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青城悍将(上)圣武历二六六年秋十月,一队库比伦骑兵抢劫了云州军运送床弩的辎重车,杀死了护送的军兵。云州军马上进行了报复行动,屠杀了一个库比伦人的村寨,随后双方你来我往,牵扯到冲突中的部族越来越多,冲突的范围也急遽扩大,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全面起义。一石激起千层浪,沉寂了多时的大周国土上再次燃起了熊熊战火,这一次各地爆发的战争规模之大,战况之惨烈都远超从前。云州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战场,汉人和少数民族的冲突越来越严重,苏平在云州调集重兵,准备镇压,各族在经历了开始时候的杂乱无章之后,仗打得慢慢有章法了,而且也出现了联合的倾向,据说,活跃在各族之间穿针引线的是一个神秘的汉族男子。云州的西北方的吉州,西南方的徽州都勒兵云州边界,准备看云州军一旦战况不利就浑水摸鱼,云州北方的两个邻国库狐和迷齐也都蠢蠢欲动,要趁着这大乱初起的时候捞一把。周的西南方开州牧唐静猝死,无嗣子,静女唐琪自封开州牧,原唐静部下大将杨汸反,胁开州六、沐二城归柴州,柴州刺史穆恬纳之,唐琪发兵攻六、沐。周东南的怀州刺史刘向,借屏兰兵十万,以大将井麟为正,屏兰公主星晴为副,发马步军二十万攻柴州。苏中得到了泸州方面出兵的保证之后,就开始积极筹划进攻的事情。他所控制的地区战略纵深太窄,南北最窄处只有不到二百里,若是被阮香从容布置进攻的话,他很可能被一切两半,东西难以救应,这样他就会变得十分被动了。所以苏中认为抢先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苏中打探得青城驻军近日将换防,这中间有大概三天的空档,青城只有地方守备队千人守城。苏中得到这个消息大喜。遂阴遣骑兵一万,趁虚驰击青城。淄州战役就此拉开序幕。青城守将名叫崔华。他只是后备部队的一个大队长而已。在得知苏中的进攻之前,他面临着一个极大的困扰,那就是他的防区一下子调来了三位大队长——闻人寒晖、郎枫、张荇。其中闻人寒晖还是虎卫军的大队长。这三位都作为“步兵”调入了他的手下,而且不约而同的,都做了“守门步卒”。其他的难缠的中队长小队长似乎也很有几个,都是桀骜不逊的家伙。崔华简直都无法掩饰自己对于上司的不满,那个关于拿青城赌咒发誓的笑话更是让他无比苦恼。这三位大队长倒是没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之所以说“特别”,那是因为在崔华大队长的眼里,做过大队长的人嘛,骤然贬为步卒,有点儿情绪那是难免的,有点儿小毛病他也就不和他们计较了。譬如说他增加了三个守门的士兵,以备三位大爷哪天不高兴来执勤了,可以随时替换上岗。还有对于这三位没事就无视军规聚在一起喝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他们“不小心”领着一群士兵把城里地痞流氓的老大给胖揍了一顿,又踢了江海帮在青城的堂口,他也只能当作没看见。每次走在街上远远看到他们就赶紧上去打招呼,这三位虽然不大瞧得起一个地方守备军的大队长,不过对这位上司倒是礼数周全,崔华大队长替他们做的揩屁股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管怎么说三人心里还是存了份感激的。三人心里火气再大也不能冲他发。崔华觉得没有常规军的青城就像是没穿衣服的女人一样,只能任人**,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指望用一个大队的杂兵可以守住敌人大部队的冲击。