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虞啸卿在他三个字还没落音时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的一声,我想他膝盖上撞青掉的都是同一个地方。“你告诉我怎么打。”他说。寂静,沉默,他的手下泥雕木塑地站着,静得能听见狗肉的鼻息声。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去,把虞啸卿从头到脚闻了一个遍。虞啸卿仍然没有表情,而张立宪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我的军医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死啦死啦说。虞啸卿问:“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不回来。”我跟随着我的团长出去,虞啸卿纹丝不动地在那里跪着空气,他的手下环护着他,瞪着空气。我们在郝兽医做医疗站的草棚里整理他的尸体。我们把他放在**,邻床的伤员痴呆地看着他。一床发灰的蚊帐是我们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白色的东西,我们用它把郝兽医包裹了,连同他的旱烟袋和不辣拿着的那些零碎一起裹进去。迷龙在豆饼的帮助下在棚外做了一副薄皮棺材,这真是做给死人的,而不是做给他的未来。迷龙看起来悲伤得有气无力。有时我们会看看棚子外边,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说他心不在焉地跟着狗肉,被遛。在这里的人都问心有愧,所以我们无心把郝老头儿的下葬弄成仪式或闹剧,没有隆重到非得团座主持,葬在一个不会落炮弹的地方足矣。我的团长是在逃避,虞啸卿一刀刀都砍在了点上,他只好逃避。我们把白色的兽医连板抬放进棺材里,看着那个白色的躯体。白色的躯体已经成了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个木牌子钉了下去:少尉军医郝西川之墓,陕西西安。丧门星不知从哪儿搞了把冥纸,迎风一撒,他不撒还好,他一撒实在是寒碜得让我们想哭也哭不出来。像所有的葬礼一样,刻板、单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个活着的人心里空空落落。死啦死啦蹲在旁边,一声不吭,玩儿命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挠得头皮屑满天飞舞。郝老头儿也许该料理好自己的丧事再去,他是我们中间殡葬经验最丰富的人。我发誓我们都想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可最后做得越来越糟。我们只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经验。丧门星说:“人来了。”他的意思是虞啸卿一行已经下山,正走过我们视野中的空地。虞啸卿步子很僵直,两条腿像是弯不过来,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几个瘸着的手下搀着。他们走得很悲愤、冷峻,目不斜视,像在寒江边冰冻了整个晚上的丹顶鹤。迷龙只好把笑闷在嗓子里,“……那孙子,一直跪着吗?”我同样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干得出来。”克虏伯咂嘴,“三个多钟头哎。乖乖隆里个咚。”但我注意到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挠着头,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脑花给挠出来了。虞啸卿们迅速上了他们的座车,但虞啸卿不愿意坐,僵硬地站着,扶着枪架。