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飘零吴忧再次醒来的时候,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一般,周身舒泰,原来伤口的位置只是略带麻痒。耳闻丝竹悠扬,闻得异香扑鼻,身上锦被高盖,睁开双眼一看,花团锦簇的一个房间,装饰品味倒像是一个女孩子的闺房!吴忧吃了一惊,坐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全身**着,居然是一丝不挂的。这倒是很让人难为情的。幸好他马上就在床边发现了一套干净的衣物,大小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颜色是纯黑,不太适合吴忧的口味,不过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吴忧忙忙穿上,这才心定一些。跳下床来,脑袋一晕,脚步竟有些虚浮。吴忧扶着床栏才站定身子。这时候,“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老仆挎着个篮子走了进来,他腰弯背驮,眼睛浑浊,步履蹒跚,似乎一阵风就会被吹走。吴忧忙对老人施了一礼道:“老人家,在下有礼。”老仆茫然地看看他,似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放下了篮子,掀开上面的盖布,原来是一篮热腾腾的饭菜,还有一瓶酒。吴忧再次施了一礼,大声道:“老人家!在下有礼!”老仆理也不理,径自将饭菜摆在一张小几上,转身就走。吴忧忙拉住他,在他耳边喊道:“老人家!”老仆仍是那副茫然的神情,见吴忧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只得回过身来,用手指指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发出一阵呜呜啊啊的音节来。吴忧这才明白他又聋又哑的。吴忧只得放开了老人,让他离去,自己也打算出门看看,到底到了什么地方。本来还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了,哪知道又被人救了。吴忧知道自己的内外伤势有多重,能好得这样利索,肯定是有人下了大本钱给治疗的,他打算好好谢谢自己的救命恩人。出了房门,吴忧不禁赞叹一声“好景致!”这是一个雅致的小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临街是一堵花墙,吴忧就是从东厢房出来的。刚下过雪的缘故,整个院子都覆盖着一片纯净的白色,只有从院门到厢房有一条供人行走的小过道上留着两行脚印,那是刚才那个老仆行走时候留下的。院子中间一口水井,墙边寥寥种了几株梅花,花枝繁茂,红梅正自怒放,花红雪白,相映成趣,便似一副绝好的图画。想不到这北方苦寒之地,竟也有如此雅致的地方。院子左右都是二层的红楼,吴忧先前听到的丝竹之声就是从那上面传来的。吴忧侧耳听了一会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出奇的,都是些寻常的曲目,弹奏者水平很一般,而且曲风柔弱无力,大概是女子演奏的。吴忧所学驳杂,对于音律也有涉猎,虽说不甚精通,分辨高低还是分得出的。后来竟有女子的嬉笑打闹声传来,吴忧这才想到,两边莫非是青楼乐坊?这时候正是天刚亮的时候,月亮还没完全隐去,太阳也只露出半张发白的面孔,吴忧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头晕的感觉也少了很多。对两边红楼上的乐曲已经失去了兴趣,他摆开架势,开始练拳。吴忧练的拳法是一套在周国境内流传相当广泛的健身拳,他一板一眼地慢慢打着,每一拳出去不带一丝风声,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用了整整一刻钟的功夫,吴忧才把这套简单的拳法从头到尾打了两遍。他的额角已经有汗水了。不过心情好了很多,因为他发现自己除了还有些发虚,真的没什么大碍了。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不禁原地翻了两个筋斗,长啸一声。