方略将军上任后防御工作一直做得密不透风,谁也不信他会出现这样一个大纰漏,让身处前线的青城如空城般暴露在敌人面前。崔华是灵州人,是第一批参加阮香部队的灵州人之一,和他一起参军的老乡们不是阵亡了就是飞黄腾达了。比起他的大多数同乡来,他打仗不能算勇猛,不是人家没给过机会。一开始人家看他人高马大的,颇有些勇猛气概,又识字,还能诌几句兵法,很有些要重用他的意思,一上来就让他做了小队长。可惜他总是不争气,一打起仗来冲锋既不勇猛,退却时奋勇争先,遇到困难基本上都是不思进取,推给友军部队了事,跟着崔华的士兵们一向以“崔婆婆”谑称之,每次作战倒是伤亡最小的团队。不过崔华的好运也仅此而已了。很快他就被从正规军野战部队转入后勤部队,再转入地方部队,官职倒是一直不紧不慢地升着,虽然升得慢了些,不过崔华倒是满足得很了,唯一不太喜欢的就是自己的防区实在太……接近前线了。他也念过书,参军前后也读过几本兵法书,对于书里边的所谓虚实、欺敌之类的东西半懂不懂。后来转入了地方部队,也就更加懒得弄懂了。既然学问不精,崔华就弄不明白自己驻守的这青城是不是已经被当成了诱敌深入的香饵了。他承认自己缺乏全局的眼光,所以这守城的日子也就得过且过。既不想着去加固城墙,也不急着发动民兵,用于守城的器械当初上面交给了多少都在仓库里保存得好好的。崔华派了几个兵每天给这些器械上油、擦拭、保养,倒不是真的多么爱惜这些东西,而是如果上面来人检查的话,显得漂亮好看。崔华在这方面还是很讲究的。后来参谋部传来了一道命令,说是大战将至,各地方部队可以适当扩充部队。然后就给崔华的部队增加了三百人的士兵薪饷。崔华一看部队可以扩充了,倒是一件好事,可是这一千人自己管着都嫌麻烦,还要增加三百人,实在不怎么乐意。后来上面催了几次,崔华被催得不耐烦了,只好召集几位中队长商议着召点儿兵,什么人带什么兵,这几位中队长也跟他们的大队长一样不喜欢增加麻烦。倒是一位做过工坊老板的中队长后来给出了一个主意,说反正上边也不会在意增加了三百个什么兵,不如就用这些薪俸在当地雇几百个人开个兵器作坊,战争时候可以生产些兵器,如果仗打完了,就跟上边请示一下,直接转为民营,也省得付给遣散费了。崔华想了想,觉得这主意倒也可行。说干就干,兵器作坊风风火火就成立起来了。事实证明崔华并不擅长经营之道。兵器作坊开张之后,老板问崔华生产什么。崔华想也没想,顺口说道:“制箭吧。”这老板马上奉了圣旨似的,哧溜就走了。崔华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现在他和另外三位贬职大队长混的已经很熟了,四人经常一起胡混。按说军令部的官员们不会任凭他们这么无法无天,不过驻青城的那位官员在连续打了几次报告都石沉大海之后,知道上面有人罩着这几人,也就懒得再上报了。探子汇报发现了大批苏中旗号的人马的时候,崔华正面对着胖成了一个球的工坊老板一筹莫展。这位何老板在消失了一个月之后,重新出现在崔华眼前,抱怨说库房不够用了。崔华倒是忘了这事儿了,不过印象中好像库房挺充足的呀。何老板马上以一串数字向他证明自己的抱怨是有理由的。崔华雇佣的工人每天生产箭一万支,至今为止满员开工一个月,已经生产了三十万支箭了,这三十万支箭生产出来都堆在了库房里,军队既没有拿钱来采购,他们又不敢私自卖给私人,所以开张一个月来一个铜板都没有赚到,反而赊欠了不少材料费、场地费等各种崔华压根就没有想过的费用。看着何老板面带微笑递上来的巨额帐单,崔华觉得当初出这个主意的人真是缺了八辈子德了。正在他呆愣愣地琢磨着怎么处理这堆帐单的时候,敌人的“及时”出现无疑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何老板事后回忆的时候居然说,“崔大人听闻有敌前来,且有一万之数的时候,表情狂喜,眼泪都流了下来,跪在地上感谢上天说:‘上天救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战的人,听说敌人十倍于己居然兴奋地哭了。