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英雄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莲。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诗经 泽陂》身为一个男人,谁没有过英雄的梦想?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哪个不希望找一个英雄的男子汉为依靠?但是世间的人们来了又去了,绝大多数人无声无息地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了他们平平无奇的一生,如风过水面,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痕迹。也许他们也曾经热血沸腾,血气方刚,也许她们也曾经婀娜多姿,翘首期望,但是英雄永远那么遥远,英雄的事迹广泛流传,却从来不发生在我们身边。云州城。作为周王朝在北方边陲最大的后勤补给基地,最坚固的堡垒,从没陷落过的战争要塞,云州城历经数百年的风霜,加固再扩建,扩建再加固,规模宏大,固若金汤。云州城分内外两城,共有大小城门二十座——内城八座,外城十二座。外城城墙高达二十七米,结实厚重。护城河水源来自三条河流:惠水自城东注入护城河,丽水自城北注入护城河,霖水则是从西北角入城,穿过城中央,从城东南角流出。为此城内还专设了两道水门,可以通行中型船只。三条河流经过多次疏浚整修,河道整齐,水量充足,护城河水又深又阔,两边遍栽垂柳,小桥屈曲,称得上塞上江南了。冬天的黎明来得总是晚一些的,不过赶早集的小贩早早就起身了,特别是繁华的东市和西市,大街上各种摊子一字摆开,各种店铺也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开张了。活的牛、羊、马匹,各种药材,内地来的丝绸、粮食、香料等各种各样的货物琳琅满目。菜市场显得有些萧条,冬天能卖的蔬菜不多,但是还是聚集了不少闲人,因为菜市口有一个几乎每天上演的百看不厌的节目——罪犯斩首。有时候是军队抓到的奸细,有时候是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有时候是江洋大盗……总之花样时时翻新,这也成了云州街头一景,好多老住户要是哪天没看到这种血腥场面的话,就会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似的。这一天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四处传来的不外是神勇的云州军队又在哪里击溃了多少叛军;米价虽然还在上涨,但是自从苏公子严厉整治过一批奸商之后,已经慢慢平稳下来;听说通往关内的大路不久就可以打通了,到时候城里的难民就会减少不少了,也减轻些城里的负担……太阳斜斜地挂在半空中,懒洋洋地散发着灰白的光芒,照耀着这平凡的世界。上午的时间就在平静中悄悄流逝了,中午悄然来临,各个饭铺食庄的伙计开始活跃起来,大声兜揽着客人。依柳楼。朱老板从一早起来眼皮就不停地跳,心也总发慌。他看了看黄历,上面写着:宜祭祀、捕捉,忌出行,开市、祈福。朱老板脸都吓白了,他是个很迷信的生意人,小时候有个瞎子给他算过命,说他六十岁的时候会有一场大劫,而今年他正好六十岁……一上午平安无事让朱老板放心不少,看来是自己过虑了。城内各处的生意他早就交给了自己的几个儿子,他身板还相当硬朗,在家待不住,所以没事还到自己的各处产业那里巡视一圈。既没有火灾,也没有失盗,一切正常。依柳楼是最后一站,朱老板想在这里歇歇就回家去了。依柳楼上,临街的窗口旁边,年轻的伙计阿三正在和一个面目有些狰狞的年轻客人小声争执着什么,这个客人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左半边脸,右半边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痕,一身黑衣,腰佩宝剑,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虽然他说话声音不紧不慢,听起来十分和气。