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然后我们开始收拾,把这辆车再发动起来。我们做得很吃力——我们两个残废。在死啦死啦的反复捣鼓下,车终于发动起来。司机的尸体,我们只好先给它盖上一件外衣。这辆车在死啦死啦手上好像打算猛翻一个空心筋斗,幸亏最后它还是决定四轮着地,但是跑得七歪八扭。死啦死啦适应得很快,至少很快就让车跑成了直线。他让我擦一擦挡风玻璃。刚才已经擦过了,但没拭尽的血仍在往下流。我拿自己的衣服再一次拭擦,终于算把车窗擦净了。我们默不作声地往前行驶,但前边的路仍是淡红色的。我们并不顺当地把车停在师部外边的空地上,那个二把刀司机狠狠地把车撞上了别人早停在那里的车。几个岗哨向我们跑了过来,但我们把他们吓坏了。死啦死啦的脸倒是擦干净了,但身上仍像是刚在屠宰场待过一样。我索性不穿我那件血糊糊的外衣了,但一个胸背各长一根竹签的人无论如何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死啦死啦大喊:“我是川军团团长龙文章!虞师座特召我来,有紧急军情报告!”他成功地把人吓到了,甚至吓过头了,几个岗哨吓得连扶他都不敢,只剩立正敬礼的本能了。我抓起后座上的背包,跟他直冲师部。我们来势汹汹,但我看得出来,那家伙的体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师部今天戒备森严,但我们的这副鬼相,加上压低了声音的一声“紧急军情”,让我们畅通无阻,不用问路,往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撞就是啦。最后我们看见了那道门,和别的地方比,它设的岗哨是双倍。死啦死啦跟岗哨说:“川军团团长!虞师座特召,有紧急军情!”但这回不灵了,值班的是李冰,他只瞧我们一眼,摇了摇头,“机密会议。与会者提前半小时到场,逾时免入。”几个枪口便对着我们。我试图拉住仍往上撞的死啦死啦,那是徒劳。我刚把他往回拽了一下,他已经扯足了嗓子大叫:“就是强攻渡江嘛!还机密个屁呀?!看看我,日本人已经打过江来啦!”本来死寂的院子里立刻哄然了一下,他那鬼样子就算说日军打到门外了怕也有人信。幸好今天的兵全是师特务营的,见过阵仗,没给吓散。紧锁着的那道门突然打开了,露出张立宪一张冰寒彻骨的脸,“师座有令,进。”我屏息凝气,跟着剑拔弩张的死啦死啦。我小声地提醒着这个我见过的天下第一惹事的家伙,“进门就道歉。说忧思过虑,与会心切。”他没说话,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道歉。我现在很后悔来这里,因为我眼前所见的一切。整屋子的大部分面积被一个精致的沙盘占据,这样一个沙盘定是日久之功,但恐怕除了张立宪一类的亲信,绝大部分人是首次见到。它被怒江一分为二,禅达、铜钹、南天门、横澜山、祭旗坡巨细无遗,全部在望。作为炮灰团的一员,我没法不注意到别的阵地上作战单位精确到了连建制,部分最精锐的部队甚至精确到排建制,而我们的祭旗坡上边的建制符号只有一个:川军团。这大概就是我团在虞啸卿心中的地位,相当于一个排。虞啸卿、唐基、特务营营长张立宪、警卫连连长何书光、战车连主官余治、炮兵营主官、工兵营主官、辎重营主官、搜索连主官、通信连主官、输送连主官、美军顾问团、英军顾问围在沙盘边,二十多双眼睛冷冷看着我们俩。最友善的一双来自缩在墙角,估计从来了就没吭过气的阿译,因为那很怯懦;最责难的一双来自杵在沙盘前,但恐怕说什么也没用的麦克鲁汉。除却这两位和唐基,所有的眼睛里都杀气腾腾——我见识过虞啸卿的鼓动功夫,那不奇怪——而杀气最重的一双来自虞啸卿本人,他在沙盘那头盯着我们。虞啸卿,闻鸡起舞卧薪尝胆,以他的高傲甚至学会了隐忍和求全。