这时候只听“吱呀”一声,西厢房的门开了,一个红衣服大眼睛的女孩子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个小暖手炉,她脸上还带着些嗔怪的神情,看到吴忧站在院子里好像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甜甜地一笑道:“我道是谁,一大早就扰人清梦,原来是个蛮子!吃了么?”吴忧摸摸自己的下巴,一直没时间修剪,他的胡子已经长了两寸多长,看起来是有点蛮子的样子了。但是问题是他不认识这个女孩子。所以只好“唔唔……”女孩子又笑了,脸上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吴忧倒是喜欢她这点,一个喜欢笑的聪明伶俐的小丫头,总比一个板着脸的老太婆好些。“这位姐姐,在下有礼。”吴忧朝着女孩子一揖。“啊呀!别别——”女孩子吓了一跳,忙侧过身,不敢受他这一礼。“我只是个小丫头,怎么好受公子爷的大礼?”女孩子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着,嘴角却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来。“那么敢问你家主人是哪一位?可是他救了在下么?”吴忧赶紧问道。“哦……这个么……我家主人不让说的,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女孩儿笑嘻嘻道。一边将手炉里余炭倒了,准备另换一炉。“我来,我来。”吴忧抢上前几步,替她换了炭。顺便问道:“尊上是住这里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女孩子笑嘻嘻接了手炉,对吴忧道声谢,却还是不理睬他的问题,扭头又进了屋子。吴忧站在那里,却不好意思就这样闯进西厢房,现在看来,自己的救命恩人八成是个女子,不便抛头露面的,他实在不好闯人家的闺房。吴忧一转念,对方既然有心救他,迟早都要见面的,扭扭捏捏反倒显得自己不光明磊落了,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何必做那些小女儿家情态呢?当下心中计议已定,朗声道:“在下吴忧,承蒙尊驾相救,不知朋友是哪一位,可方便通个名姓么?在下来日定当补报。”说罢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西厢房一点儿动静都无,那个小丫头进去之后也没了动静,再也没出来。吴忧白等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踏进西厢房,心里纳闷,不管怎样也该有个回话呀。吴忧心想,自己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做,哪有功夫在这里闲站着?但是就此甩手离去的话,对主人未免太不敬了,心下好生犹豫,忽然想起来刚才自己房间内似乎有笔墨纸砚,何不留书一封呢?想到就做,吴忧转身返回东厢房,却发现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包裹,一把连鞘长剑,还有一张地图,一封信,上书“吴忧公子亲启”,墨迹还未全干,显然写好没多会儿。吴忧知道这是刚才出去的功夫有高手进来过了,送了这些东西来,自己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吴忧一看,既然有这些东西,表示主人对自己的身份很了解,考虑也周到得很,倒是自己多心了。既然主人家不愿意露面,他也不便勉强。吴忧拿起信来一看,不禁“啊呀”一声,眼前一黑。信纸只有短短的两页,上面只用娟秀的小楷写了几句话:阿瑶、凌红叶脱险潜藏,章华、金怡、乌厉、秦书、郑子高殁,花莹、王大可失踪,艾云被擒,三日后午时云州城菜市口开刀问斩。署名一个莫字。吴忧咬紧牙关,这时候头脑反而清醒异常。他在床边慢慢坐了下来,开始吃篮子里边的饭菜,他吃得很仔细,就好像这是他最后一餐。饭菜的量很足,三个人吃都足够,但是吴忧吃得一点儿渣滓都没剩下。然后他细心的扎好衣带,将衣服上不必要的装饰部分扯去,裤脚袖口都扎紧,头发不挽发髻了,就那么在脑后一扎。他打开包裹,包裹虽小,里边的东西倒是不少,银两、打火石、金创药、八抓飞挠等各种应用的零碎东西,吴忧一一取出,贴身收好。再次看了一眼那张地图,那是云州城内各种建筑、兵力分布图,牢牢记住之后,他双手一挫,将图纸扯得粉碎。