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远计远在云西的吴忧调回席方并非出于对迷齐人的什么好意,而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莫湘礼送迷齐人出境时候就收到了吴忧的紧急传警——云州刺史张瑞符趁云西军队尽数远征漠北,召集火壁城巴秃颜、铜川张锐、归宁朱耀,并从圣武关守将胡斌那里借来一万士兵,一起出兵,“收复”云西诸城。朱耀率五千军取宁远,巴秃颜以五千军取兴城,张瑞符与张锐合兵五万取沃城。如果计划成功,云州军的控制范围将扩大五百里,唐公一定会满意的。张瑞符如是想。云州忽然出兵把吴忧吓了一跳。因为先前吴忧与张静斋有密约,并且迎娶了张颖,两家实际上是处于联盟的关系的,所以这几年双方基本上都相安无事。也因此张静斋攻略徽州时从云州抽调了大部分精锐部队,以吴忧看来,云州四城的几万兵马不过是能够自保而已,现在居然敢主动构衅,当真是出乎意料。见惯了库胡迷齐人动辄十万二十万人的大阵仗,张瑞符一个文官领兵的这么五六万人马还真没放在吴忧眼里。“张瑞符,云州长水人,唐公静斋族弟,好击剑读书,尝以千人随唐公起兵,有大志,善筹谋,数有建策之功,唐公入圣京,瑞符以功授铜川太守,为政二年,有令名,迁云州太守,值云州刺史张基盛病殁,瑞符再迁云州刺史……”《周史》不管吴忧怎么看不起张瑞符,六万训练有素的云州兵马也够他操心的,吴忧不止一次吃过云州兵的亏,对于云州军队的战斗力还是相当忌惮的。更何况张瑞符时机挑选得太好,席、莫、哈诸将统兵在外,吴忧手里最后的五百骑都借调给了莫湘,后来追随哈迷失出塞征战。吴忧现在手下只有十几个亲卫,形势竟是比狐兰率迷齐人大部入侵更加严峻。只是吴忧现在家大业大,云西七城,千里之地,尽够他回旋的战略余地了。宁远有一个善守的陈晟,在兴城,莫湘留下了诡诈善战的罗奴儿,虽然兵力单薄些,但吴忧并不太过于担心,两员良将加上完备的城防工事,这两城虽然进取不足,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有进攻沃城这一路,其人数既众,目标也明确,吴忧现在没办法对付。只好一方面急调莫湘、席方率军回援,一方面召集自己的文武僚佐商量对策。对陈笠而言,来到云州之后所经历的一切都让他目不暇接。躲在草庐之中指点江山是惬意畅怀,真正时刻面对一场场生死危机又是一种感受了。生存的紧迫感扑面而来。现在他能够理解,吴忧能够在云西闯下偌大名头,至今屹立不倒,付出了多少鲜血和汗水。“此战一开,圣武关以北就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吴忧似乎并没有将眼前的危机当成一回事,他想的更为深远。陈笠从他眼中看不到一点畏缩,吴忧双目神采湛然,跃跃欲试。即便吴忧几个亲卫也是毫无惧色。陈笠不禁感叹,云州不愧是与灵州齐名的出天下精兵之地,只看吴忧部下将士就可见一斑。“主公,如今我大军在外,即便莫将军回师,兵力也不过云州军的一半,若等席将军领军回国,还需数月,杂胡义从经过两次征调,战士已然不多,若是强行征调,只怕变生肘腋。沃城新残破,不足备御。为今之计,不如暂避云州锋芒,将行辕迁至小月氏城。”陆舒躺在担架上来提建议,吴忧也不禁动容,陆舒长长地喘了口气,又道:“莫将军大军屯于小月氏,兵马粮草齐备,倚城而战,未必怕了云州军队。再者,张氏现在精兵尽集于徽州,未必有意在云州启衅,只要主公上表让之,唐公必使人撤云州之兵。是以敌军行险贪功,其势汹汹,却必不能久持,请主公深思之。”吴忧颔首不语。陆舒的应变举措不能说不恰当,只是太保守了些,只是等待敌军兵疲力尽,抑或是张静斋发慈悲撤回兵马,这不符合吴忧一贯的用兵方略。更何况,吴忧还有私心,自从攻灭宁氏,他已经有足够的实力一统云州,只是仰仗张氏支持还多,又苦无开战的借口,如果这次能趁机歼灭云州军主力,那么在张军主力回师之前,云州四城必将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只是这种意思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更何况云州官军不同于迷齐人,张家挟持天子,擅专征伐,名正言顺,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引动张静斋以大军精锐来讨伐自己可就太不划算了。