阿三努力向客人解释,靠窗的桌子在几天前就已经被人预定了,青年则用他带着灵州口音的官话向伙计抱怨他走了多远的路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能近距离欣赏一下菜市口杀人的场面,依柳楼的那个窗口恰恰是离法场最近的,所以不管怎样也要通融一下,这之类的话反反复复地说,阿三费尽口舌,就是不能让这个年轻人死心。年轻人好像也并不着急,眼睛斜斜地瞟着窗外,纤长的手指灵巧地玩弄着剑穗,说话一直不紧不慢,好像十分确定伙计会答应他的请求。阿三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正想翻脸轰人的时候,大街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一名差役骑马跑进法场,将一张布告贴在柱子上。一个声音宏亮的师爷马上大声念了起来:“今日处决女犯一名,姓名:艾云,籍贯:灵州,所犯罪行:谋反叛逆,判决:午时三刻斩立决!无关人等回避!云州府此布。”简单干练,杀气腾腾。一群无赖早就在一边起哄了,已经好多天没见过处决女犯了,这一次应该相当刺激吧。随后就是士兵开始清场,今天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于往日,担任警戒的都是正规部队的精锐士兵,而且人数也比平常增加了几倍,八十个士兵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很快就清场完毕,然后就靠拢在刑台周围,保持警戒。另外有一些衙门的府兵捕快也帮忙快手快脚地清出相当大的一块空地,还要保证大街上通往这里的道路畅通无阻。老成些的市民都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老早就躲得远远的,只有一些不知死活的家伙还在周围看热闹。午时。没有囚车过来,等待的人们脸上都现出了不耐烦,往常处决人犯可都是示众半天的,今天看样子是要快刀斩乱麻了。随着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一队骑兵由远及近,群众哗然,因为这一次的“囚犯”享受的待遇实在是前所未闻,她是被这群骑兵挟在马背上带来的。艾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俊俏的小脸洗得很干净,虽然没什么血色,但是眼睛还是很有精神,一件宽大的袍子遮去了她玲珑的身材,一副至少四十斤重的铁枷牢牢锁住了她的脖颈和双手,长袍下,一副沉重的脚镣将她的双脚牢牢锁住,她只能侧骑在马上。尽管有这么多束缚,她的腰还是挺得很直,脖子倔强地挺立着,在身边的两个骑手的帮助下,经受过严格的骑术训练的她居然没有从疾驰的马背上掉下来。她高傲的姿态也赢得了围观者的一致叫好,有骨气的犯人不是经常能看见的,最常见的情形就是还没走到法场,犯人就大小便失禁,像死狗一样吓瘫了,这种人杀起来最没有看头,刽子手也最不喜欢这种软脚虾。将艾云交给士兵,骑兵们立刻四下分散开来,逼迫着人群让开了更大的圈子,随后他们都取出了身上的武器,弓上弦,剑出鞘,如临大敌。一百二十个骑兵散发出来的杀气将人群再次迫退几步。最后登场的是行刑的主角——刽子手和监斩官。监斩官是个胡子还没长齐的年轻人,他看看天上的太阳,又看看地上插的标杆影子,对身边的人一点头,一个差役向站在高处的鼓手挥手致意,看到这个动作,鼓手开始擂鼓,鼓点由缓至急,催人心神,有顷,一通鼓罢,差役为艾云解去枷锁。一个中年女牢子捧过来一个木盒,从里边取出木梳,将艾云的头发打散,为她梳了一个发髻,甚至给她脸上扑了一点粉,最后从木盒里取出一个嵌着绢制百合花的美丽花冠给艾云戴在了头上。合上木盒,垂手退下。这时候,周围响起了无赖们一片口哨和叫好声:“看哪!这小妮子还是个处女呢!”“小婊子,要不要先和大爷乐和乐和啊!”“大爷教你尝尝男人的味道吧!哈哈哈哈……”“这么年轻漂亮就死了太可惜了,这么些兵哥哥们怎么就没办了你啊,要不要哥哥教教你?哈哈哈哈……”那些婆姨们更加不堪,嘴里“小娼妇”“小婊子”地骂着,手里更是不闲着,烂菜根,石块瓦片,一齐往艾云身上扔过去,对此士兵们无动于衷,这已经是固定的节目了,只要这些东西不要砸到自己身上,他们就不管,偶尔有那么几块偏离目标的,士兵们会灵巧地闪过,然后报以一句脏话,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群众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谁也不会害怕,反而谩骂得更起劲了。