这也表明崔大人平时真人不露相,实际上骨子里是个极端狂热好战的人。”何老板这一番胡言乱语自然不能尽信,不过崔华承认,自己听到敌袭的消息,第一反应并不是去关注敌人的数量十倍于己,他根本就没往那里想,他想的是这三十万支箭终于有着落了。崔华在账单上大笔一挥:因敌情紧急,按市价购箭三十万支于“华荇寒枫”作坊,请靖难军后勤部按价给付。青城城防大队长官崔华于圣武历二六六年十月二十五日。说起来这“华荇寒枫”作坊的名字还是取了崔华、张荇、闻人寒晖、郎枫名字里边各一个字。四人为了谁的名字在前很是有一番争吵。最后只好抽签决定谁在前。而让其他三人最不能忍受的居然是最白痴的崔华抽到了第一个字,崔华看着三人不爽的眼神,只好陪笑道:“我这人从小就运气好,走路也能拣到元宝。”回答他的是三个人的一通老拳。后来不知道是谁提议拜把子,谁当大哥自然也不能只是年纪大就行,崔华挨挨蹭蹭也想凑个热闹。这一次仍然是谁也不服谁,本来闻人寒晖提议比武决定,不过崔华说比武太伤和气,还是抽签吧。三人这次异常齐心地齐齐摇头。提议一个个提出来又被否决,最后大家决定赌骰子。那三人都是赌钱的行家里手,崔华却很少赌,张荇悄悄对另两人说,他曾经观察过崔华赌钱,没有一次是不输个精光的。三人放下心来,都怂恿崔华先掷,暗地里都打好了主意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要动动手脚。崔华很随意地掷了一下,自己都没敢看,其他三人却一片死寂,崔华掷出来的宛然是三个六。崔华发现三人眼里又露出要杀人的冲动,不禁心里发毛,忙自己搅了,道:“不算不算。”又掷了一把,邪门的是,仍然是三个六。这时候闻人寒晖和郎枫忽然都变得好客气,硬是把崔华这个大哥先送出了门,张荇虽然也很想溜走,不过这两位可一点儿不跟他客气。崔华刚一出门,厚重的屋门就咣当一声关上了。随后就传出了沉闷的拳头击打人体的声音。此后整整一个星期,张荇的眼睛都像极了一种珍稀动物——大熊猫。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三个人还是说话算数的,崔华这个大哥虽然白痴点儿,大家还都承认。张荇委委屈屈做了小弟,那两人猜拳的结果,郎枫老二,闻人寒晖老三。却说崔华接到了警讯不惊反喜,总算解决了兵器作坊的箭支问题。崔华马上派人飞马给方略送信,当然这只是摆摆样子而已,青城周围并没有部署主力部队,要不然敌人也不会来了。派出了报信的使者,崔华心里安定了些,反正再接下来就看自己的运气了,能守几天就是几天呗,换了谁在这种情势下也不可能守得住嘛。崔华不慌不忙地命令将各种守城器械搬上城头,弓箭也从库房搬出来,运上城墙,滚木擂石、油、石灰,各种兵器,满满地摆放在城墙上。在城内召集民兵壮丁,协助守城,粮食、水源、灯火都管制,宵禁,封闭城门,城内加强巡逻,防止敌人间谍捣乱。该做的都做了,崔华感到自己好像没什么事可做了,城内忙而不乱,七八米高的城墙,敌人想打破也没那么容易吧。崔华发出了一堆命令,手下人都办事去了,他百无聊赖,忽然想起自己几位兄弟来,就踱出府来,想找他们厮混一通,打发时间。不过他显然要失望了,三个人都不在他们常去的地方。崔华无意中路过城墙的时候,见到哥儿仨正满头大汗地往城墙上搬石头呢,一个个都光着膀子,浑身是土,神情却兴奋得很。崔华这才想起来这三位兄弟都是著名的骁将,一听见打仗就兴奋地直哆嗦的那种人。再看看周围的士兵,好像都不怎么在乎敌人似的,忙忙碌碌就像要给家里盖房子似的,不禁有些疑惑自己带的这都是些什么兵啊,悍不畏死也不用这样吧。正在崔华郁闷的时候,远处尘土高扬,敌人大队的骑兵迅速逼近了。