云西底子太薄,还没有与张静斋抗衡的实力。吴忧没有说话,一旁倒是急了曲幽之,他年龄虽然不大,这几年跟随吕晓玉阮香等人,每日接触的便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情报,论见识他远胜过同龄人,听了陆舒的话,曲幽之道:“师父,此策太缓,将希望寄托于张静斋命令张瑞符退兵,变数也太多,而且如果我们不能狠狠教训一下云州军队,只怕张静斋也乐于看咱们的笑话。更何况,云西现在哪一寸土地不是一刀一枪拼回来的,指望别人的仁慈,不如靠我们自己。”吴忧激赏道:“此言甚壮!然则可有策退敌?”曲幽之看了一眼陈笠道:“子鱼先生久负盛名,必有建策,小子就不现丑了。”陈笠见曲幽之抬出自己,很有些取巧之嫌,不过现在也正是自己表现的时候,如果能立下这建策第一功,任云西多少人才精英也不敢看轻了自己,当下整理思路,缓缓言道:“现在主公虽然兵少,却绝非无所作为。我们先说兵员。对待各胡部诚然不可过苛,却也不可使之置身事外。老夫有一个计较,这羌胡之人多信西古斯教,各部大都有过护教兵这一名号,主公是云西之主,云西地域也是西古斯教主要活动区域,云西对这西古斯教一向放任自由,现在不妨遣人往说西古斯教教主长老,许他们些好处,以西教名义召集各部勇士护教,可得兵若干。再者,主公可以趁此机会将草原上那些自由的阿拉特召集在一起,这些人没有土地和牛羊,往往成为马贼和土匪的主要兵源。最后,云西与赵扬交好,何不遣一善辩之士,前去泸北,游说那赵扬一起出兵。云西固然缺乏攻城的手段,泸北可是不缺。只要咱们转入反攻,云州四城是咱们必取的!”陈笠曾与吴忧不止一次地长谈,对于云西各种情势洞若观火,尤其对于吴忧的种种心思把握极准,因此这番话竟是说到了吴忧的心坎儿里。“万万不可,主公。”陆舒强撑着道,“现在席方军有九万人,莫湘部属不下三万,哈迷失所部也有万人,各地驻屯军还有上万,云西全军已达十四万人之众,去年至今,大战连绵,百姓尚未抚恤,本部军士饷银只支付了三个月,杂胡义从的赏钱少说也需三十万两银,而我们连一两都还没有付,这是万万省不得的一笔支出……子鱼先生的意见并非不好,然则再征兵、借兵的话,咱们实在是没有这笔钱粮了!”吴忧一呆,他没有想到云西财政已然恶化到如此地步。其实只要想想,云西自从剖符授印以来,就没有过不打仗的年头,就算原先有一点点底子,也折腾地干干净净。要不是吴忧这次从清河那里借来巨款,吴忧的云西都护府将成为第一个因为没钱而垮台的政权。“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陆舒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几家银号还愿意借钱给咱们,只是这利息高得吓人,并且要以云西将来五年的税赋作抵押……”“这群吸血鬼!”吴忧恨恨地骂道,他紧紧皱着眉头,这些商人固然唯利是图,但信用还是靠得住的,现在他明明知道借钱是饮鸩止渴,但如果没有办法赚到大笔钱财的话,还是只好被他们盘剥。先前灭宁氏所抢掠到的战利品,现在已经花用完了,打仗、建城、商贸、百工,哪一样都像填不满的窟窿,将云西那一点点可怜的收入吸得干干净净!但吴忧却是不敢不留下那么一点点私房钱,以备不时之需,就算这笔钱,也不是在吴忧自己手里,而是交给了张颖打理。说起来也可怜,他从清河回来,想偷偷给莫湘、莫言愁带点礼物什么的,还得转弯抹角让清河的人付钱。相比之下,曲幽之这个徒弟花钱大手大脚,显然从没有过过苦日子,这真把吴忧眼馋的够呛,这孩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师父,我倒是有个主意。”曲幽之眼睛骨碌碌乱转,神神秘秘凑到吴忧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只见吴忧听了之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显然是拿不定主意。陆舒不满道:“主公!聚众军议,生死攸关,何事畏首畏尾!”陈笠亦道:“君子坦荡荡,何事不可对人言?”吴忧苦笑道:“偏偏这事是见不得人的。”想了一想,解下自己腰牌给曲幽之道,“你自去找莫湘将军,从她那里借调人手办这事。不过我警告你……”忽地叹了口气道:“你好自为之,别干得太过分了。”