唐基坐在张立宪旁边的副驾驶座上。死啦死啦猛地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他要惹事。“师座!”他大叫。虞啸卿回头,眯缝着眼瞧着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了,何况虞啸卿不折不扣是个火人。死啦死啦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然后挥了一下,他手里的玩意儿划着抛物线向虞啸卿的吉普车飞了过去。那是一枚MKII破片杀伤型手榴弹,肯定就是几天前他从迷龙手里下的那枚。准得要命。当的一声,那玩意儿结结实实砸在吉普车的后厢里,从椅背上弹到椅垫上,又从椅垫上弹到虞啸卿脚下,在他脚下滴溜溜地打转。一秒钟的哑然,然后那个小车队上的人轰的一下作鸟兽散。和虞啸卿不坐一辆车的何书光们猛翻下车,藏在了车身之后;和虞啸卿同车的唐基以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翻身下来,他老精得很,一头扎到了车下。张立宪为自己找的是车头位置,但他刚藏好又跑了回来,想把他的师座扑倒。他的师座一直冷冰冰地看着那枚手榴弹在脚底下打转,随手把张立宪甩开,说:“别出洋相。”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枚没拉弦的手榴弹,对着死啦死啦摔了过来。死啦死啦没怎么丢脸,伸手接住。虞啸卿问:“你什么意思?”死啦死啦说:“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虞啸卿嘴角都没动,可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有半个笑容,“你何不再来一次?”“不敢。”死啦死啦嘴上这么说,可他还真就把那枚手榴弹给扔回去了。这回虞啸卿有预备了,伸手接了。然后那家伙下车,走过来,顺便把手榴弹拍在死啦死啦手上,“上哪儿?”死啦死啦指了指我们在山下的临时住处,虞啸卿一马当先地去了。死啦死啦嫌拿着手榴弹碍事,随手又甩给了我,我连忙紧紧握住保险夹——那玩意儿被迷龙整,再被他们当棒球扔,保险销已经有点儿松了。我们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看着。虞啸卿先进了那间屋,然后死啦死啦进去。虞啸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们的人也慢慢回神。阿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把唐基从车下扶起来。再出现在门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啸卿,“中尉,进来!”我并没有立刻进去,先拔掉了手上那个烫山芋的保险销,把它往无人的地方投去,轰然的一声爆炸响彻了山谷。这玩意儿是惹祸精变的,而我听见了命运的回声。然后我进了那间我非常非常不想进的屋子。我进屋时虞啸卿正把大氅脱扔在一边,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摊开那张在南天门下画得的地图,一边寻着各种各样的零碎,不光用来压地图,还得用来扮演各个攻与守的分部。偏生这原为美国人盖的房子就没怎么用,零碎奇缺,我的团长开始做伸手派,“来点儿东西压着。”我都懒得理。虞啸卿在这事上老实,枪也下了,中正剑也卸了。死啦死啦还伸着手,虞啸卿看着我们两个死样活气的人干瞪眼,“你当我出门还带褡裢啊?没有啦。”他看了一眼我,我知道那是指责,可我身上最重的东西恐怕是老泥。“我让他们拿。”我说。“把门关上。这事绝密。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儿听着。” 死啦死啦的强调让我觉得好笑,如果不是虞啸卿在我就真会笑。虞啸卿可笑不出来,他咧咧嘴,看起来很想不轻不重地再照我的团长来一下,“你自己不有吗?”