骑兵们身穿玄色战甲,队伍整肃,旌旗蔽天,杀气腾腾,气势如虎,离城还有五六百米的时候前队猛地一停,两支分队奔驰出阵,向两翼延伸出去。青城本来就不大,一万人围城绰绰有余。两翼的骑兵迅速会师,将小小的青城围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像事先约好了一般,全军齐齐发出一声大吼,端的是威风凛凛。崔华脸色有些难看,来的显然是精锐之师,再看看手下的士兵们,不少都是初上战场,脸色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这时候敌阵一员将领走马出来,对着城头大喊道:“城里的人听好了!立刻打开城门投降,可以饶你们不死,否则等到打破城池,你们全都小命难保!”崔华也想找个大嗓门的士兵给他骂回去,不过这事儿好像也用不着他操心。他的三位兄弟对此显然更有经验。三人很有默契地用手中的剑敲起了盾牌,“咚!咚!咚!”缓慢而有力的敲击声在城头回荡,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几百人同时敲击盾牌(或者其他敲得响的东西),声势还是不小的,手上没有停止敲击盾牌,郎枫雄厚的嗓音传了出来:“下面一块儿跟着我喊哇——滚你妈的蛋!”“滚你妈的蛋!”士兵们兴奋地大喊,已经把恐惧完全抛到了脑后。下面不用郎枫教了,嗓门大的士兵成了领骂。“滚你妈的蛋——哦——噢——”“回家抱孩子去——啵——噢——”士兵们的想象力一旦开了头就不可遏止,南腔北调各种各样的骂人话,和着各种各样的奇怪腔调被上千人同时骂出来,那场面只有亲眼见过才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崔华现在就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一会儿跟着大伙儿一起骂,一会儿自己想出个花样来马上抢着做领骂,敲击盾牌的声音让他们能很好地掌握节奏。苏中军领兵的是苏华,副将叫黑兰,是淄州黑家的子弟。听着城上层出不穷的如唱歌般的花样百出的骂人话,苏华气得紧抿着嘴唇,心道靖难军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这守城的分明就是一群地痞流氓嘛。黑兰三十多岁,身材魁伟,武艺高强,满心里想着要立下功劳,这时见苏华生了气,忙跨前一步道:“小姐,请让我拿下守将的狗头给小姐消消气。”苏华生气归生气,脑子还不乱,见黑兰请战,点头道:“给你五千兵马,尽速破城。”她自己还留下了五千人马,准备安营扎寨。苏华心中有个计较,如果守城的真是情报显示的一千杂兵的话,那么由黑兰率领五千精兵应该拿得下,若是黑兰攻不下,则表示敌人已有防备,提前扎下大营可以防止一旦战斗不利,也有个落脚的地方。黑兰倒是没有考虑那么多,他立刻点齐五千军兵,对青城发动了攻势,他采用的是多管齐下的方法。东门撞门,西门爬墙,南北两门配置少量兵力同时大声鼓噪,分散敌人的注意力,迫使敌人分兵把守,难以兼顾,充分发挥自己这边的人数优势。因为敌人从北边来,主力也都集中在北方,所以现在崔华、郎枫、闻人寒晖和张荇都呆在北面的城墙上。骂了一会儿大家嗓子都有些累了,闻人寒晖早就不做领骂了,观察到敌人军队旗号变动,各种攻城器械慢慢移动。闻人寒晖对崔华道:“大哥,敌人下一步攻城重点可能在东西二门,你多带点儿人重点防守东门,我和二哥、老四一起去西门。”崔华当然很想和几位本领高强的兄弟待在一起,不过现在看起来还是老老实实去东门比较好。因为他看到三个人每个人都腰插两把刀,背上背两把刀,厚甲重胄,显然这是要出去拼命的架式。崔华只说了一句“小心些。”就拔腿去了东门。黑兰自己在东门指挥。青城护城壕有四米半深,长年有水,底下遍布尖刺木桩。