曲幽之微笑道:“必不辱命。”冲帐内众人一抱拳,道:“先走一步。”说罢飞也似地走了。陈笠等人都是一头雾水,对吴忧道:“主公,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位曲小哥莫不是去做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吴忧听曲幽之去得远了,这才讪讪道:“幽之只是提醒我,几百年前,云州曾是北燕和辽的旧地,两国各自传承数百年,无数的王公贵族就埋葬在这里,而且据说,上古提倡厚葬……”和聪明人讲话就是不用费劲,吴忧才提到燕辽故地,陈笠、陆舒,包括在场的刘衮立即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只有金肃稍微慢了一拍,在吴忧说到墓葬的时候也明白了过来。“偷尸掘墓”四个字鬼使神差地来到他们的脑子里。几个人面面相觑,难怪吴忧表情那么尴尬,这诚然是一个来钱快的法子,但委实过于骇人听闻。但现在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下,吴忧默许这种行为也是无奈之举。“主公,关于云西财政问题,我已经无能为力。”陆舒脸色极差,连连咳嗽,对吴忧道:“我必须得说,二夫人在这方面有惊人的天赋,如果不是她的协助,我没有办法保障我们的任何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现在是非常时期,何不让二夫人出面,全面梳理云西财政呢?”“这个么,我本人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不知道诸位的意思怎样?”吴忧道。“我认为,陆先生不要那么着急交卸责任。”陈笠道:“二夫人出面终归不大方便,陆先生不妨继续撑起这门面,却可以完全将这财赋之权交给二夫人,这样可好?”“子鱼先生所言有理。”吴忧立即同意了陈笠的话,让自己的夫人抛头露面主持关系云西百万军民的财政大计,吴忧心理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即便只是打个幌子也好,吴忧本能地抵触让张颖直接参与云西重大事务。比如这次会议,所有人都为钱一筹莫展的时候,吴忧还是压根就没想到要请张颖这个专家来参加决策。“不管怎么说,沃城是必须放弃了。”吴忧最后做出一个结论,“兵还是要继续征的,只要有战争,我们就需要有军队。至于以后的事情,等打完仗交给老天爷决定吧。”吴忧派刘衮为正使,图兰为副使,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前去联系西古斯教,他们同时负责沿途召集任何效忠云西的部队。吴忧又派出信使去莫湘处取回狄稷,与金肃一同前去召集四散流浪的阿拉特。最后出发的信使是去冀城的,对于赵扬能否出兵,吴忧并不报什么期望。在撤退的途中,云西都护府颁布了两条影响深远的法令,后世将其合称《逃奴法》:第一条法令规定,逃避主家追捕超过两年的奴隶,只要愿意加入军队效力的,将得到庇护,为云西军效力五年以上(在高层的默许之下,这两个年限后来在执行期间经常性的被放宽处理),即可免除其奴隶身份,并给一小块土地由其自由支配,而该奴隶原有主家的损失将由云西都护府酌情给予赔偿。第二,云西地方政权出面,在荒芜之地设立“逃城”,不愿意参军的逃奴或者犯了重罪的逃犯进入逃城之后就拥有了避难权,其生命安全受到云西法律保护,任何人无权从“逃城”捕捉逃奴或者罪犯,逃奴十五年内不准离开“逃城”,住满十五年后,云西政府自动视其为无罪自由民。进入逃城的逃奴必须自力更生,自给自足,他们也有权选举管理自己的机构,“逃城”内任何犯法行为以及未住满年限企图离开者,都将被处以极刑。这两条法令自公布之日起就得到了很好地执行,并且被列为考察地方官政绩的一项重要指标,《逃奴法》和之后对它的一系列修正条文在短短不到十年里就完全瓦解了云州残存的奴隶制度。而这两条法令都是出自于陈笠的手笔。当时能看到这两条法令的深远影响的人并不多,也是直到十年之后很多人才恍然大悟,由于这两条法令的实施,草原上各自为政的局面彻底被打破,部落的强权不再存在,羌胡诸部赖以维系的基础被逐步挖空,最终只有对来自都护府的命令俯首帖耳。