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连队百分之九十是少数民族战士,藏族战士占了一半还多。连队的干部是清一色的藏族。这些战士大都是出身在苦大仇深的农奴家庭,有的本身就当过奴隶。因此,他们书读得少,不少人还是盲,但对**的感情却是十分的深厚。吃当兵这点苦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我在连队里和这样的一些战士相伴、相处,自然也不少受到他们感情上的熏陶和感染。那时我在连队里虽然算得上是有知识的人,但又是最循规蹈矩的。我觉得自己是来改造的,表现自然应不比别人差。因此,连队里对我看法不错,那些农奴出身的民族战士都愿意同我接近、聊天,谈谈他们心里的事。时间长了,感情深了,他们也时不时地给我讲起以前曾在他们这个连队锻炼的,一些同我身份一样的大学生的轶闻趣事。最有趣的算是老王的故事了《老王是我的校友,髙我两届,西安郊区人)。一次,轮着老王夜间站岗,大概是风吹草动,老王便紧张得要命,口令发不出来,话也说不出,竟然一边哭,一边扳动枪机,让子弹上了膛,致使枪走火险些伤了自己;一次,连队拉练,途中暂歇,老王因忙着找个地方坐下来,加之眼睛高度近视,竟然不知所措地把一堆干牛粪当成一个干草垫坐了上去。我听他们讲这些,自然知道其中的含义。虽然自己还未闹这样的笑话,但又不得不加以警惕。我是一个极好面子,极自尊的人,我怎么也不愿意因自己的小插曲被别人当作笑柄。当然,我也懂得他们对我讲这样的故事也是对我的某种希望,某种信任,对我的某种接受和认可。他们用善意的故事,告诉我连队生活的艰苦和有趣。这些外表看起来有些粗鲁,有的甚至连汉话也说不了几句的民族战士,内心不卑不亢,浓于情义,我同他们在感情上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不再忌讳他们身上那股酥油味儿、汗脚丫味儿了,无论他们直言叫我老兵或老太,我都满心高兴地答应他们,没有任何的反感和不悦。我还开始在连队里试着教他们识字、学化、写家信,并为他们出谋划策解决一些他们感到不好处理的事情。我感到我这个“臭老九”在这枯燥的边地军营的改造生活中有了用武之地。三村乡的生活见证那段难忘的岁月三个月过去了,按照上级规定的当兵改造的时间已过去了四分之一。一天,连队通知我同二班长墨仕林同志一道去中甸县的三村乡东方红大队执行宣传**思想的任务,时间一个月。负责人自然是墨班长,我刚到连队时就在他那个班,那时他好像外出执行什么宣传任务刚回来。他是纳西族,i960年人伍的老兵,1.80米左右的个头,有化、口才又好,精通藏语,总之,在连队里是一名数得着的精明干练的班长。连队让我这个一点藏语都不通的人跟他去执行这样的任务,一定是出于锻炼改造我的考虑。三村乡东方红大队在新营房的东头,距连队约有5、6公里。那天,连队派了那驾接过我的马车,驮上我们的背包和用于开伙的酥油、大米、十多斤羊肉干巴,送我们上路。真没想到,三村乡的乡长、支书都是50年代中期人伍,从藏七连退伍的老兵。他们下地方时间不长,身上还是那样一股火辣的当兵味儿,都能讲一口虽然藏音味很浓,但却十分流利好懂的汉语。这为我同他们交谈、研究工作,甚至吹牛了解藏族生活习俗提供了方便。宣传的任务是很机械的,不是白天走村串寨,就是晚上招集群众围着一个大火塘开会。讲的都是那个时期必须讲的伟大领袖的语录和最高最新指示。墨班长和乡里的培楚乡长、立称书记都是很有感召力和凝聚力的人物,他们的指令一下达,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因此有时一个会开到深夜十一二点,尽管有人打瞌睡,大家都能坚持到散会。从中我体会到了藏族群众对伟大领袖的赤胆忠心。当然宣传工作任务也不完全是枯燥的。