“我待会儿要用的。”我的团长说。我知道那又是一个小圈套。从小便宜着手,让你步步失据,最后忘掉原本要坚持的是个什么。但虞啸卿可不知道,他气得想哼哼,但是低了头跷了脚,过一会儿,咚咚两声,两个马刺扔在桌上。死啦死啦把他的地图压得平平整整,“师座也不骑马,总套两个马刺做什么?”虞啸卿气结,“……我愿意。”“倒是蛮好看的。嗯,师座还没成家的。”死啦死啦哪壶不开提哪壶。虞啸卿的脸上就有点儿青青红红白白的架势,“你管得着吗?……老子的心愿是有一天纵马挥刀在中原痛斩日军的头颅,提前套你管得着吗?”死啦死啦还不依不饶,“也提太前了吧?而且……套来踢坦克?”“你……再多嘴就自求多福吧!” 虞啸卿一根手指头快戳到了正忙着的死啦死啦后脑上,死啦死啦却猛一下转了头,让那根手指对着自己的鼻梁,“必须在大雾天开始进攻。”虞啸卿愣了一下,“什么?”“进攻啊,师座。”虞啸卿快要因自己的失态而羞愧了,几乎有些讷讷地缩回手,“哦,进攻。”我冷淡地看着死啦死啦的小花招和虞啸卿的进退失据。故伎重施,绕你个七拐八弯,然后猛扑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已经醒来了,并且振作,然后带我们按他的计划去死——当然,他会尽可能想办法让我们活。虞啸卿已经镇定并且正经。用语言对付这个油滑家伙他实在力不从心,他唯一的办法是比正经更加正经,比虞啸卿更像虞啸卿,这让我几乎觉得他有点儿可爱。而死啦死啦已经在说他的第二个必须,“必须抵近到拼刺刀的距离才能开火,甚至不要开火。”虞啸卿也是反应相当快的人,他反问:“等等。大雾天进攻是为什么?滇边的大雾天飞机起飞等于自杀,大雾天表示炮兵的压制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击完全失效。我们等这么久等的是什么?单发步枪和刺刀?”死啦死啦说:“我只知道竹内连山一直等着,在某个万里无云的好天应付美国飞机和师座的大炮。”虞啸卿不再说话了,至少这一切都已经在沙盘上印证过了,不会有人比他印象再深。一支铅笔戳在地图上的怒江分界线上,那个点就是我们一趟趟下水过去西岸的地方。那支笔一划拉便过了江,但愿我们过江时也能那么轻易。然后那支笔沿着江岸,在南天门之下我们曾往复爬行数次的滩涂上推进。“……不进入竹内在怒江上铺的射界,用曾经用过的渡江路线过江。重武器不要想,几条渡索最多也只拉得动两百个脑袋往裤腰上系的家伙。照经验日军在大雾天一定会猛打盲射,带多了人是嫌他们的命中率太低。我运气好的话,可以和两百个家伙摸到这里。”死啦死啦说。我轻微地打了个寒噤,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虞啸卿也知道,“然后,拼刺刀?”死啦死啦耸耸肩,“有啥使啥呗——两百人,必须全是打过四年以上的老兵。”虞啸卿蹙着眉,让他放弃准备了两年的飞机和大炮他眉头都没蹙得这么紧。我们的战争法则里新兵就是用于头阵,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还没死没残的老兵全是瑰宝,太过金贵。“你老兄要第一阵就报销完我师的骨血?”虞啸卿问。“我不想被新兵的尸体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靠它。”死啦死啦说得很平静,但也有点儿悲伤,因为决心已定。这样的决心让虞啸卿没再反驳,而我又一次打了个轻微的寒噤。死啦死啦的笔推进得很慢,笔尖虽然在地图上标出的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啸卿和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摸着黑暗,不见阳光。那只会让心情更加沉重,即使是虞啸卿也不例外。“没光,缺氧,只能靠嗅和听,只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枪能打穿好几个人——这样的地方,一个日本兵能挡住我们一个连。”他说。