艾云处在法场中心的行刑台上,位置高,又有士兵隔开了群众,不用特意躲避,也没有什么垃圾落在她身上,只是听了那些市井粗话使得她脸色显得更苍白了。这么闹了一会儿,年轻的监斩官似乎有些看不过去了,吩咐擂第二通鼓,随着隆隆的鼓声响起,人群慢慢安静下来。刽子手的两个助手走到艾云身边,在她面前的地上铺上一块红色的垫子,示意她跪在上面,艾云微笑了一下,摇头拒绝了,两人也不勉强,撤去垫子,退过一旁。第二通鼓罢,监斩官走到艾云身边,从一旁的助手手里接过一壶酒,一个酒杯,开始倒酒。他倒酒的手有点打颤,脸上紧张的表情证明他还不习惯面对这种场面。艾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连续喝了三杯,监斩官将酒杯、酒壶都收了起来。“那个……女犯艾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监斩官结结巴巴地问道,他甚至不敢直视艾云的眼睛。“你下次应该找个轻松点儿的差使,看把你吓得。”艾云没有血色的嘴唇流露出来的微笑带着善意的嘲弄。随后她的目光转向那些围观的群众,在这些民众的眼里,除了冷漠、仇视、下流、厌弃,她找不到别的东西,“一群愚昧可怜的人!你们就从来不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么?” 她长叹一声,眼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她的目光在周围的建筑物上游走,好像想在临死之前记住这个世界的样子,猛地,她的目光在一栋小楼上停住了,那里有一双眼眸正注视着这里,而那双眼睛是艾云毕生难忘的。艾云瞳孔急遽缩小,呼吸也急促了,“难道是他?不可能的,不应该的,莫言愁答应过的,难道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狡猾的骗局,为的就是引大哥上钩么?”艾云的目光很快就移开了,但是她神情的变化却没有躲过有心人的眼睛,几条黑色的影子迅速向依柳楼方向靠拢过来。艾云对那监斩官道:“我没什么要说的,要杀就杀,弄这么多虚文做什么!”年轻的监斩官额头见汗,吩咐擂第三通鼓。刽子手准备。第三通鼓又称催命鼓,共敲一百二十响,鼓声一停,人头落地,所以鼓手也敲得格外急促,整个法场鸦雀无声,人们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那决定性的一刻到来。朱老板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因为原本还站在窗边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只一闪就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真的不见了,同时他就发现,阿三也在拼命揉眼睛,仿佛刚才那个和他说话的年轻人是一个来自异界的鬼魂。不过大街上的喧闹很快就证实了那个人不但是个真实的人,而且是一个可怕的人。吴忧沉静地站在街头,对那些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黑衣人视若无睹,他缓缓抽出了长剑,冰寒的剑气,森冷的剑光,映着他脸上的神情庄严肃穆。艾云望向吴忧的目光充满悲伤,却也满含期待和喜悦。艾云的心情极为复杂,她怕吴忧来,因为很明显这是个针对他的圈套,但是心里又盼着他来,因为这样就可以看出她在吴忧心中还是有相当的地位的。第一通鼓,第二通鼓,吴忧都没有出现,她的心中既欣慰又失落。现在吴忧来了,无视那高大的城墙,无视那严密的守卫,无视重重的埋伏和杀机,救她来了,艾云的心中充满喜悦。但是当吴忧从酒楼跳到了街上,陷入重围的时候,她又对吴忧的处境担忧起来了,自己即将被处刑好像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只要临死前还能看到他一眼,只要确定他还好好的活着,她就感到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她拼尽力气尖声大喊道:“大哥快走!这是个圈套!”