黑兰集中了五十部射程远达一千米的投石车对着城头上突出在外的重楼一阵猛射,崔华赶到东城头的时候,五座重楼倒毁了三座。随着石雨攻击,还有威力强劲的床弩弩箭攻击,打得城头兵抬不起头来,都退到了女墙之后,靠着厚实的女墙抵挡敌人的石炮和劲弩。崔华被这猛烈的攻势吓了一大跳,守军床弩摆在墙后,好像没人有勇气冒着这么密集的石雨和箭雨反击。崔华偷偷往外瞅了一眼,敌人似乎还离得很远,只是不停地用投石车、床弩远程攻击,崔华把脑袋缩了回来,也像大家一样,躲在了女墙后边,等着敌人的攻势缓和下来。不一会儿功夫,剩下的两座重楼尽毁,崔华暗自庆幸,幸好还没来得及往重楼里边派遣弓箭手,要不然恐怕得白白损失几十个人了。觉得矢石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密集了,崔华大着胆子往外瞅了一眼,敌人又派出了湿木编制的洞屋,底下藏兵,显然是过来填壕沟了。投石车已经慢慢停止了射击,只有床弩还在不紧不慢地发射着,为洞屋兵做掩护。远远的后方,与城几乎同高的云梯、天桥慢慢推进过来。崔华见士兵们似乎躲上了瘾,都猫着腰不肯起来,只好亲自跑去一个个把他们给踢出来,派人去操纵床弩,同时命令观察员为城墙内侧的投石车指示敌人方位,又派五个小队的士兵上马面,借助突出城外的优势,准备向下投掷滚石擂木,五个小队的士兵通过城墙上的暗道登上离城十米远高六米的羊马墙。这时候油已经烧得滚沸,可以向城下倾倒了。崔华又遣两个中队进入城墙内侧的藏兵洞,配以长枪大刀,准备冲突靠近城墙的敌人。又命弩手爬上弩台,张弩准备配合歼敌。士兵们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纷纷奔赴各自的岗位,崔华又命令两个小队的士兵专门负责掌管旗帜,监督各处战况和武器使用情况,哪里需要补充和支援就举旗为号。崔华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点儿大将风度的,四百个士兵调度得井井有条,民兵们也在忙忙碌碌往城墙各处补充守城的东西,一捆捆的箭矢、弩、戟、连梃、斧、椎分别码放在墙头,巨大的撞杆也搬了上来,准备拒退敌人的云梯和天桥。火箭头都浸入了油桶,随时可以取射。这时候敌人的湿木洞屋已经离城二百多米了,崔华令旗一展,先是投石车发出了三发试射的石弹,都没有命中目标,两发过远,一发又过近了。观察员们通过旗号为下面的投石车校正位置。然后下一次就是数十枚石弹齐发,敌人的洞屋一下子就有三座被击毁了。这时候城上的床弩也进行了第一次试射。崔华手里的床弩有好几种类型,从几十人同时上弦操作的到两三人一起操作的不一而足。第一次试射效果不是太明显,只有两三支弩箭射中了洞屋,似乎并没有影响敌人的推进速度。不过值得称道的是一支粗如壮汉胳膊的巨大弩箭飞行了上千米,从敌人头顶上呼啸掠过,虽然没有伤到人,却起到了很好的威慑效果,敌人主将的旗号又往后退了二百米光景。羊马墙上的人虽然也配备了几台小型的床弩,没得命令却都没有动,静静地猫在墙后,等待着城墙上的讯号。西门也该动手了吧,怎么没啥动静呢?崔华这时候居然还很有良心地关心一下他的三位兄弟,没办法,谁让他现在是城防官呢。西门,偏将金东领军一千五百主持攻城,因为黑兰集中了大多数重型攻城器械到东门,留给他的东西并不多,所以他这边缺乏重武器,只有几台笨重的床弩,还有两座几乎和城墙同高的对楼。看来只能攀墙了。金东打量着眼前的城墙,希望能找出这城墙的薄弱之处,他警惕的眼睛仔细地搜索着城墙。上面一片死寂,连个兵影子都看不到,没有旗帜,没有金鼓。金东有些犹豫不定,敌人难道是在故作玄虚?不可能一个兵都看不到啊。西门同样有遮断敌军视线的羊马墙,所以城门的开关从外边是看不见的,羊马墙那边转出来几个人的时候,金东还真没注意他们是怎么出来的。