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煞只深垂螓首,食指上留着寸许来长的莹白指甲,以凤仙花染得通红欲滴,一点一点狠狠抠着那窗棂上细长雕花的缝隙,只听“咯”一声脆响,那水葱似的长指甲生生折断了,自己只浑然不觉。须臾,冷冷把断了的指甲抛出窗外。罗煞微微冷笑出来,笑意似雪白犀利的电光,慢慢延上眼角。该做的事总要去做,因果循环早就注定了。罗煞缓缓缓缓地松出一口气。罗煞安静坐到天阑帝榻前,心里只盘算着怎样才能把昭瑰公主的事说得恰到好处。大鼎兽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殿中光线被重重鲛绡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错金虬龙雕花长窗里漏进的淡薄天光透过明黄挑雨过天青色云纹的帐幔淡淡落在天阑帝睡着的脸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心曲折地皱着,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脸蜡黄蜡黄地,似干瘪萎败了的**。罗煞轻而无声地笑了笑,自榻前的屉中取出一把小银剪子慢慢修剪方才折断了的指甲,静静等着天阑帝醒来。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天阑帝终于侧一侧身,醒了过来。他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眼,半天才认出是罗煞。天阑帝似乎是在笑,声音也有了些力气,轻轻叫罗煞:“晋王妃。”晋王妃,这个貌似尊荣天下无匹的称呼,此刻由天阑帝嘴中吐出却是冰冷至极。罗煞只是含了柔顺的笑意,上前扶他起来靠在枕上。天阑帝点点头,道:“你来了。来了多久?”“儿臣来时皇上刚刚入睡。”天阑帝淡淡“哦”一声,咳了两声,又问:“清宁呢?”罗煞替他卷起袖子,亲自伏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绸巾来拭干,方微笑道:“清宁连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儿臣让她先回自己宫里去歇息了。”天阑帝“哦”了一声,道:“清宁回去也好。朕瞧她背地里伤心,只是不敢在朕面前流露,朕看着也难受。朕本还寻思着要唤几个人来,碍着她服侍殷勤,也不大好开口。”罗煞微微一笑,道:“皇上可是记挂着几位年轻的娘娘了?”天阑帝见罗煞服侍妥帖,看着罗煞道:“你是晋王的王妃,这些事何必你来做,打发奴才伺候就成了。”罗煞笑道:“皇上这会子可嫌儿臣粗手笨脚,服侍不周了么?”罗煞盈盈望住他:“晋王妃的身份再尊贵也是皇上的儿媳妇儿。儿臣能够嫁给晋王殿下,那也是皇上给的尊荣。儿臣所有,一切皆为皇上所赐,所以儿臣心里一刻也不曾忘怀,唯有尽心尽力侍奉皇上,才能报得万一。”天阑帝的嘴角轻轻扬起,似想要笑。片刻,才沉吟道:“心里一刻也不曾忘怀?”罗煞定定地看着他,沉声恭谨道:“是。”天阑帝歪在枕上,那股似笑非笑的意味更加浓了。他伸出手,示意罗煞靠近。罗煞心中有些惊惧,然而依旧是面不改色,微微侧身靠近于他。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浓烈的药气和病人特有的衰弱腐朽的气味,以及隐约的,一丝脂粉的浓香。罗煞心底暗暗冷笑出来。虽然连日来都是昭瑰公主在旁伏侍,但是贵公子素来不用这样气味浓绮的脂粉,必然又是哪个宠妃留下的。罗煞不动声色,暗暗屏住呼吸,排斥他身上散发出的令人厌恶的气味。天阑帝伸手,却是慢慢抚上了罗煞的发髻,慢慢,一点点抚摸着。罗煞心里翻江倒海,直要呕吐出来,却极力忍耐着。天阑帝在他耳边说道:“晋王妃,从前你从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罗煞偏一偏头,不动声色地稍稍远离他的身体,轻笑道:“从前,皇上也从不唤儿臣‘晋王妃’。”天阑帝笑一笑,身上的明黄绣金龙寝衣的衣结散在脸颊上,手势停在罗煞鬓边,道:“是啊。从前朕都不这样唤你。从前……”不知为何却不说下去,一脸的凝思。良久,罗煞觉得胸口都要透不过气来了,他才缓缓松开手,凝视着她道:“本来想摸一摸你的头发,却只碰到满头冰凉华丽的珠翠。”罗煞强压住有些凌乱的心跳,口中似是玩笑道:“是啊。皇上本还想摸一摸儿臣的脸,却不想摸到一脸厚厚的脂粉,真当是腻味也腻味坏了。”天阑帝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是啊。”他静静地思索了一晌,眼底有了一抹难言的温柔:“朕想起那些年,朕在太平行宫消暑,傍晚闲来无事乘凉,初遇你母亲的时候,你母亲的头发就这样散开,无一点珠饰。青丝逶迤如云,当真是极美的。你长得极像你母亲。”