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舌灿莲花于成龙逃回火云城,检点军队,发现带去的士兵三停只剩下了不到一停,连自己的儿子于利都失陷在乱军之中了,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其实也不怪于成龙会难过,那些被强征入伍的士兵打胜仗的时候还好说,还可以拿来充充门面,但是一打败仗,立刻就不成队形地撒鸭子开跑,怎么都约束不住。损失的军队倒有大半是自己逃散了的。而现在淄州军中,这种士兵占了多数,再碰上强悍的灵州军,怎么能够不败?于成龙正愁闷,忽然部下来报,于利回来了。于成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亲眼看着于利被一群灵州兵围住了,却救援不及,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扯下马来。于利衣甲上还带着血迹,蓬头垢面,踉踉跄跄走到于成龙面前跪下,嘶声哭道:“父亲!父亲!”于成龙忙把于利扶起来,仔细看着儿子,父子二人都有再世为人的感觉。于成龙这才想起来问于利是怎么脱身的,于利露出羞愧的神色,道:“是阮香放我回来的。父亲,阮香她……希望我们投降。”于成龙忽地站起身来,不再看于利。他的心里现在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滋味。他不是那种死守成见的人,也不会为了郝萌而搭上自己的老命,投降灵州也并不是不可以接受,但是他心里就是觉得别扭,或者说十分窝囊。自己好歹是从军二十多年的老将了,却败在阮香这个年轻的后起之秀的手里,而且几乎是没有照面就败了,他心有不甘。虽然淄州方面有各种不利的因素,但是于成龙不能把这作为原谅自己的理由。“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于成龙沉声道:“我自有主张。”只要对阮香军打一场胜仗,即使投降也会得到重视吧。于成龙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心里确实有这种想法。让他像沈月一样不战而降,他放不下架子。这时候卫兵禀报,灵州使者求见。于成龙心道,来的好快,他让儿子先去休息,命令传见灵州使者,使者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他倒想看看灵州使者用什么理由来说服他。不一刻,吴忧施施然走了进来,气定神闲朝着于成龙施了一礼,道:“末学后进,晚生参见于将军。”这种开场白倒是让于成龙没想到的。本来以为灵州挟大胜余威,使者即使不是盛气凌人,也不会太客气,毕竟现在阮香军掌握着主动权。而眼前这使者谦和有礼,又自居晚辈,让于成龙对灵州印象改善不少,看来灵州虽然是一帮年轻人主事,但也并非都是轻狂之徒。于成龙本身就是一个很重视礼节的人,对一个军人来说,学识也算丰富。虽为军人,但是他更愿意向别人显示他并非不通文墨的老粗。吴忧谦恭的态度很对他的脾胃。“哦,不必多礼。”于成龙也还了一礼,不过却是平辈间的见礼,他还没有狂妄到人家送一顶高帽就晕乎乎地戴上的地步。请吴忧坐下,又给他上茶,于成龙决定开门见山,直接堵住这个使者的嘴巴。“征东将军派你前来,是不是想劝我投降啊?老夫世受淄州俸禄,必会和灵州周旋到底,不会背叛淄州的,如果你是这个意图,那就不必多言,你可以走了。”吴忧心中暗骂老狐狸,不过他可不会一句话都不说就被打发掉。这几天,他都在火云城大街小巷转悠,收集街谈巷议,加上阮香提供给他的一些情报,早就摸透了于成龙这个人。吴忧微笑道:“于将军不必紧张,其实晚辈是个读书人,被派到这种差使,也是无可奈何。其实以于将军的赫赫威名又怎是一二说客能够打动的呢?晚辈来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和将军说那些军旅之事,小……那个阮香其实也没抱太大期望,要不也不会派学生这样一个书生过来了。”于成龙面色稍缓,见吴忧虽然腰配长刀,但是神情举止完全没有杀气,说话也中听,倒不急着赶他走了。吴忧见有转机,又举手立誓道:“今日我要是对于将军主动提起招降之事,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于成龙忙道:“不用这样说,既然你无意说降,那咱们说什么都可以的。”吴忧窃喜:饶你奸似鬼,也要吃我的洗脚水。我不主动提,当然会引你先提。于成龙显然没有注意吴忧的誓言给自己留下的退路。