吴忧拿起了长剑,剑鞘上古文篆刻的“青霜”两字看上去那么刺眼,一看到这柄剑,吴忧就仿佛看到了艾云哀怨的眼神,心中又是一痛。“锵”地一声,吴忧将剑拔出半尺,寒气扑面,吹毛断发,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好剑就是好剑。拿起包裹来吴忧才发现,包袱底下还有两柄轻巧的匕首,乌木为柄,鲨皮为鞘,一柄的柄上刻着“福禄永昌”四字,雕为凤凰式样,另一柄上面刻着“既寿且康”四个小字,做龙头式样,做工都十分精巧。拔出凤柄匕首,吴忧感觉到一股温馨传遍全身,握着它感觉如沐春风,全身通泰,气血运行无比顺畅。再试龙柄匕首,握在手中,感觉清凉上脑,清心顺气,如涓涓水流流过心头,焦躁虚火尽数消散。吴忧知道这一对匕首是难得的宝物,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插在靴筒里,以备不时之需。吴忧长吁了一口气,起身检查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想到。确认没什么问题了之后,他右手拔出匕首,左手伸到脑后攥住头发,右手一挥,一大把头发落了下来,吴忧心中默祷:诸位屈死的兄弟,吴忧若是不能为你们讨还一个公道,枉生为人!今日且以发代首立下这个誓言,若有违背,让我吴忧尝尽世间万般酷刑身亡!匕首顺带拖过吴忧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口,伤口从右额角一直拖到右嘴角,立刻鲜血淋漓,吴忧以金创药敷上止血。对着铜镜一照,脸上多了道刀痕,面目比原来狰狞了很多,别说熟人了,就是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了。自此吴忧脸上多了一条长长的刀疤,容貌大变。吴忧走到院子里,朗声道:“承蒙贵主人相助,吴忧感激不尽,来日定当补报”。说完这话,哈哈一笑,推开大门,大踏步走出了这个小小的院子。来到门前,早有个马童牵了匹高大骏马在等候,吴忧也不推辞,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打马就走。吴忧前脚刚走,西厢房的门就开了。两个一身素白的女子走了出来,她们身后是那个大眼睛的小丫头。三人到了大门口,望着吴忧远去的方向。“五妹,人也走了,还看什么?”一个女子对另一个道。“这次多亏大姐成全。妹妹在此谢过。”“五妹”刚回过神来,朝着大姐福了一福。这两人都是“无影”的要紧人物,一个是吴忧有过一面之缘的如意夫人,一个是莫言愁。“妹妹好轻巧的说话!”如意的声音冷森森的,“我答应你的事情全都做到了,不知道你答应的事情算不算数呢?”莫言愁眼睛还是盯着吴忧离去的方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闻言道:“自然算数的。”如意喜上眉梢,道:“那么你就交出土行旗的令旗信物罢。”莫言愁不急不徐道:“一个月都过来了,大姐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咱们便说会儿话又怎么的呢?时间还早得很。”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咱们‘无影’自从创建以来二百多年,屡经风雨而不倒,大姐可知道是为了什么吗?”如意有些不耐烦道:“咱们当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事情是明摆着的:想‘无影’掌握天下的情报往来交换,又有集全大周精英法师之力,历经数代发明的传讯方式,堪称独步天下,无人可比,可称得上第一等的耳聪目敏,若有人相害,自然被我们探知;再者‘无影’财力雄厚,天下无双,即使那些藩镇诸侯也无法相比,即便小有损失,立刻便可补充;再次‘无影’每年从各地选拔优秀少年集中培训,忠心耿耿,文武皆有俊才,堪称人才鼎盛,谁敢挑衅我们,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而已。”“精彩!”莫言愁啪啪地鼓掌道:“小妹想不到大姐竟有这般见识哩。”如意哼一声,心道,这点儿见识都没有,还压得住你们这些晚辈么?想宗座向来疼爱这个小师妹,自己在他面前是越来越说不上话了,即使觉得自己才能不下于这小师妹又能如何呢?