作一团,急忙前向将其托举出水面。整个团体停在了原地。附近的求生艇也慢慢地靠拢,查看情况。我们小队则在我的指挥下,慢悠悠地从他们身旁划过。在划过时,看到的是一双双不甘的眼神,还隐约听到那名叫川崎的学员愤懑的低吼。小江,突然怎么发现你有点可怕。大将说。这是策略。战场策略。我说。1000米海上游泳结束了,排名第四,仅次于美俄英三国代表队。我们精疲力竭地回到休息大厅,准备半小时后的舢板比赛。江,干得不错。安达洛夫远远地向我伸出大姆指,作为头一次参加这种国际大赛的代表队,你们做的很不错。安迪米勒也向我们挥手致意,他说,江,小心了,詹森少将可是个残酷的家伙。我觉得,最后这两千五百米的舢板比赛,会更艰难的。安迪米勒没有说错,在我们还在休息,喘息未定的时候,赛事的助理员们就前来通知了,说比赛临时有更改,原定两千五百米的赛程,临时更改为七公里。休息大厅的各个地方纷纷响起不同语言的抱怨抗议声。比赛有时候临时有变动倒不出奇,可是路程一下子增加了二十多倍,而且是在大家刚刚经过了残酷的十公里武装越野和长距离海上泅渡。七公里,光是想想,已经足够令人泄气。我是这次比赛的总负责人,出什么考题是我的自由。詹森少将不知道何时已经来到了休息大厅中,同样,参不参加这样的比赛,是你们的自由。我说过,太平洋的舞台虽然宽广,却容不下这么多的表演者,主角永远只会是少数几个强者。很多队伍放弃了。或者还是那句话,他们未必是在体能上不行,而是被那七公里的临时赛程给压垮了,或许,是被他们心中的因为觉得不公而产生的气愤而压垮了。他们不知道在这赛程之中将会出现什么难以预料的结果。诗琳,别说是那些国家的人,就连我这自小生活在海边,就敢下海游泳的人,也感到赛程茫茫呢。你说,如果奥运会110米跨栏马上就要开始了,主办方临时宣布将比赛变成了11000米跨栏,选手们心里会怎么想?中国兵法里面有句俗话,叫做不打无准备之仗。可现在,所有的代表面前,面临的都是一场无准备之仗,是对应变能力的极端考验。弃权的代表队太多了,参加最后这个项目的代表队不超过十队。诗琳,经历了长跑和游泳,我的体能已经下降得非常厉害。短短的半个小时完全不足以恢复一二。其他人,也是如此。可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在面对着WIN OR GO HOME的问题上,再艰难,也只有拼了。我轻抚着胸口,那里,有李珊然送的玉观音。她说,我身体还在恢复当中,实在不行,就放弃。可我想,哪怕最后体力不支,倒在海里,我也拼了。集合哨响了,参赛队们整理好着装,一支支地来到海滩上,开始登上各自的舢板。可是,马上就响起一阵惊呼声。澳大利亚皇家海军学院代表队前两项比赛表现并不理想,或许是急于在这最后一项比赛中获得佳绩吧,率先冲到了插有自己国旗的舢板上,纷纷上船。可是……船沉了,直直地就降入了水中。船上的学员们目瞪口呆,半天才醒悟过来,一个个狼狈地游到案上,不解地向岸上的美方勤务人员质问。其他代表队也纷纷闹了起来,开始检查各自的舢板质量。美方人员却并不慌张,尤其是在岸滩上的詹森少将一行人,成竹在胸的样子。看到他们这副模样,我急忙把大家聚集起来。大家注意了。我低声说,一般标准的比赛舢板载重1吨左右,上面十到十二人,加上1名舵手。可是,我们现在身上背了背包加步枪,就等于凭空多了几百斤的重量,基本上要超过承重的极限。所以,我认为,我们只能有六到七个人参加比赛,这样才不致于达到舢板承重极限。难道就不可能是澳大利亚队的那条舢板质量不好,漏水了?某人弱弱地问。这话换来了一片的白眼。我们都是常年参加舢板训练的,对于其承载能力当然明白。这是个不想不明白,一想就透的问题。方旭说,六七个人参加比赛,比其他队少了四个人,速度要慢上不少,体能消耗也就更大,不如把背包和步枪扔了。