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我们在黑暗的丛林里狼奔豕突,既成溃军,便再也谈不上队形。羊肠小道的树密得象墙,不断闪动着枪火,于是我们也不断有人倒下。死啦死啦拍打一个愤而停留还击的部下,“跑!不要还击!”他刚拍到那家伙的肩膀,那家伙已被命中,于是死啦死啦继续开跑。这种战没法打,我们像被割草一样。亏了死啦死啦跑得快,我们在森林里只留下了四十具尸体。凡事要往好处想,好处是死啦死啦现在不用再费唇舌啦,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正在溃败。”我们终于脱离了那片地狱一般的莽林,我们累得像一群死狗,一身的擦伤挂伤摔伤,相互拉扯提携着攀上植被相对稀疏的山峦之顶。我们终于逃离了森林,爬上了山顶。日军没往这上边扔兵力,因为他们一心猎杀的中英军主力不会走这种山羊摔断腿的鬼路。死啦死啦停下了,用他的望远镜张望着峰峦之下,其实不用望远镜也看得清楚,那里的一处平地上冒着滚滚的浓烟。我看着浓烟说:“碍眼的我们不在了,老绅士投降了吧?他们的使命就是烧掉宁可成灰也不能落到我们手上的物资,还有很有面子地投降——不过咱们把日军惹急了,日本人为了他们的日本面子大概不会太顾英国面子。”死啦死啦讽刺我,“损两句你就安宁了?心里填实了?”我瞟了他一眼,“得,狗得拍,猫得捋,你心里有火,要捋还是拍?”“你们要我捋还是拍才成个人呢?”他转向我们所有人,“看看吧,再要看就得等打了大胜仗了,实话说我不知道是哪年。”我们沉默,他也沉默,看来是不看不放行。蛇屁股有些不服气,“有啥好看的。英国人输了又怎样?他们还不如像小日本一样冲我们开枪呢。”康丫低头看山下,“就看见缅甸国,先英国占了后日本占了,跟我们啥关系?”死啦死啦提醒他,“蠢货,看着地上幸灾乐祸做什么?看天上。”天上并不壮观,除了个要升起不升起的太阳和云海,我们并看不见什么。死啦死啦不屑地说:“看不见?睁眼瞎?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今天死了的人全在天上飘着,一样的灵魂在飘荡。不辣,你哥们儿要麻在那儿呢,你没瞧见?他瞧着你可没个好脸。”往下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多少有点儿毛骨悚然,他做了个与要麻生前酷似的鬼脸,那鬼脸要麻通常用来对我们表示全无希望的不屑。“要麻你说话慢点儿,川娃子说话太快我听不懂。喔,不辣,要麻跟你说,你个锤子,老子死哒你除了把丧嚎就是嚎把丧,你搞点中用的要得要不得?”死啦死啦模仿要麻的口气说。不辣的脸有点儿惨白,死啦死啦本来就是个方言机器,但他实在是把要麻的语气和神气都学了个十足,不辣的嘴唇在蠕动,像要哭嚎又像要鬼叫。我们很不屑地看着那家伙拿刚死的人吓活人,但我们中就是有傻瓜当真。豆饼问死啦死啦:“我是豆饼,他跟我说甚?”死啦死啦答:“屁都没放一个,撩蹶子走了。你没老大了,你自在了。”见过从不思考的人若有所思吗?豆饼现在就是这熊样了。我拆穿死啦死啦,“团座,如果真有死鬼,那也是飘的不是走的。别穿帮了,团座。”“这辈子就是一个个未竟之志铺起来的,你们飘得起来吗?”死啦死啦很悲天悯人地看着我,而且是不看别人就看着我,真要把我气死。迷龙从身上拔了根不知道什么毛对着死啦死啦吹了过去,这当然不是表示尊敬,“硌应玩意儿。你就跳神汉吧你就。”死啦死啦对他的回应是啪的一掌拍在迷龙的后脑上,半真半假,似亲昵又似惩罚,打得迷龙直起脖来时不知是否该做还击。“鸟人。死那么多人对你们算是白死了,死人有话跟你们整窝的鸟人们说。”死啦死啦说。康丫在做他那注定无人要听的嘀咕,“……走吧,回家啦。”死啦死啦不理会康丫的嘀咕,“英国鬼说他们死于狭隘和傲慢,中国鬼说他们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所有的鬼都说他们是笨死的。”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听懂了和没听懂的人都是一样的。我无所谓地说:“随便。你随便怎么骂吧,你总算救了我们。”“那就随便。”死啦死啦说。但他转过身时看着山峦和云海时就再也没了随便的表情,我们第二次看见他拖着枪,向着他所说死人所在的方向下跪。他嘴里念诵那些奇怪的音符时,我们有一种步入云海中的错觉。“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哆夜 哆地夜他 阿弥唎都婆毗 阿弥唎哆 悉耽婆毗 阿弥利哆毗迦兰谛 阿弥唎哆 毗迦兰哆 伽弥腻 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然后他在我们的面面相觑和不知所措中站了起来,“走啦走啦。死的已经死啦。活着的鸟人,我带你们回家。”我们在云海中走着下山的路,有时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我们的身上,但那并不能让我们振作。我们回家。日军欺软怕硬,十比四十的战损让他们转向去啃全无组织的大队溃兵。-而我们这小队人脚走出了云海,心又进了云海,曾经我们几乎有了方向,但现在我们象这里的气候一样,模糊、潮湿、晦暗。