出来的只有三个人,都没有骑马,每个人都拿着一个高大的步兵橹盾,重盔重甲,三人就这样一步步朝着金东的人马走了过来。金东有些纳闷儿,这是来投降的么?不像啊。他派出了一百个骑兵迎了上去,看看这三人到底是干什么的。金东的部队离城一千米左右,骑兵行动更是快捷,眨眼间就到了三人跟前。金东看到领兵的军官向三人问了句什么话,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金东就看到领头的那个人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随后三人同时大喝一声,将手里的橹盾奋力掷了出去,三个骑兵措手不及,被砸下马来,红白的脑浆从头盔里流了出来。随后三人都双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六把长刀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眼的寒光。金东虽然很佩服这三人的勇气,但是还是讶异地有些好笑,就凭这三人就想击退他们这一千多人么,不要说一千人,就是一百人乖乖给他们砍也得累死他们。领兵的军官显然想法和金东也差不多,他指挥着骑兵们将三人团团围住,大刀长矛尽往三人身上招呼了。三人背靠背组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阵势,人来砍人,马到砍马,端的是悍勇绝伦,骑兵们人数虽多,硬是砍不散这铁三角。“当”地一声脆响,闻人寒晖一低头,没有完全避过一个挥舞过来的铁锤,头盔被扫掉了,头上也留下了鲜血。这是三人里边第一个受伤的。“杀人抢马!”闻人寒晖大声喊道。“好嘞!”郎枫大吼一声,左手刀挡住了刺来的一枪,右手手起刀落砍断了冲到跟前的一个骑兵的马蹄子,那马悲嘶一声,就滚在了地上,将那没来得及跳下马的骑兵压住了一条大腿。刀光一闪,张荇不声不响地斩下了那骑兵的头,结果了他的性命。张荇大声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闻人寒晖亦是大声接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郎枫却没有接下一句“与子同仇”,而是恶狠狠地大骂一句:“干你姥姥!”这一句便像约好的信号一般,三人同时跃起,各自扑向一个骑兵。三个人虽然行动突然,却只有闻人寒晖自己抢到了马。郎枫碰上的那个骑兵狡猾得很,见郎枫扑向他,猛一伏腰,整个身子紧紧贴在了马背上,同时他的两个同伴一刀一枪同时招呼上了郎枫,郎枫在空中勉强转身,避过了刺来的一枪,那刀却在他胸前划过,厚实的淄州铠甲优良的性能救了他一命,刀锋没有切进去,随后三人展开了巧妙的配合,郎枫很难找到第二次机会了。张荇比他还背,他碰上的那个三人战斗小组更有经验,使的全是长矛,他差点儿在空中被穿成麻花,不但没抢着马,大腿上还中了一枪。和那三个骑兵照面的时候,他看到了灵州男人特有的又大又深的眼睛,“灵州兵,难怪这样凶悍”,张荇中枪的时候心里只掠过这样一个念头。闻人寒晖见张荇单膝跪地,被几个人同时逼住,危在旦夕,显然受伤不轻,郎枫手忙脚乱帮不上忙,现在只有靠自己了。闻人寒晖大喝一声掷出手中的双刀,洞穿了两个离郎枫最近的骑兵,解了他眼前的危机,同时他右手一把抓住一边刺过来的铁槊,奋起神威,将那骑兵连人带马拽了过来,左手伸到后背抽刀,这时候那军官忽然朝着闻人寒晖射出一支冷箭,闻人寒晖左手放弃了拔刀,向前急探,一把击落了那支冷箭,同时感到右手一松,却是张荇看他处境危急,将手中长刀掷出,那持铁槊的士兵被戳下马去。闻人寒晖趁着这一缓,顺势就夺了那铁槊,左手也拔刀在手。“老四撑住!”闻人寒晖一刻没停,将夺来的铁槊朝着那军官掷了出去,都来不及看是否击中了目标,左手刀抡圆了,格开了几样同时砍刺过来的兵刃,右手从背上拔出了最后一把长刀。