从没听说过舢板比赛还要背上沉重的背包和步枪的。不行。我说,我明白詹森少将的意思。背包、迷彩、作战靴、步枪,这都是军人战时和军事行动时的装备。如果真正是在战时,需要我们负起这些装备来作战,我们还能有这么多的考虑吗?这些是他明确要求的,可是,人数,却是他没有明定要求的。不信,大家回想一下,从来到这赛事举办地,美方何时在任何规章中明定舢板比赛参赛人数?我们只是在按照国际海军赛事惯例行事罢了。如果沉船是意外,詹森少将等人,何以能如此镇定?那外露的笑容,分明是在说,我们就是这样设计的,剩下的,就看你们的应对了!由于这是在赛场之中,方教练不能进来,加上方旭的让权,我等于是这支队伍实际上的领头者。大家被我说服了。于是我点了六个体能比较好的,加上一个舵手,按平均体重75公斤算,加上背包步枪的重量,应该不致于超过舢板的承载力。于是,在其他队伍还在因为沉船与勤务人员纠缠的时候,我们联训大队的学员们开始登船。果然,舢板稳稳当当的,没有任何下沉的迹象。我们的举动引起了各方的注意。我明明看到詹森少将和毕振东都看了过来,看到他们互相交谈着,点着头。美国、俄罗斯等几个代表队也仅比我们慢一点,想到了同样的对策。不过他们的总体体重要较中国人重些,所以,在衡量体重与舢板承载力方面,要思考得更多。阿根廷代表队考虑得没有他们那么仔细,所以也付出了沉船的代价。这样,还能参加比赛的舢板,就只剩下了八艘。詹森少将向发令员点点头,一声枪响。不管各国代表队准备好了,没准备好的,反正,比赛是开始了。桨手们的六枝长桨,有节奏地起落着,搅起的浪花扑打在我们脸上、身上。如果说来时我们还因为是菜鸟而满心忐忑,现在,经历了这些考验之后,我们倒平添了无数信心。骄阳热炽,大洋浩瀚,圣迭戈畔看滨港红遍,楼宇尽染,辽阔长湾,勇舸龙盘战机鹰翔,巨舰浮水,神兵五维竞风流抬望眼,问苍茫大海,谁主沉浮聚会俊彦无数,共立潮头争锦标有军校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更上层楼指点纵横,激扬热血,奋身为国亮吴钩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诗琳,那真像是一场梦,明明很遥远,很漫长的梦,像是需要无日无夜的战斗才能实现的梦。在这梦中,我们头上是辉煌的烈日,眼前是碧蓝的海波,两边跃动的是有节奏的长桨和无节奏的浪花,心中唯存的是一个信念。光荣,梦想,胜利,远航。跨越一万五千余公里的太平洋,来到这世界海军年轻军人们比赛的舞台,我们,绝不是为着失败和放弃而来!在这里,我们告诉世界,中国不止有五千年的文明沉淀,而且更勇于面向未来。在这里,我们告诉世界,我们热爱土地,也同样热爱海洋。在这里,我们告诉世界,我们含蓄有礼,也同样热情开放。在这里,我们告诉世界,我们备受海上孤立,却同样礼待四方!梦很短,却可以一梦而跨千年。仿佛那时与李珊然在世纪之吻雕像下的吻,虽然感觉短暂,实际上已经历久弥长。海之梦,海军之梦,海员之梦。梦在穿行,梦在飞翔。在梦中,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听不到舵手的鼓点声,听不到海风的呼啸,听不到观众的欢呼和广播。听到的,只是自己粗重的呼吸,与心跳。除我之外,再无其他。神智渐渐清醒过来,不知道是第几次到体能的极限了,心虚,气短,力气渐消,要靠拼命地咬着牙齿,咬破嘴唇,才能打退一点麻木,为自己换来些许力气。背包上的重量,就像是一座山。节奏开始被打乱,速度开始放慢。看到的是大家充满祈望的眼神。是的,我们在领先,领先于其他任何国家海军学员队。可是,我们的体能,也严重地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照这个节奏,很快,我们就会被后面的舢板追上。