迷龙一向是排头兵,不光是行军打仗,也包括做好做坏,上升或者下降,于是迷龙第一个垮掉。”这里的地势已经相对平坦了,死啦死啦在用一个英式指南针辩认着方向。我们都已经疲惫,拖着步子拄着枪,踢到个小树枝都能让我们摔一跤。我们中间体力最强悍的两个人是迷龙和死啦死啦,迷龙跟他身后负担沉重的豆饼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在飘一个在爬,但偏偏就是迷龙向死啦死啦异议:“再不歇我整死你。”死啦死啦根本置若罔闻,并不在意迷龙空洞的威胁,但看了看他那不堪其惨的队伍,他也知道已经到了极限。“再走半小时,歇十五分钟!”他对着队尾叫唤,“别拉太狠!我从第一个人坐下开算,这么个十五分钟-能不能歇到看你们自己!”于是队伍加快了。我们又走了半个小时,然后又走了一个小时,因为我们所到达的地方,即使我们走断了腿也不会在那里歇息。苍蝇哄飞的声音像是低沉的雷鸣,而我们的眼神像惊骇的兔子,我们看着路边的那些尸体走过丛林。被射杀的、刺死的、死于扫射的、死于爆炸的——胜利的日军会把自己人的尸体搬走,这里留下的全是我们的友军。死啦死啦站在路边看着我们每一个人,他并不想掩饰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场惨败。这条点缀着尸体的小路长得让人麻木,大多数人尽量看着前边人的脊背,间或有一个实在无法抑制的跑到路边去呕吐。我用一块布蒙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后的那具尸体。“是主力军。”我断定。死啦死啦查看着他的指南针,“就是说,我们至少把方向走对了。”我问他: “你怎么不念南无阿弥多婆夜了?”“因为活的比死的更让人操心。”我回到队列,插入郝兽医和阿译中间。排头兵迷龙已经把自己放任到我们前边,他不是走不动了,只是在东张西望。我们不想说话,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迷龙忽然就手把机枪扔给了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豆饼,那一下几乎把豆饼给砸塌,然后迷龙掉头去了路边,从一个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块手表。我们沉默地走着和看着,而迷龙看我们像透明的一样从我们身上穿越。迷龙好像刚恢复记忆,他是宣称过要来发洋财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诸实施。我们看着迷龙迅速成为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迷龙从我们中间穿过,他粗莽地推开挡了他道的郝兽医,去那边路上的一个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钢笔。死啦死啦视而无睹地走向队尾,我们尽量视而无睹地前进。我们不想说话,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迷龙手上戴满各种质地的戒指,脖子上连项链带长命锁金的银的戴着好几个,他有三至四只手表,胸口插的钢笔多到你只好以为他是个修钢笔的。他在草丛深处跋涉,目标是那里边倒着的一辆手推车,他趴拉开车上倒卧的那具尸体,翻检车上载着的饼干和罐头。我们只能坐在这里休息,尽管视线里仍有同僚的尸体,但哪里又没有这些尸体呢?我们的鼻子早已丧失了知觉。我和郝兽医、阿译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枪,我看着迷龙推着那辆车从草丛里钻出来,开始清点他新得的财物。“迷龙那家伙该死。”我说。郝兽医理解地说:“谁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闹脾气,跟自己过不去。喊发洋财,他攒东西好像就为败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着。”阿译立刻响应我, “就该军法从事。”我和郝兽医都瞧了他一眼,我们的眼神透着陌生和怪异,叫本来信心满满的阿译忽然不自在起来。我说: “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挺该死的。我们。”阿译赧颜,“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么不成话的军队,真该有个军法……来管管。”“军法?没打过仗的白痴,就知道跟冲锋陷阵的聒噪什么军法,这样你们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队你们又给我们什么了?给顿粥都是霉的。”阿译的话勾起了我的火。郝兽医劝道:“烦啦你又放什么邪火?阿译什么时候又成了行刑队?他吃的米也从来没比你多一粒。”那是邪火没错,我决定闭嘴。阿译也嗫嗫嚅嚅的。“我不是什么你们。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他在这样自相矛盾的句子里涨红着脸,“我是说秩序,我们差劲,就差在没有秩序。”