吴忧朝着行刑台的方向望去,艾云挣扎着似乎想冲下那个台子,但是虚弱的她很快就被旁边的人制服了,但是她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两句话。吴忧冲着艾云笑着摇摇头:妹妹呵,那么多同伴因我而死,大哥怎么有脸自己自私地活下去?今天既然来到了这里,大哥又怎么忍心弃你而去?好像感受到了吴忧无言的决心,艾云慢慢安静下来,只是用一种空濛忧伤的眼神看着吴忧。“请你们,请你们放开我罢,我不会再这样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做。”艾云轻声对还在抓着她臂膀的女牢子说道。“麻烦你们,帮我补补妆,多抹点胭脂吧,没有胭脂?喏,这里是我的手、我的胳臂,在上面划一刀吧,不要紧的,反正我也快死了,伤口深浅都无所谓了,您不会拒绝一个要死的人的要求吧?对了,就这样,我看到有血流出来了,不,不用包扎了,用不着了,这是现成的胭脂啊……现在帮我看看,我的脸上有点血色了么?我的脸色太苍白了,一定很难看吧?血还不够多啊,您太小心了,伤口太浅了……哦,不要那么惊讶吧,撕裂这点小伤口算什么呢?帮我抹均匀些吧,嗯,我想是不是应该再来一刀,血不够多啊……是不是好看点儿了?还有那个花冠,帮我戴正好吗?谢谢,谢谢,我看上去是不是好多了?哦,您居然还藏了一面小镜子,真是狡猾啊,可惜我的那面镜子被大兵搜走了,还是大哥买给我的呢。哦,我看起来好像是精神多了,谢谢您,您真是个好人。现在请把镜子拿开吧,它挡着我的视线了,我看不到大哥了。谢谢,谢谢,您真是个好人。我要让大哥看到我最美的一面。他是多么的好色啊,可是他就是不肯抱我一次,连我的手都没怎么碰过……您笑了,您在笑话我了,可是我是这么高兴,这么快活……”艾云絮絮叨叨地说着,好像想把所有对吴忧的倾慕和思念都说出来。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神采飞扬,她的肌肤柔软细嫩,她的话语娇媚可人,她容光焕发,魅力四射,她的生命之火在熊熊燃烧,因为激动,她的整个身体似乎都泛起了娇艳的玫瑰红色,她的视线只有一个焦点,那就是正在赶来营救她的大哥,她不停地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话语,温柔地诉说着,她妩媚地笑着,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不能自拔,这一刻,冷酷的现实世界离她那么地遥远,在那个世界里,她终于勇敢地对大哥表白了,大哥爽朗地笑着,毫无顾忌地抱着她,用胡子扎她,呵她的痒……行刑台上的众人都不忍地背过身去,这一刻的艾云如同夏日的太阳,尽情放射着生命的光彩,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惊人的美丽,谁能忍心剥夺这个花季少女最后的幻想呢?“挡我者死!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想多杀人,你们退下吧。”吴忧的口气好像还带着一丝不忍。不过显然对手并不领情,回答吴忧的是各种兵刃招呼过来的声音。尽职的鼓手仍然在卖力地敲着鼓,鼓声敲了十响,吴忧在街上前进了十步,挡路的黑衣人倒下了七个。气氛只能用诡异来形容。没有兵器交击的声音,甚至没有痛苦哀嚎尖叫什么的,不管黑衣人是以什么样的姿势扑上来的,每一个人却几乎都是同一种姿势倒下去的——他们大睁着眼睛,却失去了焦点,嘴巴大张,原地转两个圈子,倒下的时候身体还是温软的,可是已经没了气息。地上甚至没有血迹。吴忧喘了一口气,黑衣人仍然对他维持着包围,不过圈子明显散开了许多,显然这种诡异的杀戮把他们给镇住了。“挡我者死!”吴忧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没人再敢把这当作一句无谓的恫吓了。不过不怕死的大有人在,一群身材矮壮的武士呜里哇啦地大叫着,悍不畏死地又冲了上来。吴忧皱起了眉头,这种语言他从来没有听过,好像不属于大周境内任何一个民族的,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挡路的人结果都一样,谁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青霜”的剑尖如同清风吹过水面,又如同少女温柔的双手抚过人的面颊,只在冲过来的武士咽喉处轻轻一点,都用不着费力将剑锋送进去,剑上的冰寒剑气早就切断了他们的生机,每一个中招的人都表现出了和前面的同伙完全相同的症状——转圈、倒下。