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破敌圣武二七六年十一月,吴忧派罗奴儿率一千烈火金赤乌担任攻击圣京前部。这次入关,吴忧身边只带了陈玄这个智囊和苏谒、鲍雅、狄稷、罗奴儿、罗兴五将,虽然都是精兵强将,但一旦踏足圣京,就身处漩涡的正中心,一步行差步错,就是万劫不复,吴忧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阮香的接应上。四将之中,罗奴儿一向最有急智,应变才干极佳,故吴忧常以其为前驱。虽然还只是深秋季节,吴忧的军队却早早地下发了冬装,破旧的马鞍、铠甲、武器也都得到了更换,这都得感谢清河的后勤部,除了这些,清河还额外赠送了一千具最新制式的连弩和十万发弩矢,又征发了近万民夫运送辎重。若不是吴忧明确表示拒绝,清河甚至打算派出一个甲级步兵师与金赤乌协同作战。经过这么一番又拉又送,两军盟友的关系愈发亲近。吴忧给先行的罗奴儿配备了二百具连弩,有这样威力恐怖的武器在手,吴忧相信罗奴儿即便是遇到十倍于己的敌人也有一搏之力。“报——前军捉住奸细一名。”“唔,带过来。”长时间行军,几天都没有预想中的敌人出现,吴忧无聊地要命,忽然听说捉了奸细,吴忧立刻来了精神。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男子被五花大绑推搡到吴忧跟前,外罩长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露出了里面的夹袄,衣服上全是泥土草屑,又似乎受了风寒,两道青虚虚的鼻涕都流到了嘴里,苦于双手被绑着,没法去擦拭,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将军,侯爷,我不是奸细,是使者!”中年人见到吴忧,眼前一亮,大喊起来,押送的两名士兵很有默契地在他膝弯上一踹,那人一个狗吃屎的难看姿势扑倒在吴忧面前,口鼻都磕破了,口中兀自大喊:“天子使者在此,尔等竟敢如此无礼!”声音尖利,倒有几分宫中中官的腔调儿,但他这幅卖相实在太差,让人怎么也不能把他和天子使者联系在一起。“搜他身上!”吴忧将信将疑。俄而,士兵们从这自称使者的中年人身上搜出一个黄绫包袱,吴忧一见包袱上的金龙纹样儿,脸色顿时端肃起来,马上示意给这人松绑看座,有精细亲兵趁松绑时在那人裆下一掏,果然空空如也,对吴忧悄悄点头。吴忧立即换了一副笑容,亲自将那中官天使搀起来,连声道:“失礼失礼!本官一路急行军赶来勤王,末了却几乎与天使失之交臂,惭愧惭愧!”那中年人惊魂未定,若按早先威风的时候早已发作起来,无奈现在形势比人强,面对吴忧这种手绾兵符的封疆大吏自然抖不起威风来。见吴忧和颜悦色,中年人受宠若惊,连声客气。吴忧却是打定主意要给足他面子,辞色甚恭,依足了礼数接旨。这道旨意活脱脱就是张家的口吻,更像是一道军事命令,命吴忧不得进城,转向前去攻打开州叛军。吴忧微微一笑,接旨谢恩。命令大军扎营休息,让几名主要官佐作陪,请这位天使朱公公饮酒。朱公公酒量甚浅,又将吴忧认作了勤王救兵,所以很快便醉醺醺了,对圣京城内情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吴忧借此获得了圣京城内军心民情的第一手资料。休息一日后,朱公公要求吴忧派兵护送他回京复命。吴忧这才正色道:“天使容秉,并非我们不愿意作战,只是我部从云州一路奔来,补给断绝,日前才从清河处商借了些许粮草,却只够半月之支,以这样少的粮草去和开州军队硬拼,只怕还没有开战,队伍便要散了。现在如果圣京能为我们提供补给,我们将很愿意去和开州军队交战。”朱公公丝毫不懂得军事,听吴忧一说便信以为真,讷讷道:“但圣旨可是要求将军去打叛军的呀。这可如何是好?”吴忧做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道:“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有一个折衷的方案,我们一面派出游骑侦察叛军的动向,一面向圣京靠拢,就便护送天使回城。我的军队不会进城,就近驻扎。路上我会写一道奏章,详细分说苦衷,请天使转呈天子,若蒙圣恩,得拨粮草,我们自然没有二话,便去与开州交战。”朱公公深以为然,于是便自告奋勇担任了向导的工作。圣京城南十五里的汉津口。开州军大本营就设在这里,杨影自为主帅,对圣京构成主要压力的就是这支部队。