“那是好的,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被炸塌,里边的人就是永远没人来开的罐头——我听说憋死的人会把脸抓烂。”死啦死啦说。虞啸卿皱了皱眉,他对血腥并无想象的兴趣,“你适可而止。”“我是说,一个中国兵也能在这种地方拦住日军一个中队,只要他把自个儿当个死人。”虞啸卿掏出块手绢擦了擦汗,他当然想得到,我们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只是我只有脏乎乎的袖子。日军的战斗技能和文化素养都强过我们,这样打,我们其实是占了便宜,虽说是无可奈何的便宜。我们是偷袭,在老鼠洞里不用摸着对方来确定身份。死啦死啦说我们可以学几句日语;在每一个转岔的通道口放一两个人,让他们根本搞不清我们进攻的方向,还可以混用一部分日军枪械,反正大家都只好听声辨敌;伸手不见五指,只要够胆把自己扔进黑暗,心里有数的人总能占到便宜。死啦死啦强调说总之这件事必须保密,要绝密,甚至这事对上峰都不能明细,我们多少事就败于泄密。虞啸卿看着我,“那我该杀人灭口吗?”我戳直了让自己面对他,反正他看我从不会顺眼,我知道我的团长也绝不会让他把我怎么着。死啦死啦摇头,“这个人不好,可也能派个孬用场。他有用。”虞啸卿要死啦死啦接着说,因为这些计划对于攻打南天门来说还不够。死啦死啦接着说:“必须训练。这是赌命,输不起。得搭出场地,让两百人能把汽油桶当家。”虞啸卿可以提供一个闲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可是两百人去钻汽油桶,一个伤亡一具尸体就能拦住前路,他问死啦死啦那该怎么办。死啦死啦没犹豫,“后边人炸开。”他当然早已想过。“但是封闭的地方,汽油桶里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那又该怎么办?一串人,没退路,没进路。”死啦死啦说:“离炸点最近的人拿身体阻拦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泽弟兄。”那是一个疯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了死士和白痴,以致虞啸卿和我都有想哭的冲动。虞啸卿问死啦死啦:“谁会这么不要命呢?”死啦死啦看着虞啸卿,“我会,你也会,师座,谁都会,连这个孬家伙都会。因为我们早钻在汽油桶里边了,没进路,没退路。”虞啸卿沉默了一会儿,那是为了让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而非壮怀激烈的空想,然后又问:“汽油桶只通到二防的半山石,这里有日军的机枪群,两百人绝摸不过去。硬撼?你死的时候会有六条胳膊也捂不过来的枪眼——怎么办?”死啦死啦摊摊手,“只好打了。”虞啸卿难以置信地说:“两百人?在两千多日军的包围中?”“有条地道,是正经的永备工事,有灯有电,有水有通讯,直通主堡,离这儿只有五六米的土层。我抄特务营张营长的打法,以半山石为救命石,据石为守,明火执仗掘进去。”“直取主堡?”死啦死啦说:“要不疯个什么劲儿呢?做了那么些不是人做的事。”虞啸卿现在介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了,“拿下主堡,然后死守。两百老兵,挟精良器械,据险要坚实之地,大有可为,可压制正斜,可遏制反斜,是强灌到竹内肚子里的毒药。这时候……不,这之前,你们刚打到半山石的时候,我这边便开始渡江总攻。”他兴奋着。而死啦死啦现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间,或者我更该简单地称之为侥幸,他问得都很犹豫,“……怎么样?”虞啸卿一绷脸,“漏洞太多,破绽百出。”死啦死啦说:“要说到行军布阵,联合攻击,我可连海团长的一半也赶不上。只是个异想天开,硬撼是绝对不行的,就是看看这样有没有可能。”“很异想天开。所以……两百人,两个主力团、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不乏骁勇善战的家伙,你只管去选。”