现在他等来了物资,等来了武器,等来了加强的炮兵和强渡器材,等来了美国人的激赏和合作,谙熟了怒江的水文,竹内连山闹过的笑话再也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现在这辆战车再也刹不住了,这里所有的人将会陪他粉身碎骨。他一反平日有话就说的爽快,刻意把我们晾着,让我们被所有人瞪着,刻意延长这种酷刑的时间。过了一会儿,他冷冷地说:“日本人打过江了?”我等待着死啦死啦的道歉,但从那家伙的嘴里蹦出来的是:“是,打过江了!”“击破了谁的阵地?”“击破了你的阵地。”我想即使是戳在虞啸卿背后、拿着沙盘道具的何书光都能看到虞啸卿紧缩了的两个眸子。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说:“现在打到哪儿了?”死啦死啦说:“打到这儿了。刚攻进虞师会场,站在沙盘面前。”然后他开始大叫,“我就是日军联队长竹内连山,我特地来歼灭你的虞师!”满场哗然与诧然,视虞啸卿如神祇的那几个家伙已经要把自己砸了过来,又在他的一声轻咳中戛然而止。虞啸卿对死啦死啦说:“我知道你从哪里来,我有些感动,可此仗是必胜之仗,也必是血战,非匹夫一人之功。放下你画的地图,我会记你一功。”“没有地图。我特来歼灭你的虞师!”死啦死啦说。“何书光!”虞啸卿叫道。何书光伸手就掏枪,但又被大喝了一声:“转身!”何书光转身。虞啸卿拔刀时,刀刃与刀鞘摩擦得让人牙酸——那是气的了。他手一扬,他那把刀旋着猛钉在沙盘上——正好钉在南天门之前,不偏不倚。然后他说:“好!竹内先生,我来攻南天门,如果攻下来,我砍了你的头!”又一次哗然。唐基迅急地在虞啸卿耳边说着什么,但那家伙立刻喝了回去,“去他的枪毙!他要做鬼子,我就砍了这鬼子的头!”我呆呆地看着事态急转直下。说什么也没用了,唐基都不可能挽回的事情我更不可能挽回。死啦死啦低着头,气势上弱到不行,然后他抬起头来,“好。我守南天门,如果守不住,你砍我的头。”“好。”虞啸卿应道。“我需要把南天门的阵地做些变动。我看了回来的。”“可以。”死啦死啦又说:“我不是一个人,我和我的副官。如果没守住,不关他的事,只砍我的头。”“未及战先言败?”死啦死啦苦笑,“我是你手下最好的百败之将。”虞啸卿说:“行。我对那颗草包头没兴趣。”“我要想想。最要命的东西沙盘做不出来,”死啦死啦敲敲自己的脑袋,“在这里头。”“请。”然后是死寂,这屋里的空气如同冰冻。几十双眼睛瞪着死啦死啦。他想着,有时会动手在南天门阵地上做出一些改动,比如加上诸种侦察方式难以发现的地道,比如在那块半山巨石的反斜面后加上几个暗堡,比如为那两道纯属多余的反斜面防线加上一些点缀,一边这样做的时候他还得讲解:“……南天门上没有的东西,我不能胡来。这是自江边第一防线延伸到半山第二防线的地道,是的,竹内联队挖通了整座南天门。”他注意到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和虞啸卿的不为所动,“硬胶土、火山石,我们都觉得挖不动——他们也挖不动,可他们决定做鼹鼠。只挖一个小孔,把汽油桶打通,连上,埋上,串贯土中,工程量锐减,那就挖得动啦。”很静,只有几个翻译在轻声地把他说的话译给美国人和英国人。死啦死啦罔顾中国式的怀疑、美国式的讶异和英国式的嫌恶,用手指在沙盘上的明壕里捅了两个洞,“不想搞坏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只捅两个口表示了。你们不信,可它在南天门上伸得像蜘蛛网一样。里边很黑,有通风孔但没有任何照明,人在其中憋屈难忍,气味难闻,但守军可快速机动前往任何一点——嗯,是爬去的,姿势不好看,可打仗谁还管这个?”一个美军中校说了句什么。我翻译给死啦死啦:“他不相信人能在一个绝对黑暗的环境里钻过半座南天门,会疯的——顺便说,我也不信。”死啦死啦说:“我钻了,没疯。还有比我更能扛的,可惜是日军。