开州军另有两部分别由杨恭和唐贵各自率领三千军来往于汉水两岸,邀截圣京粮道。杨影之所以选择汉津口作为大营是因为圣京周围地势使然。位于京畿和徽州交界的徽水上游会合了闵水和吉水,是白江的最重要的支流之一,水量充沛,河道密布,河流大部分流域都是高山峡谷,水势竣急,险滩众多,船只往来不易,而且在夏季丰水期时常泛滥,沿河居民深受其害。周国建立伊始就倾尽国力整治徽水,在无数河工的努力下,前后花费了数以千万记的银两,修建了徽水——汉水运河网。利用两河高度落差,设置十三道拦水闸,层层将徽水水流分流到河道宽阔且水量较少的汉水。这片运河网的修建,不仅解决了一年一度的徽水水患,而且灌溉了圣京周围八百里沃野,沿着运河网络,无数新兴的城镇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借助运河和白江水运,来自西方的贡物、来自北方的皮货、来自南方的特产、来自东方的奇珍,熙熙攘攘不绝于道,京畿繁华自此而始。而汉津口正是徽州——汉水运河网的总枢纽,控制了汉津口,杨影可以通过水路与开州保持最密切的联系,又可以控制进出圣京的主要水陆通道,唐军的圣女湖水师自从抽调兵力拱卫圣京之后,已经无力对开州水师造成威胁,退一万步说,占据汉津口,即便拿不下圣京也可以扬帆南归。有了这层依托,杨影可以放心地劫掠圣京周边府县。当然最大的**还是来自帝国的心脏——圣京,不过杨影就算野心再大,他也没有认真打过圣京的主意。开州所有能动员的兵力极限不会超过十五万人,杨影对此比谁都清楚,最少还要留下五万军队给东方玉,防备南方蠢蠢欲动的南蛮兵,再除去镇守开州、柴州的士兵,他能抽调的极限兵力不会超过六万人,六万人是什么概念?即便能打下圣京,他也守不住,无论是萨都还是清河,动真格的他都得乖乖让路。当然现在正是风云际会之时,他第一个出手将水搅浑,捞的也是第一笔,至于以后怎样,他的底线是能自保,最不济也是割据一方的豪强,做皇帝?他现在还没有那么大的胃口。索清风老了,俞城的眼光还没有跳出一州的境界,东方玉我行我素,董不语心中只有仇恨,纪冰清有勇无谋,杨恭、唐贵之辈虽然归心,才干却称不上一流,唐家旧将始终将他视作了外人……这次出兵是他一力主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杨影盘算着这次出兵的前前后后遭遇的阻力和质疑,不由得攥紧了剑柄。开州的探子很早就发现吴忧的部队出了昌平关,云州军队进军的方向毫无疑问是圣京,鉴于云州军队微妙的地位,杨影并没有将其立即列入敌人的范畴——尽管董不语对吴忧颇有敌意,恨不得立即把吴忧给千刀万剐了,但杨影还是压下了董不语报仇的冲动,他决定派人先探探吴忧的口风再说。因此杨影的使者与朝廷的朱公公前后脚只差了一天到了吴忧的跟前。待使者讲明“共举大业”的迫切心情之后,吴忧当着朱公公的面笑眯眯地将使者绑了,严刑拷问开州军的虚实部署情况,只是这使者本身位阶不高,所知有限,不过吴忧第一次得知了杨恭和唐贵两支军队的存在,不由得留上了神——先前就算阮香提供给他的信息也没有提到开州军队这两支成建制的军队在四处制造混乱。吴忧还知道了他的老对手董不语、老朋友纪冰清这次也都在出征的行列之中,不过最令吴忧头痛的东方玉是肯定遇不上了。得到这些消息已经是意外之喜,看到再也没什么情报能够压榨,吴忧便命人造了个简单的囚车,将开州使者装在车内,押送入京。朱公公对吴忧的做法甚为欣赏,这一举动无疑表明了吴忧的立场。杨影正因为使者被扣押而暴跳如雷的时候,他收到了吴忧的亲笔信。吴忧首先就使者一事向他道歉,说是当着朝廷使者的面不敢稍有疏忽,恐怕事机不密,反受其害。又责怪杨影对此事过于儿戏,“如此大事,必须地位相当之人才可托付”,先前的使者,显然是不够资格商讨大事的,并暗示杨影派一个够份量的使者。杨影看着这封信不知怎地就想起了这些年来倒在吴忧手下的那些强悍的敌人,吴忧要是良善可欺,那么天下就没有聪明人了。他发现吴忧的这一番做作仍然让他难以分辨敌友,吴忧本身却是借此择落得门清。看起来这斗智的功夫,自己还需要修炼。现在他面临的处境是要么立即跟吴忧翻脸,将自己完全推到张唐、清河和云州的对立面上,要么眼睁睁看吴忧去圣京,要打要和全在人手,这样的滋味可不大好。杨影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泛泛之辈,他当即派董不语率军一万,就便联络唐贵、杨恭二部,组建一支董不语为主将的机动部队,主要任务就是提防吴忧突然翻脸。