虞啸卿慷慨地说。可死啦死啦并不以被相信为荣幸,他总有那么多要与虞啸卿对着干的由头,“那不行。那是在给竹内送点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虞啸卿又怒了,“我的人是点心?那你的人只好是发霉的窝头。”死啦死啦解释说虞啸卿的那些人很好,都很了不起,可他们不听他的。虞啸卿说:“令出如山。你拿了我的枪,阵前谁不听你的,连我也照毙。”死啦死啦坦率地说:“师座,咱们实打实说,令出如山,可这是打仗?哪国军人打这种仗?人进了老鼠洞,命令还管得用?这是擦屁股好不好?没人帮你擦屁股,只好用自己的手。”虞啸卿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没固执到把死啦死啦的话当作胡柴,但这也离他一开始的预想相差太远。然后他说:“……那就全无胜算了。你的人一无用处,可我也无心让他们去送死。”死啦死啦喝道:“孟烦了!”我愣了一下,主要是没曾想他和虞啸卿顶着还有隙给我来一枪,“……啥事呀?”虞啸卿倒笑了,“这种神憎鬼厌的调门回过来,你还指望带这种部下打仗?”死啦死啦对我说:“孟烦了,我做每件事都是别有用心的。谁都没叫,叫了你来,听这本不该你听的事情,是要派用场的。”我知道,而且我并不想听。“你现在知道我要你派啥用场了。你很烦,烦啦,先别烦,你看着南天门长成妖怪,也在妖怪脚底下活来死去,死去活来,现在,我们要去打妖怪。对,又是我们,不是别人,不是那些你觉得亏了欠了你的人,还是我们这些九条命打死八条穷剩半条的野猫野狗。别说怎么又是我们,就是我们,怎么着吧?这仗没谱,败就是日军把我们的尸体扔进怒江,我们追着康丫走,南天门还在他们手上;胜就是你不喜欢的那些同僚踩着我们的尸骨,他们上了南天门。生也有时,死也有日,每个人造的孽,每个人欠的债,每个人自己还。现在你告诉我,我们,我和你们这些人垢子、兵渣子,我们去打这场仗,用我的办法,能不能赢?”他问我。我说:“别问我……问我干吗呀?”“没问你。想想你的袍泽弟兄,无分你我,同一块泥巴,掘出来,被造化烧成了砖,哪里还分得开?我只在扪心自问,你也要摸着心问一问。”“我不想说。……你带我们去死好了!你有这权力!上峰给你的!我们也把命交给你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死啦死啦摇头,“我没有的。以前我做梦都想有,现在我唯恐我有。老头儿死啦,以前我怕他。是啊,我没你坦直,他是我最怕的一个人,我不爱跟他说话,因为烂得没脸见他。现在他死啦,我想我该掏枪把自个儿崩了,因为那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烦了,你怎么想?”我大叫起来——简直是尖叫:“能赢!能赢!你不就是要我说这个吗?!我说啦,放过我好不好?不是你带我们去,是我们一起去,还你说的债!错不了,我们能赢!赢死了!杀光他们,我们赌自己的命!这么疯怎么可能不赢?!”是的,这就是他步步紧逼的目的。死啦死啦拍了拍我,转了身,看着虞啸卿。虞啸卿一直在旁观,并不冷眼,而是观察。死啦死啦开始说话,背着我,却是对我说的:“出去吧,孟烦了,找你见着觉得轻松的人。现在你可以说你想说的话,你已经把最不想说的话说过了,你派了用场,对得起你自己。走吧。”我真想谢谢他,总算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我觉得很累,像一具被人推着的骨架子那样晃了出去,而我出去的同时,虞啸卿一直在和我的缺德团长对视。虞啸卿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他不要脸地追着死啦死啦问该怎么打,死啦死啦都不说,但现在说了。他也不相信死啦死啦告诉他的原因——“因为师座也是个不怕死的。”我站在门口,打算离开,但又回头看了看他们俩,一个佝偻,一个笔挺,那个佝偻的竭力想挺直自己,但他已经驼成习惯了。“我投降了,师座,再也顶不住了。