他这样突兀地提起往事,提起曾经的旖旎时光,语气温柔缥缈得似山顶最绮丽的一抹朝霞,几乎要溺死人。罗煞的神思一个恍惚,魂魄几乎要荡出了这个皇宫。仿佛还在许多年前,自己的父亲轻轻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母亲婉转接口,“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帝君轻声笑,拢女皇于他怀中,手指轻轻穿过如匹青丝。罗煞正一正衣裳,正对着天阑帝,缓缓除下发髻上的金丝八宝攒珠钗、银镶猫睛顶簪、金崐点翠梅花簪、犀角八宝梳子、方壶集瑞鬓花、红宝石花迭绵绵头花、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并最后一支九展昆仑凤翅金步摇。梳理端正的发髻松开的瞬间,青丝如瀑布飞泻。罗煞轻轻问他:“是这个模样的吧?”天阑帝的眉间闪过一瞬的喜色,道:“你当真是像极你母亲的,无半分区别。”是么?容颜如旧,可那个人,却已经再也看不见了吧。空自红颜依旧如花,若不是真心待你的那个人来看,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寂寞开放寂寞萎谢罢了。想到这般,罗煞的心境骤然一紧,温和道:“多谢皇上称赞。”于是,便无话了。罗煞默然,天阑帝亦不作声,仿佛就这样可以这样一直沉默下去。殿外隐约起了一两声闷雷声,潮湿的意味更盛。最后还是天阑帝先开了口,仿佛是淡淡一句闲话:“这天气真是闷热。”这样无关痛痒的一句。罗煞于是含笑起身道:“对了。方才清宁让小厨房炖了上好的参汤来进上,儿臣伏侍皇上尝一尝吧,提神补气是最好不过的。”于是取小银匙试了试温度,方送至他嘴边。天阑帝喝了参汤,精神略好些,便倚在枕上与罗煞闲话。罗煞似想起一件极难开口的事,踌躇道:“有件事儿臣十分为难,清宁不让儿臣告诉,还请皇上拿个主意。”天阑帝“唔”了一声,懒洋洋地道:“这世上也有你也拿不准的事情么?说来听听。”罗煞叹了一口气,蹙眉道:“只是这件事事关皇家体面,儿臣不得不请皇上的旨意。本来皇上抱恙,这件事是不该说的。”罗煞如此欲言又止,天阑帝自然被她问得疑心上来,皱了皱眉毛,道:“你但说无妨。”“蓝将军的夫人欲家法处置昭瑰公主,清宁已经无家可归,如今只等皇上的旨意,看怎么处置。”罗煞说得并不委婉,话音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感情,刀劈斧削一般贯入他耳中。天阑帝脸色骤然大变,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声音瞬间嘶哑了,逼问:“你说什么?”蓝齐洛受伤,做娘的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罪魁祸首,许是自诩将军夫人,也肆无忌惮起来,一知道蓝齐洛是因为昭瑰公主才受伤,迫不及待的责难。皇帝才一病,一个小小的将军夫人就敢责罚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分明是把他当个将死的人不放在眼里了。身为九五至尊,天阑帝如何能不勃然大怒,激愤不已。罗煞声气平平道:“蓝家如此,请皇上示下看如何处置。”天阑帝几乎暴怒起来,脸色铁青,如暴雨骤来,他的手突然用力一挥,打到罗煞手中的汤碗上,洋洋泼了一地。罗煞顾不得去擦淋漓的汤汁,慌忙跪下道:“皇上息怒。”天阑帝极力平息着胸中的怒气,克制着道:“你起来,不关你的事。”罗煞泫泫欲泣道:“是儿臣不好,不该告诉皇上的。”天阑帝的手用力拍在榻上,可惜身子发虚,拍得并不响,怒道:“什么不该告诉!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给朕一五一十说来。”罗煞极力抚着天阑帝的背脊劝他息怒,一边娓娓道来:“前些日子我们与宁王同去狩猎,狩猎途中我们去了附近的城镇,结果没想到遭受追杀,蓝齐洛为了保护清宁受了重伤,生命垂危。一路逃避,还好,被附近的居民所救,保住了一条命。等蓝齐洛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才赶回来。没想到蓝夫人爱子情切,竟然问责清宁,皇上是知道清宁性子的,温婉柔和,若不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断然不会离开蓝家回到宫中。蓝夫人要昭瑰公主下跪认错,清宁断断不肯。竟然还要掌掴清宁。”果然天阑帝听到罗煞说这几句时,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要破裂一般。罗煞越尽责说得详细,于天阑帝来看,更是细致入微如同耳闻亲见,历历在目,叫他一闭上眼,脑中都是罗煞所述情景,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