自己这次放下身段,动用手中力量救吴忧这个“仇家”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也因为莫言愁开出的条件太过诱人。莫言愁继续道:“小妹对此事曾经深思熟虑,也有一番见解在此,请大姐品评一二。”如意哪有心思听她说这些?阻道:“妹妹有谈兴,姐姐自当相伴的,但是我还有许多事情要料理,今天赶紧交接了,咱们改日再叙谈吧。”莫言愁闻言一笑道:“姐姐好多心,妹妹对吴忧的一番心意姐姐自当了解,眼下他去冒险,我恨不能飞到他身边去,心里只比姐姐更急的。但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几句要紧话还是非说不可的。”如意心道也是,自己真是方寸也乱了,倒忘了这个小师妹是个极为扎手的人物,和她在一起,一不留神就要上当的。忙收摄心神,专心听莫言愁如何说话。一边琢磨着别是又上了小师妹什么当了吧。莫言愁道:“不如咱们就进屋去,敞开长窗,烹上一壶茶,也赏赏这雪后寒梅可好?”如意道:“如此也好。”莫言愁命那女孩子将炭炉摆到花厅去,烧水烹茶,自己携了如意的手走入花厅坐下。不料如意这么仔细一想,果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无影”专以刺探他人阴私起家,对自己人防备只有更甚,律下极严厉。想两人都是身居内五堂五行旗掌旗使之职,防范只有更重,若是自己和五妹商量之事传入宗座耳朵里那还了得!自己倒还罢了,可怜自己的女儿还在宗座身边,若是事情败露,少不得受那零碎之苦。如意一念及此,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冰凉,脸也白了。莫言愁看得好笑,心道,任凭你多精明一个人,利字当头,也会鬼迷心窍,凡事欠了思量,要是等你想起来防范早就晚了三秋了。想着以后还少不得求她帮忙,倒不好就这般吓坏了她,幸好自己倒是早有准备。莫言愁轻咳一声道:“姐姐放心罢了,小妹早就布设法阵,隔绝内外,‘无影’对咱们用的千里摄音不管用的。咱们所商量之事,保证不会传到外边去。”见如意神色稍定,这才道:“咱们‘无影’内设五行旗,外设八卦堂,内外合共一十三堂,可称人才济济。五行旗掌旗使与八卦堂堂主都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加上授任之时都会获传一套极厉害的保命防身功夫,数套各种用途的符咒,内堂又比外堂更高一筹,还会授予防身宝物,每一样都价值千金。其实只凭这些,便可横行天下了。在请姐姐帮忙之前,小妹就已经将授给土行旗掌旗使的武功秘笈、符咒等尽数交给了姐姐,表达自己的诚意。而当初宗座所授龙凤双匕也交吴忧带去,小妹身边再无可以凭恃之物,如今小妹命悬姐姐之手,若姐姐怜我,小妹尚能苟延残喘些许日子,若姐姐恚怒,小妹只有赴死一途而已。想蝼蚁尚且偷生,小妹正值青春年少,还不想那么早死,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所以不敢对姐姐有任何异心的。”说着,眼圈都红了,那委委屈屈的神情连石头人看了也要心软。如意见她这个样子,只能劝慰道:“妹妹莫要这样,不是姐姐心狠,当初原是你自愿的不是?其实做姐姐的说句过来人的话,乱世之中,何来真情?那个吴忧早已经娶了妻子,听说便是阮香的姐姐,叫做阮君的,妹妹虽然有恩于他,他却不见得会领你的情。到头来不过是为她人做嫁衣裳,没有结果的,你又是何苦呢?”莫言愁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是我自愿的,谁让我就放不下那人呢?小妹自幼熟读诗书,并非那种没廉耻的女子,强要拆散人家夫妻。我也不要他对我怎么样,只要他心里有我这么个人便罢了,我从没想过别的。”她不经意地抚mo一下自己的脖颈,那天和吴忧嬉闹的景象宛若图画,就在眼前。当时两人以那种羞人的姿势纠缠在一起,她狠狠咬住吴忧的耳朵,吴忧则毫不客气咬着她的脖子,最后两人都弄得好几天都没法出门见人,如今想来,满心里都是甜蜜,又觉得害羞,实是这辈子从没经历过的温馨。如意见莫言愁一时欢喜一时娇羞,心想小师妹冰雪聪明的人,竟为了此人甘冒奇险反出‘无影’,看起来是动了真情了。看她的神情乍喜还嗔,小脸儿红得能滴下水来,难道竟是被那吴忧小贼使手段占了便宜不成?但是这种男女情事,外人实在不好随便插口的。一转念又想道,她自要堕入情网,干我甚事?不如此的话,凭着莫言愁的精明厉害,宗座的位子迟早要传给她的,如今她既然沉迷不能自拔,却不是老天助我么?