谁都信你,把命交给你,谁都是。我交给谁?我信什么?空心人,再一压就破了。我不胡思乱想了,投降了。就这样,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死啦死啦看着虞啸卿说。虞啸卿半信半疑,“真的假的?”“把事情做了就好,有个交代就好。管他真的假的。”“……我从来没指望过你跟我说这话,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恼火。我们这些年誓发得太多了,我不想发了,我只能说尽力,好对得起你不知道真假的信得过。”虞啸卿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因为我的团长现在看起来很茫然。他笑了笑,又说:“我得让你知道,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它不叫投降。”我觉得他好像很想拥抱一下他永远不驯的对手,但他一定会讨厌有第三个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抢在他瞪过来之前离开了这里。我在空地上深深浅浅地晃荡,狗肉颠了过来,用它的方式给我打了招呼。我蹲下抱了抱它,摸了摸它的牙——我也很觉得自己需要拥抱点儿什么,后来它就跟在我身边晃荡。真还是假,富足到写个名字要费半砚台墨水的虞啸卿才有空去想。我只知道死啦死啦早顶不住了,这老骗子最羡慕的是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红脑壳。红脑壳已死在西岸,像我们的答案一样,我们的答案也早埋在西岸。张立宪、何书光们瘸着,但仍试图让自己像他们的信仰一样笔直。他们也知道师座大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就在他们停车的地方燃了篝火,顺便烘热一下带来的干粮以打发今天的晚饭。唐基不知去了哪儿,据我猜测一定是又拉了阿译去了解我团劣迹。没个把稳的,那些家伙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友善。我把本来就没扣好的军装拽了一下,拽做披风,让他们更加悻悻。我摸了摸狗肉的头,以让他们明白这回我并不那么弱。不辣从我身边经过,他的步子很怪,僵硬笔直得像两腿间夹着什么似的。我拿脚绊了他一下,他居然没扑过来,而是庄严地冲我点了点头。我问他:“你发什么嗔啊?”“军装不是这样穿的。”说完他伸了只手过来,把我衣服上能扣的扣子全扣上了,让我们本来就很破的衣服更加像块破布。我真的诧异起来了,“淋雨多啦,脑袋里进水否?”“有外人在。不能输给那帮小鸡雏。”他瞄一眼永远笔挺的张立宪们,并且还用力地挺一下单薄的胸脯,让自己更像个破布架子。我哑然了,也无心再去解开被他扣上的扣子。但不辣还有闲散的兴趣,晃着他的巴掌,“团长今天挨了几下五百个?”我答非所问地说:“我们快要做英雄了。”不辣“哈”了一声,“他们看得起我们了?”好在天很黑,我可以离我这些不知死活的同袍远点儿。把自己堆得像就要去打仗的蛇屁股在那儿拔胸脯亮相,丧门星武教头似的戳那儿站着,刀柄上的红布在脑袋上展得似旗,一二三四五地数,豆饼像个类人猿或猿人类一样在大翻筋斗。丧门星声大如号地说:“虞师还有没有人能这样翻的?”蛇屁股接话,“没有啦!再有我把菜刀吞啦!”豆饼摔了个嘴啃泥,喘着气说:“……翻……翻不动啦。”蛇屁股、丧门星一起捂了他的嘴,小声窃急嘱咐:“再翻,再翻。”虞啸卿在屋里叫:“纸!笔!六号地图!张立宪!进来!——余治,把美国人叫来!”我回头看了一眼,虞啸卿又回屋了。和什物并列的张立宪再不瞪我们发狠,并且不捂屁股就跑了进去,何书光余治们开始忙着找虞啸卿所要的那些东西,他们也不怎么捂被打烂的屁股。炮灰团今晚过得不好,因为精锐的存在,再破的炮灰也想从虚空中抓住从没有过的尊严——可那不是我们。虞啸卿立刻就把指挥部搬到了这里,精锐们像杂役一样进进出出。我不知道今晚怎么睡得着——有人正在计划我们的死亡。