吴忧先是东拉西扯地和于成龙聊了会儿学问。于成龙暗自诧异,这个使者博闻强记,确实读过不少书的样子。于成龙本来还防他把话题又引回招降一事,不过两人谈得高兴,都是些学问杂学,连一点儿军旅之事都没有涉及到,于成龙也自放下心来。两人正谈得入巷,一上午的时间疏忽而过,于成龙要留吴忧用午膳,吴忧辞谢道:“叨扰了一上午,实在不好意思,我还要回去复命,不能继续打扰将军了。”于成龙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因为他而使吴忧没有完成任务,犹豫了一下道:“恕于某交浅言深,先生其实不要回去也行吧。这次出使任务你没有完成,若是被阮香知道你没有尽力的话,追究起责任来,也是不小的干系。”直到这时候,他还以为吴忧只是灵州一名普通的使者。吴忧自然不会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见于成龙口气已经松动,叹了口气道:“将军不要为我担心,阮香并非那种器量狭隘的人,我会如实禀报今日见闻,求她对将军网开一面,放将军一条生路。”于成龙这时候已经隐隐把吴忧当成了知己,不再对他的灵州使者身份那么感冒了。听吴忧这样说,不禁有些不服气,道:“阮香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女子,你怎么这么确定她一定会嬴?”吴忧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摊开双手道:“于兄,既然你不把我当外人,我也高攀一把叫你一声老哥哥。我不是因为自己是灵州的说客才这么说的,说出来也不怕老哥你不高兴,淄州确实已经没有前途了。这是兄弟的肺腑之言。”吴忧见于成龙竖起耳朵准备听下文,接着道:“阮香得天独厚,上应天时,下得人心,有谋士为羽翼,复得良将为爪牙,灵州将士用命,上下齐心,其势已不可阻遏。郝萌跳梁小丑而已,根本不是阮香的对手。将军有大才,无奈所事郝萌并非明主,还宜早做打算。否则将来被阮香打破城池,兵败身殒,还要背上不智的名声,被后人耻笑,弟窃为大哥不值。”于成龙良久无语,吴忧和他谈的是天下大势,相比之下,自己那点儿争强好胜之心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和万万人的幸福比起来,自己的一身荣辱又算什么呢?比起吴忧的胸怀天下,自己还为这些小事而斤斤计较,而吴忧还是这样为他考虑。于成龙第一次感到自己在一个后生小子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找不出理由反驳吴忧的话。于成龙喃喃道:“怎样打算,投奔阮香?阮香就是明主吗?一个女孩子,能成什么大事?”吴忧注视着于成龙的眼睛,缓缓道:“我以为老哥是个明理之人,不料还是拘泥于这种琐碎事情。阮香在灵州的所作所为,将军必定也有所耳闻,试问哪个男子能比她做得更好?老哥岂能因其是女儿身就小视于她?”于成龙沉吟良久都不能下定决心,吴忧道:“不知将军有几分把握可以胜得灵州军?”于成龙不语。吴忧又道:“既知不能胜,又何必拿双方将士的性命开玩笑?只要对人民稍有顾惜之情,就不该以一己之私而让百姓多遭兵灾之苦!”于成龙依旧沉默。吴忧长叹一声,拱手道:“在下告辞。于将军保重。”他对于成龙的称呼又变了回来,神色黯然,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转身骑上了仆人牵过来的马。然而吴忧那失望的神情看在于成龙眼里却成了无言的轻蔑,他一把抓住吴忧的马缰绳,道:“小兄弟慢走,唉,老哥是老糊涂了。咱们慢慢谈吧。”吴忧专注地盯住于成龙道:“行与不行,一言可决,几万人的性命尽在将军一念之间,将军还要犹豫到什么时候呢?”于成龙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好,就依兄弟所言。”吴忧喜得直接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拉住于成龙的手道:“好大哥,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得多苦。”于成龙叹道:“犬子都没有让我改变主意,想不到老弟你却做得到。你一定不是简单的读书人吧?老哥哥这条命都搭给你了,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吴忧微微一笑,道:“老哥哥折杀小弟了,小弟吴忧,现任靖难军的参谋一职,先前得罪之处,还请老哥见谅。”