想到这里,就变换了说话,笑吟吟道:“妹妹其实不用介怀的,我闻得那阮君生下一女之后便离开家里,不知所踪。就是当初两人婚配也并非情愿的呢。妹妹好好把握,或许还有机会。”莫言愁听了这话却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照这么说来,自己一个黄花闺女倒好像非要腆着脸皮去和人争男人似的,这如意师姐安慰人还真是有一套。她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即使有什么话,她一个女孩儿家毕竟脸皮薄,也不好意思说的,只好默不作声,权当没听到。正好这时候小丫头泡了茶水来,两人各自喝茶,这才掩去这段尴尬。待丫鬟退出,莫言愁整理头绪,对如意道:“姐姐听我说,妹妹不是恋栈权柄,舍不得交出这土行旗旗使的令旗信物,实在有一番计较在里头的。”如意一听,心道这是当初商定的条件,说实话,你的武功、符咒什么的我还没放在眼里,看上的就是你所统帅的土行旗部属,莫非你要赖掉不成?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莫言愁见如意变了脸色,知道她误会,忙从贴身取出一面小旗,还有一块玉玦,拿在手里道:“姐姐且息怒,听我把话说完。刚才小妹曾和姐姐谈及‘无影’的生存之道,小妹也有一番见解,姐姐可愿意听听?”如意眼睛盯着莫言愁的双手,生怕她收了回去,按捺着性子道:“愿闻高论。”莫言愁见她目光闪烁,恨不能从自己手中夺去信物似的,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以前还觉得如意师姐不管怎么说都算是个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虽则有一定的才干,却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她跟着吴忧东奔西走了不少日子,整天闲来无事便是谈天说地,潜移默化受了不少影响,耳濡目染之下,眼光见识与往日相比自然不同,只是她自己倒还没有觉得。莫言愁叹口气道:“大概是时间太久了的关系吧,咱们只知道‘无影’的强大,却忘记了它为什么这样强大。其实‘无影’起初也不过是一个松散的组织罢了,说它是组织还抬举它了呢。它的前身是一些法师组成的互助性的协会,既没有什么组织纲领,也没有什么政治目的。因为一般人对法师都抱着一种不信任的态度,于是孤独的修行者们就成立了这个兄弟互助组织,各种法术的研究也只凭着兴趣,‘无影’一直以为凭借的千里传音就是这些人研究出来的,当初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往来传讯而已。‘无影’这个名字也表达了法师们的意愿:对普通人而言,他们无形无影,不受任何世俗的约束。他们是独立于世俗之外的隐士,修身养性是他们的心愿,不参与世俗的争执之中是他们的信念。直到周圣武帝兴,奋威扬鞭,扫荡六合,靖平宇内,奠下不世基业,对于当时天下百姓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但是对于‘无影’来说,唉——”如意这时候已经咂摸出点儿味道来了,截口道:“这陈年往事我也知道,因为在周统一天下的战争中有功,所以‘无影’受到皇室重用,一直以为耳目,与皇家有了亲密的联系,享受了无上的尊荣,日益兴盛。”莫言愁摇头道:“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圣武帝雄才伟略,创下大周十一州的基业,二百年的太平江山,实乃百姓之福。但是他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当初圣武帝兵败济*,被敌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幸好有‘无影’的前辈凌邴相助才得以脱险。这桩义举也将‘无影’拖入战争,法师们的双手开始沾染鲜血,曾几何时,洁净的法师袍服被浓浓的血腥气玷污。数以百计的精英法师殁于战事,道统几为不传!战争结束了,但是‘无影’却变了,再也不是那个互助的兄弟组织了。经历了波澜诡谲的战争的法师们背弃了他们最初的纯净信仰,‘无影’成了争权夺利的地方,钩心斗角取代了原本亲如兄弟的信任,加上当权者别有用心的推波助澜,‘无影’竟成了坐探走狗的代名词。