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国变云州原刺史府中,吴忧看到了上官毓秀托他照顾的孩子。见识了上官毓秀每次的华丽出场之后,一个小孩儿骑着老虎招摇过市也就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吴忧只是听到别人描述这孩子的出现经过——一个光着上身的“小野人”,赤脚骑着一头斑斓猛虎,只有腰间围了块兽皮,顶多不超过十岁,连句人话都说不囫囵,只有“吴忧”两个字发音比较清晰,很明显是专门有人教过的。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闹市间,逢人就打听“吴忧”。巡逻官兵很快就被惊动,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这一人一虎“请”进刺史府。现在老虎已经被圈养起来,小孩儿也被强按着洗了澡,换上了整洁的衣服,侍女们细心地将她的头发梳理柔顺,打成了一圈小辫儿。这样捣腾一番之后,出现在吴忧面前的已经是个唇红齿白,十分甜美秀气的女孩儿。但小孩儿显然对大人们这样的处置并不满意,像是小兽一般蜷伏着,眼睛警惕地望着四周,不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发出含糊不清的低沉吼叫声,仿佛随时准备咬人。这可不是吓唬人,给她洗澡的侍女就被她咬过。吴忧试图跟她交流一下,却发现这基本没有可能。这孩子自己基本不会说话,也不打算听他说话。吴忧只好将她交给不会说话的吴语,另外分拨了两名上官毓秀留下来的侍女专门去照顾这小女孩。云州初定,百事匆忙,很快吴忧就把这件事放在脑后了。圣武二七二年三月,云西都护府治所迁至云州。很快吴忧便下令全面剿匪,着重保障云州商道安全畅通。在云州全境普查户籍,丈量土地,厘定赋税,委任各级官吏,在东南部农耕区招募流民开荒种地,对西北部游牧民鼓励其定居,宣布西古斯教为非法,禁止其教义公开传播,强制推行汉化教育。对战马和粮食贸易进行了严格限制。对茶、丝、盐、铁等特别货物实行政府指定商家专卖,征收特别税,严厉打击走私,并以此项税收为抵押,保证交钞信用。允许私人找矿开矿,云西政府靠售卖开矿权和征收矿税获利。对军队进行大范围整编:统一编制、军官职衔以及薪饷俸禄,制定统一的军法制度,改进了战时动员制度和后勤保障制度,裁减战兵数量,增加各种辅助兵种。根据以往作战的经验和草原民族的特点,增设杂胡万骑这一高级军职,俸禄五百石,战时有权跨族指挥杂胡义从。相比较于清河,云西新定的军法宽松得多,这跟云西部队来源复杂、语言不通、交流困难的情况相符。圣武二七二年五月,帝疾沉重,时而晕厥时而清醒,遣内侍连夜召见端公宋茂、太傅杨清、少师狄彪等大臣六人,涕泣道:“公等皆贤良忠直之臣,社稷所倚重。朕躬无德,自登基以来,天下纷乱,生灵涂炭,权臣专擅,外藩各自为政,朕无颜入祖陵……而今别无所求,我弟仁迈大度,气象高远,颇有人君雅量,诸公请善加辅佐。”言讫指城阳王阮垒而崩。茂等因谋立城阳王阮垒。唐公觉,以阴谋乱政罪将茂等下狱,未几,弃市,诛三族。以甲士将城阳王送返封地羁押,立少君阮偕为帝,偕年仅五岁。六月初一,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赐张静斋明黄服饰,莽龙纹,设座天子龙椅下首,同受百官朝拜。六月初二日,公卿百官称病不朝者百余人,朝堂为之一空。唐公欲诛群臣,苏平、荀卿等力阻之。午间闹市忽听有人喊“讨贼”,持械应者数百人,圣京骚然,司隶校尉收捕人犯,查其根源,乃一无赖醉酒呼叫同伴“陶泽”,遂杖毙无赖,搜捕得陶泽其人,亦杖毙之。时圣京童谣有“张不张,太上皇,阮不阮,**站”之语,张静斋命搜捕造谣之人,得童子数十、教授五人,尽投入水溺毙之。六月初四地震,崇政殿大梁震塌,倒房屋三十余间,内监、卫士死伤百余人。民房塌千余间,死伤无算。钦天监以灾异请依旧例,宰执避位。罢黜钦天监主官,全家流配军州为奴。