他们甚至驻守在汽油桶里,而各位身经百战,一定见过比这更疯狂的事。我顺便提醒我的同胞,我们总说我们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可吃苦耐劳不光是挨饿,我见过把自己绑在树上吃喝拉撒睡的日军,也见过累死在脚踏车上的日军。自封的优点会害死我们。”张立宪张口骂道:“你他妈的……”虞啸卿打断他,“小节处争执,就是夺我性命,废我时间。”大家都老实了,死啦死啦接着得罪人,“我从这里钻到这里,半山石。我们大概一直奇怪,竹内应该炸掉它,留着阻碍射界。可石头下是挖空的,一个小队驻防,暗堡群。”第一主力团团长海正冲抗议道:“半山石那里我们足盯了一个月,就算一根杂草也发现了。暗堡群?”“不在正斜面。”死啦死啦抓了几个标识,摁在那块石头的背面,“在背面。”海正冲只好冷笑,“这样的暗堡修来做什么?溃逃时好打自己的脚后跟么?”“倒也可做此用,但应该是次要的吧。”虞啸卿喝道:“勿争小节!一堆人打一个人还争这些做什么?”他再次忽略了我,死啦死啦提醒他,“两个。”而我们两个在虞啸卿眼里也不过是一个疯子和一个草包。死啦死啦接着说:“疯子钻汽油桶钻到了这里,第二防线,明壕不多,多为暗堡,交通壕也上覆原木,伪布植被,几与南天门同化,重要火力点上是原木、铁皮、沙土的双夹层,我军火炮无法穿透。第二防线又是以汽油桶上行,直至土质疏松处,这部分是真正的永备地道,照明、电力、通讯一应俱全,也是我钻得最难的地方,被逼得钻了排污道,我还见到修完工事后被屠口的百姓残骸。”他等待了一下虞啸卿表示态度,虞啸卿只是挥了挥手让他继续。“地道随时可以炸毁封闭,当然是照他们的意图。我们根本无法明细地下网道的全貌。从这里可以上行直至最后一条防线,施工之密,防御之坚,比第二防线有过之而无不及,尤以山顶树堡为甚。南天门山顶的巨树早与石同化,数十棵长成一棵,部分树质与玉石同纹理,向被称为神山神树。竹内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把石与树都挖空了,真不愧了他土木工程师的出身。此堡射孔无数,连树杈都禁得住直射火炮。树体本就坚固得能抗航空炸弹,现在树根以上两人高度全被钢筋水泥包裹,再向外延伸成一个堡垒群,是南天门上最大的主堡群,众所周知,也是竹内那个挖洞狂的指挥部。“这个大家心知肚明,美国盟友的飞机天天都看着的。现在日军物资匮乏,原有的重炮倒调走了大半,不外是联队本就有的那些九二步炮、十一式战防炮、七五山炮、几种迫击炮和掷弹筒、九二重机。不过师团级的重炮调走了,联队级的直瞄炮可是倍增了,尤其九二重机多得吓人。”虞啸卿说:“讲完啦?开始吧。攻下这棵树,我砍你的头。”死啦死啦叹了口气,“我的头在这脖子上是待得最好的,不过师座要的话,它就在这棵树上。”虞啸卿简短地说:“开始。”出乎意料的是死啦死啦让我上,因为我离他最近,一个耳刮子就能扇到。能顶到什么时候顶到什么时候,我死了,他再上。他让我想想我在日军阵前的恐惧,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活,用我恐惧的东西打仗。我接受了这个,往沙盘前靠近了一步。虞啸卿却往后退了一步,如同避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虞啸卿那边派上了何书光,那个愣头小子一下子张口结舌,平时的飙劲无影无踪,“啥?”虞啸卿说:“你也是离我最近的人。离我近,不是天天跟着你张哥你余弟胡混,或者在禅达的婆娘面前装风雅卖肉,你早该上战场。我也知道,你不想做我的刀架子,早想上战场。十五分钟之内收拾掉这草包,我就让你上战场。”何书光脸红了一下,立刻便如狼似虎起来了。“是!”他瞧着我的架势像是打算扑上来,用拳头把我收拾了。我只是看着死啦死啦在沙盘上标注的那些通道,我知道那是他活下去的机会,因为他不是个没目的的人。