本来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来,刚擦好了枪,我把枪托杠进了阿译怀里,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机上,把自己的脑袋顶在枪口上,“秩序?来吧,帮个忙,从这里头就是乱的,被你这样人搅的。帮个忙,给它军法从事了。”阿译想把手拿开,我又给他合上,要不是郝兽医给我后脑勺猛一下,我本来会用阿译的手把扳机扳下去的。“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枪这样闹有意思吗?”老头儿骂道。我也觉得孩子气了,悻悻地把我的枪拿了回来,“枪都不会用还妄谈杀人。我就是吓吓他。刚擦的枪有鬼的子弹?”我把那支枪往身边一摔,于是“砰”的一声,一发子弹擦着我的身边不知飞哪去了。郝兽医、阿译和我,我们三个呆若木鸡着,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们一眼,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也不知道刚才我险些把自己的脑袋打成碎西瓜。我一脚把那支鬼枪踢得离自己又远了些,然后蜷在那里使劲揉自己的头。阿译一直瞪着我,嘴唇在发抖。“你们都……你们就都那么想打回去吗?”郝兽医看着我们。鬼门关的那趟旅行让我语无伦次,让我的碎语倒像象诅咒,“想打个胜仗。可已经不想了。又被骗了,这是骗最后一次了。不是不是,没人骗我,我自己骗自己。早几天我跟自己说,孟烦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点儿人动静的——那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会说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说这种话的。”阿译茫然地看着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让他有一种经久的恐惧神情。郝兽医看着我,看完就茫然看着其他人。我们像在苦刑的间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尸一样以图恢复点儿衰竭的体力,有人机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枪械,有人在撮土为炉跪拜一下沿途不绝的同僚尸体。郝兽医喃喃道:“……死啦死啦说得对呢,这趟出来要死很多人呢。”我打断他,“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说得对了。”郝兽医并不理会我,“美国人是想当然死的,英国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贪死的——我们怎么死的呢?”我心不在焉地问:“我们怎么死?”“迷龙是漫不经心死的,阿译是听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们强还是比他们惨,你两样都占。”郝兽医说。我恶毒地问着,以图找到一个打击他的缺口,“你呢?兽医,你怎么死的?”“我看着你们,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看着你们。我是伤心死的,看着你们伤心死的。”他最后的一句话实在是让我哑然,我看着他混浊得像瞎子一样的眼睛,我放弃反击。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老头那时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后我还记得他的眼睛,干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说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里边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迷龙在远处大叫:“来了这儿,要么打鬼子要么发财,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发财!你们谁帮我推这挂子车?老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赚多少都分他两成!”“有数的没?两成是多少?”康丫问。迷龙打着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着要吃。包你不饿肚子!”康丫把挂带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绝不止康丫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