于成龙惊讶道:“吴忧?原来就是你啊。想不到你这样年轻。”吴忧笑道:“有志不在年高,小弟一番卖弄,叫老哥见笑了。”于成龙马上下令关闭城门,禁止行人出入,又紧急召集众将,准备宣布易帜投向阮香军。吴忧道:“老哥不担心部将不服么?”于成龙道:“兄弟也太小看哥哥了,这些兵都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哪个敢不服?”不一刻众将齐聚。于成龙为众人引见吴忧,道:“这位就是灵州军军师吴忧公子。”众将都吃了一惊,有几个手已经按在了剑上,但是其中比较乖觉的已经猜测到了点儿什么,都默不作声。于成龙道:“我火云城从今日起就不再属于淄州属下,我们从今往后就归阮香靖难军统辖。”大帐里立刻炸了锅,众将议论纷纷,却是既没人响应,也没人反对。于成龙拔剑在手,大喝道:“安静!”帐内顿时一片寂静。于成龙道:“大家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兄弟,也该知道我于成龙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更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辈,我不是为了我自己升官发财才决定降灵州的,我是为了大家!如果谁不愿意跟着我干,就请自便,我会礼送出城,不会难为他的。”说着狠狠把长剑插在桌上。众军官都面面相觑,有人想要站起身来,看着明晃晃的长剑却又不敢。吴忧见了于成龙的行动,不禁感到有些好笑,这老哥哥做事的方法也太不留余地了,就凭这么几句话,显然威吓有余,却还不足以留下那些还在犹豫的人。于是上前一步,先将于成龙的长剑拔出来,替他还回鞘里,然后清了清嗓子道:“兄弟有几句话说。”淄州众将看着他的眼光中颇有敌意,但更多的是好奇。吴忧环视一下众人道:“在下在靖难军中,得到阮香将军的信任,忝居参谋之职,得以参赞军机,也曾立下了微薄的功劳。“阮将军她是明月,我们靖难军就是围绕着明月的星星。但是明月却绝不会掩盖周围任何人的光芒,相反,只要是有才能的人在靖难军中都可以得到一展所长的机会,唯才是举是我们的原则。“淄州郝萌,昏聩无能,却妒贤嫉能,空放着诸位淄州豪杰而不能用,却任用亲信,对大将步步提防,处处肘掣,以至于外界居然流传着‘淄州无人’的说法。“淄州真的无人吗?我看不见得。我靖难军跟淄州大小仗交手数十次,淄州将领的勇烈我也见过,淄州士兵的勇气我亲身体会过。我从没有因为是和淄州处于敌对的立场就小看了淄州的将士,相反的,淄州男儿对淄州的热爱,不惜为淄州赴死的精神让我感动,也让我钦佩。不管是在灵州还是在淄州,不论是华一虎、黑北屏还是杨波这些将领,还有那些跟随着他们视死如归的战士,这些人都赢得了我们的敬佩!就是敌人,也会为他们的精神所感动!“灵州有英雄,淄州也有英雄,但我们同是大周的子民,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液,我们使用同一种语言和文字。为什么我们要为了一个昏聩的郝萌而互相残杀呢?也许你们觉得,这是灵州对淄州的侵略,但是我要说,靖难军并不是仅限于灵州的,所有的大周的子民都是靖难军保护的对象,灵州的部队是为了整个大周的信念在作战,而不是像那些拥兵自重的军阀,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而争斗。“淄州是我大周的州郡,被郝家窃据已经太久了,久得淄州的兵将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大周的子民,只知道效忠郝家,却把真正应该效忠的对象——大周抛在了脑后。你们难道一点儿都不惭愧吗?现在周国境内狼烟四起,战乱频仍,国外异族磨刀霍霍,意图趁乱分一杯羹,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真正的好汉子当思如何保家卫国,诛杀奸邪,恢复我大周的盛世,而不是鼠目寸光,眼光仅仅局限于州郡间的争斗,如果我大周继续内斗下去,亡国之日不远矣。“但是如果我大周消除内斗,十一州携手同心,还有哪个国家敢觊觎我们?凭着我大周千百万民众,无数的英雄豪杰,我们怕过谁来?“我不敢保证众位投入我靖难军都可以保持原来的官职俸禄,也不敢保证众位目前在淄州所享受的优厚待遇,说实话,为了维持军费和各种开支,我们的财政并不宽裕,但是我可以保证,诸位的才干都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以后大周的历史上会记下你们的名字,作为大周的将领,而不是淄州的将领,淄州将作为你们的籍贯地而被后人称道。