何书光发着愣,我也在发着愣。旁边的人有些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位要愣到什么时候。我提醒何书光,他是攻方。他便期期艾艾地“我……我……我……”起来。虞啸卿呵斥道:“结巴什么?!我器重的人要一往无前!他只是你踩在脚下的草!”虞啸卿的手下真是比死啦死啦的手下好对付多了,只一句呵斥,何书光立刻利落起来,平日舞枪弄棒,这会儿还推推眼镜,利落得文绉绉的,“我师为此役可调集兵力,计有虞师三团一万二千人之全部;军部工兵团之大部,已专攻强渡作业逾年。支援火力汇方圆驻军之大成,计有七五山炮群三,一零五炮群两,师座正争取一五零重炮能做加强,成算颇大。各团营级单位都配有美军联络官,美国盟友之对地机群可随机来援。我师已熟谙怒江水文,并有美援之强渡技术和物资,实际我师已在其他江段进行过秘密之演练,湍急之况比行天渡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听着,那家伙简直是在献宝。我想死啦死啦和我一样,知道虞师这些日子是用飞一样的速度在变壮实,但没想到他藏了这么多东西。有趣的是在何书光的攻势中,祭旗坡上是一片死寂的,他们都将炮灰团当作不存在的存在。他文绉绉地毁灭着整个南天门西岸,我怀疑他是否经验过血肉横飞,否则不会在描述生命化为泥涂时还那样咬文嚼字。“……虽为陆军,但师座为此役一直精研美军跳岛攻击战术,尤以去年末塔拉瓦之惨烈卓绝一战,师座调专人翻译盟友资料,已精研至班排一级作战。师座说话,感谢盟友提供之经验,但任一新型战术,其失败处比成功处来得值钱……”虞啸卿很不耐烦地把他的话打断了,“总说我干什么?说打仗!”翻译向虞啸卿传话,“赫尔特林上校以美军顾问团的名义向虞师座致谢,感谢虞师座如此重视盟友以生命换来的经验。向失败处求成功是美国精神,师座不光拥有了美国造的现代战争机械,也拥有了这种精神。赫尔特林向虞师座表示,失败比成功来得值钱,他很赞赏‘值钱’两个字——这也是美国精神。”虞啸卿只好以微笑颔首回应那位赫尔特林的颔首,可显然他在意的不是美国人说他够美国。“——南天门怎么守?”他仍不是向我问的,还是问的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就指着我,而我一直在瞪着沙盘发呆,说:“我不打。”响起一片嗡嗡声,但并没有得意,这里都是军人,军人不会因为战场上的意外而得意。我接着说:“打也打不过。美军赢了太平洋,可我们也学了乖,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我身处炮火之中,知道人这时候多惜命,我不作任何自杀式的反击。不打,我忍着。”虞啸卿说:“这不是日本人的打法。”我说:“师座,您也在用美国打法,竹内干吗就非得用日本打法?”他看了我很久,“……你继续。”我向何书光摊了摊手,“……你继续。”何书光开始移动沙盘上的兵力标识。我撑在沙盘上,肩胛骨高高耸起,盯着那些被他移动和逼近南天门的标识。一只手吃不上劲,我用另一只手挠着头,头皮屑和泥尘纷下如雨。我像一根活羊肉串,身上尽是血和泥污。我绝不像一个军人,我是一个乞丐,这个乞丐愁苦地瞪着沙盘想保住另一个人的活命。虞师的先头部队——那些标识已抵达南天门之下,半数的兵力聚集东岸,将很快过江。何书光犹豫地看了看我,他不知道该当这个入了定的叫花子是存在或不存在,然后说:“我师运送能力可保主力团一个加强营在七分钟内渡江,十五分钟内展开,第一攻击波和第二攻击波之间没有间歇,第三攻击波预计会有十分钟间歇。”加强营踏上了西岸,便面临了已被炸过好几遍的日军第一防线,他们开始展开,训练有素,武器精良。“我开打。”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