初五,守陵军士报灾异:圣京周祖陵地裂,地宫**,数万只青蛙涌出地宫,交叠踩压,死者无数,腥臭不可闻。以毁坏皇陵罪,尽诛守陵二百军士,灭九族。初六,天雨红雪,井水腥臭不可饮用。太学生两千人哭门扣阙,请张静斋避位。校尉命驱散之,守门兵士抗命哗变,殿前诸班直、京师三大营相继卷入兵变,整个京城四处起火,乱兵趁机劫掠扰民,急调京西大营亲军铁骑三千入城平乱,至夜方息,一日夜杀人逾万,圣京居民道路以目。张静斋连续数夜梦见鬼魂索命,自是染疾,世子张潋参理军政诸项事。世子探病,张静斋于榻上叹道:“天道不绝周,地维不绝周,人心不绝周,信夫!”初七,张静斋推辞明黄莽龙纹服饰,改回原本衣饰,撤朝堂南向座椅,与百官共同北面事君。风闻圣京剧变,征东将军阮香传檄天下讨贼。吉州晏彦、也城孙咨、泸北赵扬、云西吴忧四镇响应之。柴州穆恬、开州杨影、怀州刘向、泸南赵明则投向了张静斋的怀抱。六月底,清河军队北线淄州集团军率先完成了动员集结,阮香亲自挂帅,十万大军水陆并进,溯富水河西进进攻燕州。清河军前锋没有经过太剧烈的战斗就打通了富水河上游的拦江锁,清河水军迅速侵入富水河上游水系——燕水。燕州军闻风而动,现任燕州将军韩青龙紧急征召燕州部队向燕州城集中。不过相比较于燕州的动荡,圣武关前却异常平静,借韩青龙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动圣武关的五万驻军。灵州和怀北构成了清河军的南线。清河军留下三个师在怀北牵制怀州井麟军,两千军守明云关,三千军扼晨云关,防止柴州军偷越,五千军驻大秦岭防张静斋的唐军,主力部队五个师在乐城集结。南线的全部九万军队由方略统一指挥。一共用了十五天的时间,方略完成了组建自己的行营并将其推进到乐城的任务。参谋部已经为他疏通了交通线和情报网。运河将军粮源源不断运到乐城囤积,方略到达自己的新指挥部的时候,这里已经囤积了大军两个月的粮草储备。步兵部队已经基本完成了动员和集结,部分骑兵和水师部队还在调动的路上。清河地方二线部队也已处于随时可以征发的状态。方略对于参谋部、后勤部和情报部门的工作相当满意。参谋部制定的整体策略是北攻南守。南线任务最重,要同时面对怀、柴、和京畿三方军队的压力。阮香对南线的要求是能够固守,必要时可放弃部分外围据点。但不能让敌军深入腹地。最北方的泸州防线阮香交给了呼延豹。呼延豹指挥的军队数量是最少的,只有一个甲级师和两个不满编的乙级师,不过他的任务也是最轻松的,只需对赵明保持监视就行。吴忧的云西铁骑将泸南的赵明看得死死的,泸北的赵扬似乎正打算趁这个机会好好修理一下他的好兄长。面对来自北、西两面的钳形威胁,赵明自顾不暇,更别说起兵侵略清河的地盘了。在西线,报仇心切的孙咨从晏彦处借了两万兵马,加上他自己原有的万把人,从也城誓师出发,进攻徽州,开始了他的复仇之战。晏彦则从北方出兵侵入沁城地区,与孙咨南北夹击唐军的徽州驻军。面对清河咄咄逼人的攻势,张静斋第一时间就确定了敌人的主攻方向——燕州。战事一起,军中将领纷纷请战,张静斋认为他们都不是阮香的对手,不顾自己有病在身,亲自挂帅,率军二十万增援燕州。徽州战事则全部交给萨都负责。按照张静斋的整体设想,柴州穆恬最好能好好和怀州合作,一起攻击清河军的怀北地区,这样就能达到完全牵制清河军南翼的目的。但战争一起,柴州穆恬不顾张静斋的建议,率先发兵五万进攻晨云关。怀州井麟则无视刘向催促进兵的指令,迁延不进。在过去四年的时间里,杨影与开州的将士浴血奋战,先后击溃了闵化的叛军、镇压了谢辛和董氏兄弟煽动的叛乱,击退了蛮王蒙勇的大举进犯,赢得了唐家将领们的尊重和拥戴,手下更是汇集了一批精兵猛将。由于周围都是盟军,杨影遣使请北上入关中作战。张静斋重赏使者,以南蛮未平,大军不宜轻动为由,婉言拒绝了杨影的请战要求。遣使擢升杨影为征南将军,令总督开州兵马,专意南蛮。另外征集粮饷,供应京畿、徽州朝廷官军,勿使断绝。这一次战争,由于阮香及其盟友都集中于北方,张静斋和他的盟友则大多处于南方,因此被称作南北之战。双方前后动员兵力超过七十万,在广阔的战线上展开厮杀,规模之大,创百年之最。加入阮香一方的,被称为北军,加入张静斋一方的,被称为南军。