随着在云西政权中逐步掌握了财政命脉,张颖终于名正言顺地填补了阮君去世而留下来的正妻位置。在沃城撤退的前夜,张颖向吴忧和盘托出了自己为云西未来的财政所绸缪的前景。听了张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一席话,吴忧才算有点明白,云西的财政虽然紧张,却还没有象他之前所认为的那样(也是大多数人的看法),到了一种山穷水尽的地步。张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主张——发行交钞。尽管吴忧自诩聪明过人,一时半刻却也不能理解这样的举措会有什么样的前景。吴忧见过银票,那种从几两到上百两的银票都是经营了数百年的实力雄厚的大钱庄发行的,通用范围也有限,能够和真金白银进行等价兑换。但更大规模的金融活动,吴忧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譬如阮香开给吴忧的那种百万金额的汇票,就让吴忧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如果不是阮香详尽地说明,吴忧都不知道该怎么花用这笔巨款。对于“信用”“担保”这类词汇他懂得其意义,但一旦这些词用于财政收支上面,吴忧便不能理解它们同那些复杂的帐目之间所发生的种种联系。对于张颖一再解释的“交钞”和银票的区别,吴忧费了半天劲才弄懂一点端倪——吴忧知道了所谓的“交钞”将是一种在很大区域内流通的货币,流通区域越广泛,人们的认同度越高,便能够为云西筹措到越多的资金。在张颖的规划中,交钞流通区域将以云西实际控制区域为起点,第一步是面向整个云州,其次是比较友好的泸州、淄州、灵州,最终争取使其在大周全境发行。其难点就在于要严格控制其规模,精确计算,收支相抵。试行的第一步也是交钞发行的基础,就是云西地方从交钞发行之日起,所有税赋全部改收交钞。按照张颖的精密计算和反复评估,以云西现有的金银储备量,加上清河一百万两的无限期借款为基础,她就有了相当的储备金,在此基础上,她有把握说动几家大周最有实力的钱庄以巨量金银和债券入股,保证交钞的信用,拓展交钞的应用范围。在三年的时间里,有望为吴忧筹措到五百万两以上的白银用度,如果有必要的话,稍微牺牲一点长期利益,还可以期望把收益的数目再扩大五分之一。如果省着点花用的话,应付云西近几年可能面临的大规模战争和各项建设都是绰绰有余的。而且,这个计划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将那些大钱庄大商人从完全的债主变成合作伙伴,分担了风险,更重要地是慢慢将他们捆绑在云西的战车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让这些大股东们一起为云西的财政和未来设计绸缪,让云西从只能被动地受人盘剥的窘境中解脱出来。“您一定会让云西军队在战争中保持全胜的,对么?”张颖探询地问吴忧,随后又自己笑答道:“当然这是毫无疑问的,夫君手下人才济济,云西军力鼎盛,想挫败都很难呢!我之所以这样问您,只是因为——在交钞发行的头三年里,云西军队尤其不能遭受重大失败,并且要保持让人乐观的发展趋势,这是交钞信用最起码的要求。”吴忧听得眼都直了,自己和一群幕僚们绞尽脑汁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在张颖精巧的小脑瓜里居然早就有了解决方案。“财政盈余”,这是他主持云西军政以来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对于张颖所提出的需要大量熟练的会计人才的要求,吴忧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在他看来,反正云西有的是人,总有那么几个懂得会计的,实在没有的话,大不了就去绑架。消除了后顾之忧的吴忧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圣武历二七一年五月二十八,云州军前锋攻占沃城空城。吴忧亲率奋击营一千将士断后,与云州军前锋短暂而激烈的战斗过后,吴忧率部撤退。六月三日,莫湘率全军离开小月氏城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