精锐们燃的火堆已经成了冒着余烟的灰烬,那帮家伙仍在走马灯似的往屋里运送着又一份某号地图或者某清单之类的,虞啸卿车上的那些零碎几乎每一个都被他们掏过了。人渣们照例插不上手的,撑了一夜的架子也快要过去了,一脸无聊地打着哈欠望呆,蛇屁股终于又习惯性地去挠肋巴骨,被不辣阴着脸一手打掉。我冷眼看着张立宪瘸得比我更狠,抓着又一份地图卷从我眼前蹦过。我说:“光听死命令——一次把地图囊都拿过去不好吗?”我确定他们没这么蠢的,而是对虞啸卿的崇敬着实有点儿过了头。张立宪瞪我一眼,那是下意识的。还有另一个更下意识的家伙,何书光建议:“他又欠捶了,老张。”但张立宪比较有脑子一些,拍了一下脑袋,蹦回车边拿了地图囊。他拿着地图囊跑回屋里时几乎与正匆匆出来的虞啸卿撞了个满怀。整一晚上后他终于出屋了,我的团长紧追其后。虞啸卿不怎么像虞啸卿,死啦死啦也不怎么像死啦死啦,他们的脸上嘴上手上身上都染着墨水。两位一向是不同的衣冠楚楚,现在是里倒外斜。虞啸卿的扣子终于解开了,连里边的白衬衣都染得墨水,手上挥着一个账本子,我的团座拿着一个算盘在追他——一句话,那两位像两个发怒的账房。虞啸卿把手上的本子冲着死啦死啦就摔了过去,我的团座自从被虞啸卿揍过一次后,虞老大在时就从没忘过戴钢盔,他头一低,拿钢盔顶了。虞啸卿指着他大喝:“你说你要那个干吗?”他指的位置低了点,指到的是死啦死啦腰间。死啦死啦低头瞧了瞧,他佩着虞啸卿给的那支柯尔特,于是他把枪摘了下来,说:“你要就拿回去好了。”傻子都瞧得出来他在顾左右而言他,这种小伎俩在我们这儿已经气不到任何人——虞啸卿除外,他说:“……谁在说这支破枪?”“不破啊。你说这支枪是你最喜欢的。”死啦死啦装傻。“……我说的是那个!那个!——门儿都没有!” 虞啸卿说完冲冲大怒地走向自己的车,一跃而上,然后发现只有他一个人上了车,所有人——包括他的部下,都在看着他发愣。虞师座一向严苛有之,像这般菜市场上吵翻了一样倒是第一次。“走啊!在这儿晾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对谁喊的,但他的死忠们立刻响应,乌乌匝匝,瞬间便把昨晚不断从车上往屋里搬的什物收拾了再搬回车上,烟尘喧天。唐基也从某间屋里被扶了出来。那个小车队雷厉加风行地远去,倒似打了败仗一般。我看看死啦死啦,他搓着手一脸涎笑,倒似刚捡到个几十斤重的钱包一样。“你……又把他怎么啦?”我问。“没怎么没怎么。人家财大气粗,打个喷嚏我当雷阵雨。能怎么着呀?”说完他跑向我们那辆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破吉普,那姿势颇有些屁颠颠的。我认为他又在学他一向羡慕的虞啸卿,因为他爬上车就冲我们所有人嚷嚷:“走啊走啊!我的人呢?都死脱了吗?我一脚一个给你们踹回队啊!懂事的朝前走,给我看张人样的脸!不懂事就往后退,把屁股给老子亮出来!”我们愕然着——除我之外——这样的精气神已经很久不曾在我们的阵地见过了。迷龙诧异地说:“他咋就活过来啦?”我不由看了眼迷龙,迷龙的表情很奇怪;我看了看其他人,每一个的表情都很奇怪。迷龙在微笑,每个人都在微笑,从郝老头儿走后再没人这样笑过,是失而复得的快乐。他终于又活过来了。我看着我的团长,我看见苦涩和苍凉——知道要去哪儿吗,我的弟兄?死啦死啦眼里难以言喻的伤痛也许只有我这个知道事情始末的人才能看清。他开始大叫:“走啦走啦!铁拐李们,拐起来!”我被人推了一下,几乎摔在地上。迷龙、克虏伯、丧门星之流根本不顾我是个瘸子,乌匝匝涌向那几辆破车,或者说车上那个他们很愿意盲从的家伙。不辣在我身后嘀咕:“去哪里呀?”但他迅速做了踊跃争先的先——我日他先人。我们喧嚣着吵闹着,像载了满车的鸭子和乌鸦。车迅速地发动了,炮灰团人渣们一路抛锚的破车追赶着师部精锐的烟尘。我被挤得站立不稳,我的团长伸出一只手轻轻把我扶住了——总算有了一个能拿我当瘸子照顾的人。我轻轻摆脱开他的手,看着车外飞逝的郊野。一群只知哭泣和伤痛的人,如果有一个能坚持他的欢笑,那么所有没瞎的就能看见星星。一千年的晚上,如果只有一个晚上出现星星,那么所有人就会相信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