依然没有发出声响,当啷啷落地的都是死人的兵刃。“小心!这小子兵刃有古怪!”一个头领样子的人尖声喊道:“大家退后,招呼他暗青子!”黑衣人们巴不得早有这么一句话,纷纷后跃,吴忧眼前一下子就剩下了七八个操着听不懂的语言的矮子,显然他们也没有听懂那个头领的话,同伴的死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凶性,更加不要命地冲了过来。吴忧没空和这帮人纠缠,他在数着鼓点。鼓声紧催,二十响鼓点敲过,吴忧又前进了十步。随手提起一具尸体,在身周一抡,各种乱七八糟的暗器几乎全打在了尸体上,发出一阵“仆仆”的声响。吴忧仍旧没有停住脚步,不过这一次已经没人敢正面挡住他的去路了。群众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碰上了几十年不遇一回的劫法场了!地上那十几具尸体就是明证了。人群顿时炸了营,呼儿唤娘,豕突狼奔,整个法场顿时乱成一团,行刑台周围士兵们锋锐的刀锋逼迫他们哭爹喊娘地冲着吴忧所在的这条大街上汹涌而来。惊惶的人群不管不顾地那么冲过来,不但冲散了黑衣人的包围圈,连吴忧都被迟滞了脚步。鼓声紧催,人潮汹涌,吴忧果断地离地跃起,这时候忽然一个大嗓门喝道:“就现在!”同时几个人同时喝道:“缚!”吴忧跃起在空中的身形明显一滞,一股无形的大力束缚了他的自由,这时候六枝黝黑的弩箭正好无声无息地射到吴忧身前身后,完全封死了他转圜的余地。依柳楼。刚才吴忧站立的窗口旁边现在站了四个人。一个是陈青,一个是巴秃颜,还有一个威势不凡的将军,三十多岁,表情肃穆,沉默寡言,陈青和巴秃颜都对他执礼甚恭,另外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衣里边的人,一身江湖气,一看就不是军人的样子,另外三人都刻意和他拉开了距离,显然不大瞧得起这人。“得手了!”眼看吴忧在空中避无可避,就要丧生在弩箭之下,那黑衣人不禁惊喜地大喊一声。忍不住得意洋洋地望着另外三人,那脸上的神气好像在说:刺杀人的事情还得我们这些行家来做吧?你们的钱花的不冤枉。虽说损失了不少手下,但是比起获得的巨额报酬来说,这实在不算什么,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最缺的就是钱。“只怕未必!”将军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话音未落,只见吴忧在空中极不自然地扭了几扭,六枝弩箭居然无一命中,堪堪擦着他身子掠了过去,六个倒霉的市民做了替死鬼,只要被那毒弩箭擦破点边,立刻就是死亡的命运。“这小子,有点儿意思。”那将军丝毫不理会旁边的黑衣汉子变得难看的脸色,自顾自说道。“哼,好戏还在后头呢。”黑衣汉子气冲冲顶了一句。躲过了第一轮的六枝弩箭,吴忧的坏运气并没有结束,一张巨大的渔网从天而降,同时另外十个弩手出现在街道两侧的屋顶上,现在气缚术还约束着他的自由,对手显然做了完全的准备。其实只要配合默契,安排周密,任凭你盖世的本事也会死在不知名的小人物手里。在柴州亲眼目睹了那场夺权的血腥暗杀之后,他就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同样是那一次,法术和武术相结合发挥出来的巨大威力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为此他曾经专门思索过累似情况下如何应对的问题,现在看来他的功夫没有白费。吴忧左手一翻,一柄奇形匕首从袖子里滑到了他手上。之所以说是奇形的匕首,那是因为这柄匕首是两柄匕首通过机括拼接在一起的,手在中间一握,两头都露出锋刃,吴忧拿到这一对匕首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现在这把似乎有些怪异的匕首在手,吴忧心中一定,但是当他挥动这柄造型奇特的大匕首的时候,奇异的现象出现了,匕首锋刃经过的地方,响起了类似布帛被割裂的声音,带起一道七彩的虹光,吴忧只觉得浑身一轻,原本束缚他身体的法术竟然就这样被解去!这一对龙凤双匕有这么强大的威力,居然能轻易破去气缚这种法术,实在有些出乎吴忧的意料之外。