怎么办?傻大个方旭看着我,一脸的无奈。指望着他这个时候想出办法来,无异于缘木求鱼。同志们,我们的体能到极限了。我说,不只是你们,我也是。不过,我相信,我们身后的美国、俄罗斯、日本、英国等国家,什么安迪米勒,安达洛夫,长谷川洋一,泰德森约翰,也是同一样的德性,好不到哪去。他们中,可能有的代表队体能确实比我们好,可是,我们中国人,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是能吃苦!方旭差点一头栽倒,小江,你确定你现在是在给大家鼓劲?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同志们,我们现在来唱一首过雪山草地。舵手,把鼓点打在每一个四分之三拍上!大家根据节奏,慢慢划!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雪山低头迎远客,草毯泥毡扎营盘。风雨侵衣骨更硬,野菜充饥志越坚。官兵一致同甘苦,革命理想高于天,高于天。四面绝境,天寒地冻,不前进,就死亡。我们不必面临红军那样的窘境,没有死亡的威胁,相反只要放弃,就会继续过舒服生活,岸边,同样有着美酒佳肴,还有休息的地方在等着。可我们不愿意。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人,也是要有一点追求的。七个人的低唱,全部整齐地踏在同一节奏上,舢板缓缓地加速。身体上的疲劳与苦痛,精神上的支撑与坚持,仿佛都渐渐地融汇在歌声里,慢慢地随着一个又一个的音符消散着。力气慢慢地恢复着,恢复着。一曲完了,我们从头再来。数不清唱了第几十遍,休息时候,才发现我们完全巩固了第一梯队的名次,中美俄日,遥遥领先其它国家。终点遥遥在望,最后不过五百米的路程,也就是几分钟的事。各队都开始拼了,大家拿出攒着的最后一点力气,准备在这里决胜。我们是中国海军三军联训大队的精英学员,我们能指挥海面战斗!水下驭潜艇!上天开战机,我们是中国海军未来的舰长!我们以后,带领着我们的军舰访问美国,俄罗斯,日本的时候,要告诉他们,我们在他们面前,拿过第一,不是第二,不是第三,也不是第四,是第一!不拿第一,我们以后,好意思跟别人说话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为了第一,冲!杀!杀!杀!队员们吼出了身上最后的血性,用起了全身的力量!战鼓声起,战意飞扬!我们最终,还是拿了第一。诗 琳。这是一份圆满的成绩单,一个圆满的答案。对于我的海军人生来说,或许也只是刚起步。圣迭戈,我看到,学到了太多的东西,赛场外,赛场内。我还只是一名普通的海国军校学员,我的路还很长。中国海军的路,也还很长。后面的颁奖之类的事情,都不说了,诗琳。毕竟,这是我决意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从明天开始,我确实,真的要过全新的生活。文学和文艺,未来对于我来说,或许也只能成为奢侈的梦想。毕竟,我是军人,不是作家。爱情会有的,也不是现在。站在舰艏,迎着海风。望着无际的太平洋,我把这一盒子给你写的,却从未寄出的信,一页页,一页页地扬手扔向风中,看着它们落在浩瀚蔚蓝的海水中,动荡起伏。它们,就像一串长长的链子,显示着,我,走过的路。我终于跟往昔,告别了呢。诗琳。有大海记住,我曾经的思念,那就很好,不是么?我回头望望倚着护栏的李珊然,微微一笑。这最后一封信,马上也要随风而去了。诗琳,你多保重,祝一切安好。此致敬礼江城2003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