到后来变本加厉,贪婪敛财还在其次,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蓄意挑动各州诸侯藐视皇室,相互争斗,从中渔利,更是令人寒心,就像圣武帝的子孙忘记了他们祖先打天下的艰辛一样,‘无影’的追随者们也早就忘记了前辈们建立这个组织的初衷,竟周一朝二百余年,在法术上居然没有任何建树,反而是有很多有用的法术散佚失传,怎么不让人痛心疾首!”莫言愁的口气变得急促,显得心情激荡。如意吃惊不小,心道这小妮子恐怕真是起了反心了,这种话也敢说得。听她说得虽然有理,但是从别人的角度来看或许并非如此呢。便插嘴道:“妹妹未免言过其实。在我看来,‘无影’改变初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法术的散佚也不能全怪在咱们的头上的。”莫言愁道:“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毕竟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既然受了‘无影’的大恩,大不了将这条性命交给组织就完了,这样做人倒也简单得很。但是妹妹出去了这些天,有些事情倒是想得明白了,自己的性命也看重了些,如果牺牲了这条性命,不能涤荡‘无影’的颓风,妹妹是不会甘心闭眼的。我不想深究咱们‘无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过去的事情毕竟无法挽回,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无影’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如意听她说得‘无影’这般不堪,不由得大怒,口气反而柔腻腻的——这是她出手的前兆,道:“妹妹想是在外边耽搁太久了,受了外人的蛊惑,你可知道,光凭你刚才的说话,就够治你死罪了。你乖乖将东西都交给我,姐姐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过,如何?”莫言愁再叹一口气,戒备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道:“请姐姐务必少安毋躁,小妹全是一片肺腑之言,不吐不快。想今日一别之后,恐怕相见无期,有些话今日不说,怕是一辈子都没机会说了,‘无影’乃是小妹生身立命之处,怎忍相弃。俗话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就当是小妹最后为组织尽一份心力吧。”如意听了这番话,见了莫言愁楚楚可怜的神情,怒气也散了,责备自己太过心急了,其实‘无影’虽然对外人辣手无情,自己人内部关系倒还不错,毕竟都是一门师兄弟,虽说平日里难免争些长短,情谊还是有的。想想莫言愁其实也挺可怜的,为了个男人放弃了自己的地位,失去了‘无影’的照拂,今后势必无依无靠,一切艰难都得自己面对,弄不好真的客死异乡,也算是混得最惨的一个掌旗使了吧。莫言愁见如意并没有打断自己,就一口气说了下去:“‘无影’多年来横行无忌者,盖赖朝廷之荫庇纵容,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诸侯混战,朝廷威信丧尽,天下士民百姓离心,周皇室如风中残烛,迟早覆亡,皇室这棵大树一倒,天下大乱必起,‘无影’将何以自处?所以说‘无影’也是作茧自缚。历经多年战乱,那些诸侯现在都已经成了气候,而且有周室前车之鉴,都对我们十分防备,他们表面与我们敷衍,事实上都在豢养自己的势力,不管最后得意的是哪一个,有一点可以肯定,大乱之后的天下,没有‘无影’的立足之地。“我这不是危言耸听,你或许以为这么多年我们都掌握得很好,没出什么岔子,也许以后还会侥幸下去,要是你这样想的话就错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以往‘无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大动荡的时代到来前的小小序曲罢了。就像锣鼓敲罢,主角登场,‘无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若总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只是一味逞强,不肯适时转变,最终只能以惨淡收场。