双刀在手,闻人寒晖精神一振,“哈!”地一声大喝,右手刀将一个骑兵的脑袋削得飞上了天,左手刀削断了另一个骑兵的枪柄,顺势撞入那骑兵怀中,将他撞下马去。郎枫趁势一跃跳上了这匹马的马背,那个被撞到马下的骑兵十分凶悍,落马之后一看郎枫上马,立刻抽刀就剁马腿,却被张荇眼明手快,一刀剁翻。这时候张荇却没顾上背后,两支长矛同时递到,一支刺到了护心镜上划了过去,另一支却顺着铠甲的缝隙在张荇脖子上开了道大口子,还好有甲叶替他挡了一挡,饶是如此,他也痛得大吼一声,一下子被巨大的力道撞倒在地,眼看就要被马蹄踏为肉泥,闻人寒晖和郎枫两骑一左一右并肩杀到。郎枫面对面地和冲过来的两个骑兵撞个正着,右手一刀削去,格开了两支长矛,左手刀正要跟上,冷不防侧面又递进来一把大刀,郎枫大怒,左手刀拼力挥格过去,力道之大,竟然将那大刀给反震回去,那使大刀的骑兵硬生生被反震回来的大刀刀背砍入面门,一声没吭就跌下马来。郎枫也被自己这一下子震得左手发麻,几乎拿不住长刀。郎枫和闻人寒晖一番拼杀,身上都添了几道新伤,却硬是护住了倒在地上的张荇。郎枫拼着自己的大腿上又添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将已经半昏迷的张荇拽上了马,对闻人寒晖大喊道:“回去了!”一马当先就朝城门口杀去。金东见骑兵们似乎被三人的悍勇震慑住了,颇有畏缩不前的意思,命令传令兵大喊道:“捉住三人任意一个,赏黄金百两,官升一级!”这一声喊出来,骑兵们个个争先,奋勇上前。走了郎枫,却将闻人寒晖团团围住。郎枫杀到城门口,将张荇交给军兵,一转头不见了闻人寒晖,用布条将冒血的大腿伤口一扎,翻身又杀入重围,大声呼喊,寻找闻人寒晖。好不容易两人又会合到一起,两人的人和马都是浑身浴血,身上也不知道多了多少道创口,闻人寒晖左肩挨了一锤,软软地提不起来,郎枫双手还都好使,见了闻人寒晖大笑道:“老三,你不行了啊!”闻人寒晖已经红了眼,回答郎枫的是右手猛挥一刀,和一个军官硬拼一击,将那军官连人带马震退一步。这时候从羊马墙后冲出一支三十来人的骑兵,拼死将郎枫和闻人寒晖救了回去,领兵的是崔华手下的骑兵中队长樊南。金东手下的骑兵们衔尾直追入城门,大概有百十人进了城的样子。樊南一声令下,城门洞里放下了沉重的闸门,一个来不及退出的骑兵当即被带着尖刺的闸门连人带马砸成了肉饼。后边的人则被完全隔断了。冲进城门的骑兵们被堵在了城门和另一道环城壕沟之间,过了壕沟又是一道高墙,上面埋伏着几十个弓箭手。樊南率领的骑兵逃过了那道城内的壕沟之后,很阴险地拉动了被称为转关桥的机关。这种桥只有一根梁,梁的两端伸出支于壕沿的横木,当敌人行至桥上时,拉动机关使横木缩回,桥面便会翻转,令敌坠入壕内。几个不明就里的骑兵立刻中了暗算,被掀入壕沟,立刻被下面的排叉木刺得肠穿肚烂,眼见是不活了。其他的骑兵们被限制在了一个很窄的活动范围内,他们面临着城墙和另一道高墙上的弓弩手的直接攻击,弩台上的弩手也朝着他们射出了劲弩,这一百多个骑兵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射倒了大半,剩下来的纷纷取出弓箭还击。这时候埋伏在城门侧的藏兵洞里边的士兵一拥而出,二百来支长枪乱刺,可怜那些剩下的骑兵们一身本事没使出来,就都做了枪下之鬼。金东一见骑兵们绕过了羊马墙追入了城门就感觉不妙,忙命鸣金,却再也救不了那些冲得靠前的骑兵了。计点伤亡,居然被那三人杀了三十多人,包括两名军官,带伤者数十人,又白白折了追入城门的百余人,金东郁闷地发现自己一下子就损失了将近二百个精锐的骑兵。他不禁收起了先前的轻敌之心,三人的悍勇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