吴忧虽然不介意趁乱捞点地盘,但云州刚刚经历过很长时间的大战乱,元气大伤,现在正在恢复期,实在不宜进行大规模的动员。所以吴忧就成天把他的几万部队从这里调到那里,不几天又换一处地方,所到之处自行射猎采樵,权当放马练兵。只是云西军到了东境,赵明便食不下咽,到了南境,韩青龙便如坐针毡。云州的战马更是变得十分紧俏,几个月里价格上涨了十倍还有人抢着买。吴忧是来者不拒,谁出价高就卖给谁。不过比较起来以清河军最富裕,每次交易又都是直接付黄金,所以卖给清河军的战马占了最大头。而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云州这一相对平静的地区成了商队贸易的首选路线。内地的各种特产如丝绸、瓷器、茶叶等经过云州的商路大量流出,国外的金银、珠宝、香料等大量流入,云西的关税税收成倍增长。随着战争各方需求的增长,关内对云州的盐、铁、粮禁逐次放开,趁着这段时间,云西又以极快的速度把大量的钱财换成了宝贵的资源,因此云西的盐、铁和粮食储备有了大量增长,终于不再那么捉襟见肘。不知是不是压力过大导致精神崩溃,赵明竟然率先派苏中率军三万进攻归城。赵扬当即亲自领兵攻泸州,泸州城高濠阔,赵扬一时不能得手。吴忧听说泸州已经动了手,便带着他的三万铁骑开进泸州。先是陪着赵扬看了几天热闹,吃掉了赵扬不少军粮,然后又转去跟老朋友呼延豹喝了顿酒,打了不少秋风,顺便敲了苏中几记闷棍,等到苏中吃不住劲开始撤退的时候,吴忧像个讨债鬼似的很不讲究地追着苏中的屁股打,最后苏中不得不丢下辎重轻装逃走,才算摆脱了吴忧的骚扰。这样各走各路又不用打仗,两家皆大欢喜。吴忧带着他的队伍武装游行了一圈,转悠了小半年,吃饱喝足,又抢又拿,赵扬和呼延豹还都得承他的情。吴忧带兵去泸州期间,云西边防形同虚设,逗得圣武关守将胡斌心里痒痒的,想要出兵,却不得张静斋的手令,但良机不可纵,于是偷偷整兵备战。云西探子侦知此信,急报留守的莫湘。莫湘不慌不忙,只是命召集数百名木匠在霖水旁锯木,刨花全部抛入霖水。霖水流经白郡,白郡太守忽然发现河上游漂下大量刨花,急报韩青龙,韩青龙大惊,通报胡斌,说是云西正在霖水上游大量造船,应密切注意云西军顺流南下企图,因为韩青龙手头已经没有部队可以抽调,所以只好请求胡斌协防白郡。胡斌只好放弃原计划,派一部军队进入白郡。这样胡斌如果再抽调部队发起进攻的话,就不足以形成决定性的打击了。而前车之鉴也告诉他,云西的战争潜力不可想象。在莫湘的手里,还从没人能讨得了好处去。北方暂时平静,唐军的东西两线却打出来了真火。在西线徽州,除了分散驻守各城堡垒的驻军之外,萨都的手里机动兵力有六万人。他接到张静斋的密令,孙咨、晏彦皆不足虑,开州杨影这个盟友却要加意提防。所以萨都的情报重心有很大一部分都放在了开州。根据侦察,开州并没有完全动员的意思,常备军大约在七八万人左右,战略中心还是在南蛮方面,而杨影手头的机动兵力只有两万人上下。开州最近押解的头一批粮草已经到达,杨影似乎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忠诚。来不及计算一下杨影背后插上一刀的可能性有多大,晏彦和孙咨的攻势逼迫得萨都必须得下定决心了。萨都决定还是先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再说。萨都分给部将王破敌一万兵,让他去救援徽州。萨都自统兵五万救援沁城,迎战吉州的军队。因为一向不大瞧得上吉州军,反而是孙咨的军队经历过不少场战斗,颇有战斗力,又有哀兵的气势,所以萨都这次的打算是先弱后强,先以雷霆手段击溃战斗力软弱的吉州军队,然后再乘胜转头消灭孙咨的军队。不料出兵没多久,王破敌中伏败回,军队损失过半。却是孙咨耍了个花样,佯攻徽州,却在王破敌的援军来路上设伏,击败了王破敌。萨都不料一向只是武勇出名的孙咨还有这等谋略,不禁收了轻视之心,改变策略,决定先吃掉孙咨,再北上救援沁城。孙咨侦知萨都以主力军攻击自己,便向晓城转进,遣使敦促吉州军放弃围攻沁城,前来与自己会合,与萨都决战。但吉州军摄于萨都威名,不敢与之正面相抗,围攻沁城达两月之久,终于攻克,大肆劫掠。