那时每个大队,乃至每个生产队都有群众自己组织的小型艺宣传队,藏族又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只要用羊皮自制的藏胡弦子一拉,四面八方的人都会自觉地聚集在一起,围着火塘,唱起一曲又一曲藏族民歌,跳起一曲又一曲藏族舞蹈,有时要到深夜两三点,及至清晨。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之多胭脂口红的化妆品,爱美的藏族姑娘、小伙子就简单地用随处都可以找到的用于刷大标语的大红纸,沾上唾沫一抹,两个脸蛋和两片嘴唇就红通通的了,显出藏族小伙子、姑娘无限的英俊和娇艳。人们还不时地把一根根一剖几瓣的大栗木放到露天雪地的大火塘中,随着那炽烈燃烧的火焰的跳跃,人们欢快地有节奏地跳着热巴、锅庄,一个**接着一个**,兴奋延续直至天明。我也就是从这里领略和感受到了雪山高原民族的单纯、粗旷和豪放。冬天里,大雪覆地,基本上不搞什么农作,除了男人时而外出打猎外,女人多在家里做些清闲的家务,因此空闲时间很多,我们除了宣传**思想外,还组织村里的群众学点化。我利用这样的机会和藏族群众有了更多更深的接触,我睡过他们依靠在火塘边的地铺,吃过他们用浓浓的酥油和着红糖、奶渣加上青稞酒熬制成的酸奶酱,以及那用藏族特制的小银刀分割成大块的牦牛肉。酥油原来是把鲜奶倒放在一个特制的大木筒里再用一个木头制作的下部带圆柄的离心棒通过不断的搅拌离心制作出来的,漂在最上面的一层便成了酥油,沉淀底层的便成了白色的酸奶渣,剩下的酸水也是藏族群众最喜爱的极好的饮品。总之,藏族群众的生活会使你产生很多很多的遐想。时间过得真快。在墨班长的带领下,我们在三村乡宣传**思想的工作已近尾声。高原的气候是瞬息万变的,一会儿晴空朗日,一会儿大雪弥漫。在我们离开的前三天,一件非常的事发生了。那天气候非常的寒冷,一天一夜的大雪把整个髙原冰封得严严实实。清晨六点多钟,大队部那架黑色的老式电话机铃声急促地响起来,是找墨班长的。电话通知他,要在八点钟以前赶到一个叫旺茨卡《也叫小城堡)的地方处理一件很紧急的事情。什么事情,大概因为保密,电话里没有具体说。他告诉我这个情况后便匆匆出发了。旺茨卡这个地方我是知道的。我在连队时以及我到三村乡后不少人给我说起过这地方。旺茨卡实际上是迪庆州一座很有名气的大喇嘛寺——松赞林寺所在地。据说其建筑规模相当宏伟,风格如同西藏拉萨的布达拉宫,只是规模稍小了些。因此,享有“小布达拉宫”的盛名。这里一直是滇西北以及与之相毗邻的川藏地区藏族群众心目中最有影响的朝圣之地,僧众云集,香火极盛。这座喇嘛寺的两位住持是在西藏有相当地位和一定影响的松姆大活佛、更觉大活佛。据说两位大活佛曾到拉萨布达拉宫朝拜**,**曾赐予他们相当高的级第。两位大活佛均出身贵族,十分精谙佛学,有很高的藏汉化修养,是学者型的活佛。“革”骤起,旺茨卡喇嘛寺和两位大活佛未能幸免劫难。喇嘛寺被造反派和不明真相的群众当作四旧给横扫了,当年气势恢弘的寺庙一时间变成了一片废墟。寺内人员被遣散。两位大活佛也身陷囹圄,被囚禁起来,当作反动活佛屡遭揪斗。我估计清晨的电话一定与两位大活佛有关。墨班长奉命外出,一直到夜里十点多钟才返回三村乡。看来事情很棘手,他感到很疲惫。他只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更觉大活佛今天清晨在旺茨卡囚禁他的住地自杀身亡了。他心情显得很沉重,对于更觉大活佛,上级要求是不能发生自杀这样的事件的。墨班长还悄悄告诉我,更觉大活佛在自杀前用藏给妻儿留下一句遗言:“相信我,我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我是一个无罪的人,阿弥托佛。”更觉其人,“革”前曾是迪庆藏族自治州的政协副主席,据说是一位一直接近**的进步上层人士,曾为中甸的平叛和民主改革作出过很大的贡献。他大概是出于他那难以挽回的虔诚的佛教精神崩溃而走上了绝路,他是带着无罪的忏悔和屈辱去普度众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