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个的好时机,弩箭尖厉的破空声已经近在咫尺,获得自由的吴忧脚尖在下面逃亡的人肩上一点,再次掠出,那张渔网对他影响倒不是很大,青霜剑轻易地划破了渔网。鼓声紧催,四十响。吴忧这一次全都采用短跳,上蹿下伏,左躲又晃,时刻不停,不让那些潜藏的法师再有机会准确地捕捉到他的位置。“传说中的龙凤双匕!青霜剑!”依柳楼上,黑衣的汉子的眼睛血红,里边流露出来的光芒狂热而贪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下这两样东西!他再也顾不得别人,从怀里掏出一支旗花火箭,朝空中一扬,自己也抽刀跳了下去,亲自参与搏杀。随着火箭在空中炸开,更多的黑衣人冒了出来,潜伏的杀手们也全都露出身形,一时间羽箭横飞,刀剑纵横,夹杂着那些无辜百姓的濒死哭嚎,整条长街恍如人间地狱。那将军皱起了眉头,对陈青道:“怎么找了这么些东西来?真是辱没军人的尊严。”陈青陪笑道:“如将军所言,这些亡命徒只要给钱,什么都肯做的,有他们做替死鬼,总好过牺牲咱们的士兵。这个吴忧每一次出现都会让人吃一惊,不过这次样子好像变了,要不是他自己跳出来,我还真认不出他来了。这次不知他从哪里弄来这两件宝物,功夫还真俊,怪不得苏先生一直那么重视他呢。”那将军听了,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也不见得,这小子脚下无根,神采黯淡,目光不凝,要不是凭着兵器好,身法诡异,只怕已经是个死人了。”略看了一下又道:“他功夫底子是不错,不过看来是近期受过极重的创伤,应该是你们的杰作吧?伤口虽然愈合,却伤到了根本,没等调理完,就跑出来找死了。可惜了,要不然倒是个不错的对手。”陈青不敢接口,只是诺诺连声。鼓声紧催,六十响。在这么疯狂的攻击下,吴忧再也没法像刚才那样从容施展身法,只得凭着青霜剑和龙凤双匕的锋利硬碰硬地招架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武器。好在两样武器都是神兵利器,不管什么兵刃招呼过来,碰上它们都是一触即断。正如那将军所看到的,吴忧气力不能长久,他已经在竭力追求一击必杀了,可是气力流逝的速度更快,望着身前身后黑压压地不断冒出来的人头,吴忧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多力量大、蚁多咬死象。至今为止,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一处伤口,但是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都被汗水浸透了。敲过了六十响,鼓声骤然加急,每一下鼓点似乎都敲在吴忧的心上。这时候忽然一条莽汉怒吼一声冲上长街,手中一对开山巨斧舞得如车轮一般,当者披靡,出手就杀了十几人。杀手们惊惶失措之下竟是被他三两下就冲到了吴忧身边。依柳楼上那将军赞道:“好气魄!此何人哉?”陈青道:“吴忧部下王大可。”那将军大声道:“王破敌何在?”一员虎背熊腰的将官应声道:“在!”那将军道:“你去会会那莽汉!”王破敌应道:“是!”提一柄大砍刀就直接跳下了楼。“将军手下藏龙卧虎,能人辈出啊。”陈青不失时机地拍了一句。“破敌这孩子功夫是好的,就是年轻气盛,还需要锻炼。”那将军嘴上谦逊,却掩饰不住心里的得意说道。王破敌是他手下头号步将,斩将拔旗,摧营折寨,悍勇无双,是他的心腹爱将。王大可的出现让吴忧惊喜莫名,当两人的后背靠在一起的时候,吴忧才敢相信这是事实。“公子随我来!”王大可一声大喝,当先开道。他无与伦比的冲击力立刻将人群硬生生撞开了一个缺口。吴忧则掩护他的背后,前进速度立刻快了许多。“我说你他妈的给我滚开!”王破敌挥刀砍翻了一个碍手碍脚的黑衣人,这些碍事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而挡住了自己前进的道路,而所有挡住他道路的人,都是敌人!看着黑衣人再次劈波斩浪般地分开,一个魁梧的年轻人手提大砍刀出现在面前,吴忧的心情只能用恶劣来形容了,很明显这人不是来帮忙的。王大可明显感到了对手身上传来的迫人气势,他弃了一斧,回手猛地抓住了吴忧的衣领,大喝一声,朝着行刑台的方向奋力一掷,吴忧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黑衣杀手们一片哗然,丢下王大可和王破敌不管,全都追吴忧去了,倒是给两人留出了决斗的场地。