“我想,那些想要升官发财的,想要继续混饭吃的,想让百姓们继续用血汗供养你们的,都可以走了。我们不需要蛀虫,我们需要的是敢流血,敢拼命的汉子,是真正把我整个大周百姓放在自己心里的好汉!”大帐里寂静无声。蓦地,一个长相十分威猛的军官站起身来,正是于成龙手下作战十分勇猛的一个军官,人称郎疯子的郎枫,他右手猛捶胸膛道:“好!好!说得好!也骂得好!俺郎枫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骂得这样痛快!听了你这番话,俺以前真是白活了。不怕说句得罪于将军的话,俺就从没对一个人这么佩服过,吴兄弟,你可真是好样的。俺不会说话,就一句,以后你说啥,咱就干啥,就是在靖难军里当个小兵也心甘情愿。谁敢说半个不字,咱就撕了他。”吴忧一步跨到郎枫身边,拉住他手道:“郎大哥真是性情中人,快人快语,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咱们以后就是好兄弟!”淄州军官们又是一阵喧哗,这回是真正的群情激奋,吴忧的话在他们长期憋闷的心里点上了一把火,他们在淄州军中憋屈得太久了,没有一个人愿意自认是孬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退缩,有了郎枫带头,众军官都嚷嚷着要和吴忧拜把子。于成龙睁大了眼睛,他都不敢相信长久以来这些只会唯唯诺诺服从自己命令的军官们也有畅所欲言、大呼小叫的时候,他对这帮“孩子”了解还是太少了。也从这一刻起,火云城的军权悄悄地转到了吴忧的手里,不过于成龙并不在意,他那颗过早苍老的心也被吴忧激起了活力,他也像那些血气方刚的青年军官一样,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说些什么。良久,喧闹的大帐才安静下来,吴忧看着帐内这些淄州军官兴奋的脸色,心中暗道:谁说淄州没有人才?这些人,哪一个都不缺乏勇气,哪一个都不逊于灵州的人才,只是没有人发掘他们的才能罢了。于成龙忽然发现帐内趁乱走了两个军官,都是郝威的亲信,想必是通风报信去了,不禁大怒,郎枫就要点兵去追。吴忧拦住他道:“算了,人各有志,不必勉强。我们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而他们选择了放弃,这是他们的损失。”郎枫道:“就让他们这样轻易走脱了么?万一他们带兵回来怎么办?”吴忧道:“不必担心,我料郝威没这么大的胆子,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全军撤回富水河北岸,希望富水河能成为他们最后的遮羞布了吧。”过了一阵,斥候回报,郝威和莫湘果然不敢来攻火云城,扬帆起航,撤向富水河北岸。于成龙这才放下心来,对吴忧拱手道:“兄弟妙算,愚兄不及。”吴忧笑道:“老哥这话太见外了,我也不过是按常理揣度而已。”望县,靖难军大营。阮香和众将商议对付淄州水师的办法。忽然探子来报,火云城方向烟尘大起,似乎有大规模部队行动。阮香惊道:“于成龙这么快就杀回来了?”宁雁笑道:“不必惊慌,我想应该是吴忧那边成功了,于成龙是来投降的吧。”众将都不信,阮香也是心中惊疑,忙令再探。不一会儿,不等这拨探子回报,派往监视淄州水师的斥候先回来了,报告淄州水师已经起锚,离开了驻地,全都撤到北岸去了。阮香这才松了一口气道:“看来确实是大哥成功了。”阮香率领众将出门迎接。骑马走在最前边的正是吴忧。一众淄州将领拥簇在他后面。这一次吴忧让于成龙守火云城,所以他没有过来,阮香和淄州众将一一见礼,最后才是吴忧。阮香握着吴忧双手道:“大哥辛苦了。”吴忧微笑道:“你也是,几天没睡好了吧?眼睛都熬红了。”吴忧又转向早就等在一边的众将,和他们笑闹一番。阮君却不在迎接他的人群里。阮香见吴忧四下张望,知道是在找姐姐,把吴忧拉到一边悄悄道:“姐姐留在飞云关了,没有跟着大部队过来。”吴忧有些惊讶,这可不像是阮君的性格。难道是病了?可是阮君一向身体强健,没有什么病啊。阮香神秘地笑笑道:“是我不让她来的。大哥你也真是的,整天在外边跑。你该抽点儿时间多陪陪姐姐的,她对你可挂念得紧呢。”吴忧再问原因,一群人都嘻嘻哈哈地望着他,却都不肯说,好像大家一起对他隐瞒了什么秘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