晓城太守为孙政旧部,与孙咨里应外合取了晓城,萨都随后赶到。两军在晓城城下接战,萨都阵斩数将,孙咨胆寒,闭门不出。萨都派王破敌围住晓城攻打,自引一彪军击吉州军。吉州军望风而走,追之不及。晓城被围城半年,孙咨突围未果,粮食吃尽,老鼠、青蛙、草根、树皮也都被吃尽,孙咨仍不投降,城中人相食。萨都遣使入城劝降,孙咨命将使者烹了下酒,将其首级做成酒器。萨都大怒,奋力攻城,孙咨部将卞恵刺杀孙咨投降,晓城陷落,随后也城也投降唐军。唐军趁势攻入吉州。东线燕州方向,阮香在重兵布防的燕州城下虚晃一枪,驱兵南下包围关城,东河太守许柯背叛唐军,开城投降清河军。清河军攻打关城甚急,告急的使者来往于道路,韩青龙坐拥重兵,却紧守燕州,不敢去救。阮香见状大喜,当即分兵略地,不求占领多少城市,却必须将燕州当季庄稼和青苗全都摧毁在地里。等到张静斋大军出昌平关抵达燕州,他看到的是汹汹的难民流和九成以上被彻底毁掉的田地,逃难百姓倍言韩青龙惧敌避战,导致清河军横行燕州全境,种种惨状,不一而足。发现自己不得不千里迢迢从圣京搬运粮食,张静斋不由得怒从中来。当即剥夺了韩青龙的兵权,将其下狱。由于兵粮的短缺,唐军内线作战的优势丧失,张静斋不得不提前进行决战的准备。这时候有充沛军粮供应的清河军反客为主,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为了削弱清河军的这种优势,张静斋不得不派出大量部队组成偏师去打击清河的补给线。清河军很有耐心地和唐军周旋,因为双方都知道,拖得时间越久,唐军脆弱的补给线就越容易崩溃,唐军现在就是利用有限的存粮最大限度使用其兵力优势,挤压清河军的活动空间,逼迫其早日决战。这是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张、阮的手下兵将都是百战精英,战争和杀戮是他们的本能和职业。他们驱驰的是大周最精锐的将士,他们以上千里的土地为棋盘,以数以万计的生命做赌注,你进我退,反复绞杀。他们同样经历过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他们的心灵被磨练地刚劲强韧,他们的信念坚不可摧。他们同样的狡诈、冷酷、狠辣、杀伐果断,无所不用其极。没有花哨,没有机巧,他们反复试探,一击出手,绝不空回,绝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手的可怕,任何一点失误,都将导致无可挽回的毁灭。唐军用将士的血肉之躯组成一柄铁锤,一锤一锤地击打着清河强韧的补给线,不断逼迫清河军为了维系补给而作战。清河军则像是一架钢铁磨盘,一次次地将唐军奋不顾身的冲锋打垮击溃,那一条条血管一样纤细的补给线,就是双方战士的绞肉机。每天都有两军的士兵在作战,每天都有两军的官兵哀嚎着扑倒在血泥尘土中。这是对勇气和毅力最大的考验,每一天都像是最后一天,却每一天都还要继续。每一名前线指挥官的神经都被锤炼成了钢丝铁线,他们侦察,他们伪装,他们急行军,他们接受进攻的命令,他们勇往直前,他们杀戮或被杀。燕州这片富饶的土地仿佛都要因为这满目的血腥而颤抖起来。张静斋和阮香,这两个只能躺在病榻上行军和指挥作战的最高级将领,却都以非同寻常的精力指挥着这一场搏杀,他们强韧的神经高度兴奋,他们旺盛的精力受到不争气的身体的限制,他们彻夜不眠,只是为了等待一份侦察情报、一次战斗结果,他们等待着那决战的日子的到来,等待着对手露出哪怕一丝疲态,就立即冲上去将对方撕得粉碎。每当黎明到来的时候,他们或许会不约而同地感慨,又是新的一天,离决战的日子又近了一天!在这让人发狂的压力之下,他们有限的睡眠却同样香甜,因为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一个睡不着的主帅,往往会犯下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他们两个却绝非这样的人。高手博弈,生死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