时代变了,‘无影’这个躲在暗影里的组织可以玩弄天下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远的不说,就说这几年的事情,张静斋挟云州兵入关,虎踞京师,睥睨诸侯;怀州刘向,悍然引屏兰兵入寇,野心勃勃;灵州阮香,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荡平灵州,攻灭郝萌,其志非小;泸州赵熙父子,先败张静斋,夺兴城,轻取淄州二城,意气昂扬,颇有进取之意;其余如徽、吉、柴、开等诸州,动辄带甲十万以上,哪个是好惹的?‘无影’再有能耐,能和这些诸侯正面相抗么?“就说‘无影’赖以为自豪的人才选拔吧。乱世之中,嘉禽择木而栖,贤士猛将都在择主,为的是博取功名富贵,传万世之名,所谓货卖识家是也。试问真正的贤士谁肯栖身这见不得光的组织中,真正有眼光的人又有几个愿意加入这日见没落的组织中呢?更何况‘无影’往昔风光之日多有跋扈之举,就是目下这天下纷纷之局也有小半是拜‘无影’所赐,但凡是有点儿见识的人,哪个肯担负着污损名声的危险为我们效力?别跟我说那些被买通的官员,能被金钱收买的人,小人而已,我们能指望靠这帮小人成事么?真正有事用人之际,这帮人到底能有几个靠得住的大家心里都有数。而咱们自己培养的少年算是组织最后的依靠了,但是天下之大,我们就是势力滔天,又能找到几个人才?且不说这些人里面最后到底能出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就算个个成材,和各家诸侯的势力相比还是差得太远啊。“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像苏平这样的奇才我们有么?有谁料到过阮香竟会有这样的雄才大略呢?灵州一战,我们多方筹划,用了多少心力?可是面对吴忧的时候却是那样的不堪一击。说句不客气的话,‘无影’现在根本没有自己的地盘,文人不过刀笔吏之流,鼠目寸光,只顾眼前之利,又或坐谈高论,雄辩滔滔,实际胸中并无一策;所谓武将未经实战,只会纸上谈兵;招兵亦不过乌合之众,一触即溃;有帅才、能筹谋全局的人物更是半个没有,内外一十三堂堂主,放诸江湖,争勇斗狠绰绰有余,若以之争天下有几个有大将之才?还是省省吧。有以上种种不足而不思补足,居然还洋洋得意,滥逞狡智,企图渔利于诸侯之间,真不知死焉!”如意听了莫言愁这番痛责之语,羞惭满面,汗流浃背,竟是无言以对。却不敢再起谋夺土行旗的念头了。不料莫言愁说完这番话,将手中的令旗、玉玦往如意手中一塞,拱手道:“‘无影’虽则有种种弊端,成不得什么大事,但是多年经营,根深叶茂,不会那么快败亡的。譬如一棵大树,中心早已蛀空,架子还在,然则大风将至,一吹就倒,那是谁都拦不住的。以小妹的意思,要治‘无影’之病,必须有人筹谋于内,有人奔走于外。今小妹以一旗部众交托,就是希望姐姐能尽快收罗羽翼,成为这担当内事之人,万望姐姐不要推辞。而我则欲效阮香忠周之事,由外而内,不惜担负背主恶名,站到‘无影’的对立面上,给‘无影’下一剂猛药。内外相济,或许能力挽狂澜。”莫言愁说到此处,一撩罗裙,双膝跪地,对着如意道:“阿愁此心,天地可鉴,若有半句诛心之言,让我不得好死!但求姐姐成全。”如意吓得站起身来避在一边,双手扶起莫言愁道:“妹妹何出此言?真是折杀姐姐了。谁敢说我‘无影’没有出色的人才?妹妹目光远大,才能出众,将来成就必定远在我等之上。姐姐其实是个笨人,弄些小聪明还行,做大事则难以担当,也想来没什么大志向的。如今承蒙妹妹不弃,以大事相托,唯有鞠躬尽瘁而已。答应此事,非同小可,姐姐成了你的共犯了,这条性命也是交在了你手里了,只希望妹妹诚心待我,莫要相欺。否则姐姐到了九泉之下也气愤难平。”莫言愁听了这话,心中喜悦,又要跪下立誓,如意忙扶住,道:“咱们姐妹交心,你知道我这个心意就行,何必立那劳什子誓言?”莫言愁这才携着如意的手在床边坐了,将土行旗的事务一一向如意交代清楚。正事已毕,看看已经将近中午,如意吩咐小丫鬟整治饭菜,两人悄悄说几句体己话儿,感情更胜似多年的亲姐妹。莫言愁吃着饭,眼睛却时不时朝窗外张望,如意早晓得她的心意,却不点破,只是闲谈些风花雪月,心中暗笑莫言愁毕竟年纪轻,还缺少历练,小姑娘家藏不住心事,有什么全写在脸上了。果然,莫言愁匆匆吃了饭,就对如意道:“姐姐,小妹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