王破敌的本事都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抓住所有机会重创敌人才是最重要的,趁着王大可一斧脱手,奋力掷出吴忧的这个空挡,王破敌毫不犹豫地一刀劈下。王大可来不及拣回那把斧头,只能单手举斧匆匆一架,虎口一热,已经被震裂了。王破敌龙行虎步,连环三刀,一气劈下,王大可一口气回不过来,只有招架的份儿。他连退五六步,改为双手握斧,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对手,脸色变得更黑了,脸上的光彩也暗淡了许多。鼓点一百响整。吴忧站在离行刑台不到十步的地方,他的身上依然没有伤,但是他没办法再前进一步了,二百个士兵,列成战阵,挡在面前,二百把张开如满月般的强弓,仿佛在嘲笑着他徒劳无功的努力。七零八落的黑衣杀手们也感受到了这无形的压力,迟疑地停了下来,几个追得过近的,收脚不及的全都被射成了刺猬。那黑衣首领窝了一肚子火却不敢发作,他再笨也不敢正面和云州正规军相抗,眼看吴忧近在咫尺的背影却不敢上前一步。“投降吧。”军官嘲弄地望着吴忧。吴忧的疲劳显而易见,他脸色苍白,汗水顺着鬓角一滴一滴地流下,握剑的手也有些颤抖,黑衣紧紧粘在身上,他正在努力地调整着呼吸。“咚!”鼓声敲了一响,吴忧坚定地向前跨了一步。“咚!”第二步。“放箭!”军官手一挥,果断地下达了命令。不过意料中的箭雨却没有出现,只有稀稀拉拉准头奇差毫无威胁的几箭射出来。在军官下令之前,一股几乎看不到的云气弥散在士兵们周围,大多数士兵们惊恐地发现,手里的硬木弓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扭曲,当军官下令的时候,士兵们已经被这种诡异的变化吓呆了,只有几个人射出了羽箭,却早就失去了准头。吴忧趁这一下缓和,腾空越过数排士兵,终于登上了行刑台。吴忧一掠而过,士兵们才发现原来他们的弓箭仍然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刚才只是法术的障眼法而已。“该死的,把那个法师给我找出来!”陈青有些急了,他的一个属下匆匆接令。那将军却笑道:“不必了,取我的弓来。让这些鬼蜮之辈看我云州军的威风吧!”从人抬上来一把铁胎大弓,巴秃颜看得咋舌不已,这等至少十石的强弓只听过,今天却是有幸亲眼目睹了。那将军扣上一支狼牙箭,眼睛缓缓掠过远近众人,忽然微微一笑,箭去如流星,射向一个黑衣杀手。那人似乎意识到危险,顾不得掩藏身份,急忙张开一个防御壁,但是这层薄薄的护壁根本不能阻挡羽箭穿过,狼牙箭透胸而过,那人惨叫一声,身体被这巨大的冲力带得飞起来四五米才落到地上。吴忧闻声猛然回头,这个声音他知道——那个平时总羞涩地低着头不怎么说话的法师凌红叶,很奇怪地,这时候他的心中并没有愤怒,涌上心头的只是悲伤。鼓声戛然而止,一百二十下整。喧闹的长街和法场忽然安静下来,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吴忧缓缓转头,看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一切动作都显得那么缓慢,一切表情都那么荒诞可笑。他看到王大可拄着斧子单膝跪地,脸上还带着一个傻呼呼的笑容,但是分明已经没了生气,那个将官站在王大可身前,左手软绵绵地垂着,右手倒提着刀,刀上的血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滴着。监斩官颤抖着扔下了处决的签子,狰狞的刽子手高高地举起了砍刀,意识到被幻术愚弄了而回国神来的士兵愤怒地来了一次齐射,冒着寒光的羽箭越来越近,艾云为什么在笑?那么开心,那么妩媚,那么迷人,那么有女人味,你是特意给我看的对不对?大哥知道,你的心意大哥一向知道的,是大哥的无能害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她梦幻般的笑容比利箭穿心还让我心痛?我真是一个失败的人,破相断发算得了什么,赌咒发誓又算得了什么?这个丑陋的世界究竟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一块厚重的云彩遮住了太阳,阳光给这块兰黑色的云彩镀上了一层华丽的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