与此同时,派往吴忧处的第二名信使上路了,这一次的信使人选让杨影颇费了一番心思。考虑到此人身份不能太低,他从早先投降的昌平军官中选了一名偏将担当这项风险性极高的差使。看到杨影一心一意和吴忧逗心眼儿,索清风再次提醒杨影,吴忧虽然名声显赫,但毕竟兵少,真正应该关注的是昌平关的阮香。杨影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先前也曾派人前去昌平关试探阮香的口风,但阮香居然接连扣押了他两拨使者。吴忧和阮香相似的不守信义的手法让他心中郁闷,总是有种挫败感。索清风说的不错,真正的对手是阮香,但阮香的心思他看不透,吴忧出来了,阮香一定会有所动作。他从开始就没打算和阮香争圣京,但现在,阮香的沉默让他逐渐有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他隐约感到,阮香的野心可能并不止于控制圣京。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阮香不可能与张家和解,吴忧态度暧昧,从他顺利通过清河控制区来看,他和清河肯定是友非敌,但吴忧前面也曾放弃了重创萨都的机会,其立场实在可疑。要说吴忧做骑墙派杨影是打死也不信的。思前想后,杨影还是觉得吴忧是阮香一伙儿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再继续留在这一险地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了。晦暗不明的局势像山一样压在杨影的心头,他的头脑虽然缜密,却无法破解这其中的关窍。杨影决定还是让自己的谋士们操这个心。同样的局势分析,索清风和俞城给了杨影完全不同的两种建议。索清风建议趁着现在还握有主动权,退回开州,等到阮香和萨都死磕之后再出来收拾残局。这个方案无疑是稳妥的,但杨影并不欣赏。俞城的方案则充满了冒险精神。他建议暗地里与张家讲和,两家联合起来,伪装加盟阮香和吴忧的联盟,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候,反戈一击,若能将阮香或者吴忧拿下,那么开州以后可就去了一个劲敌。至于张氏,因为主上与带兵大员相互猜忌,开州只要就中取事,机会有的是。杨影同样不喜欢这个主意,相比较起张家,他更愿意与信誉良好的清河打交道,而且张家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说白了还是因为开州的背叛,很难想象张家会咽下这口气而与开州合作。暂时还不会有危险。这是杨影几经权衡得到的结论。吴忧是阮香一伙儿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只要没有阮香撑腰,圣京地面还轮不到吴忧说话。使者往来需要时日,而这段时间,足够吴忧走到圣京城下了。罗奴儿部沿路与劫掠的小股匪兵打了几仗,对精锐的金赤乌而言,这种程度的战斗连练兵都算不上,全是一面倒的屠戮。这样悠闲地进军让罗奴儿都不好意思起来,感觉好像浪费了这一身崭新的装备和威力强大的武器似的。在宁镇与罗奴儿会师,吴忧恢复了五千人的兵力。宁镇离圣京已经不到二十里,托杨影的福,圣京外围已经被清扫一空,为了不过分刺激圣京守军,吴忧将朱公公就护送到这里,然后派了几个小军押着囚车跟着一同进京。吴忧的中军大帐每天都是由鲍雅或狄稷率一百铁甲亲卫轮值守卫,鉴于吴忧多次遇刺,所以这守卫的责任便显得非同小可。吴忧虽然觉得连自己吃饭拉屎都有一堆人盯着的感觉很不爽,但这种严密的警戒措施却不是他想撤就能撤的,这是吴家的夫人和谋士们共同的决定,刺杀吴忧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刚刚目送朱公公离开营盘,吴忧便叫来鲍雅道:“给你二百骑兵,给我碰一碰外围的开州军队,但不要全面开战。我要一份他们的战斗力的报告。”鲍雅应诺。圣京城内。吴忧不肯奉诏,反而将军队开到了天子脚下,在和平年代,这就是叛逆大罪!但现在——谁有能力治这个封疆大吏的罪?一石激起千层浪,圣京顿时炸了锅。开州已经公然造反叛乱,如果再加上一个吴忧……但吴忧又将开州的使者捆缚进京,这是降顺朝廷的表示么?这个吴忧,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还没等圣京的公卿们对吴忧的处置议出一个结果,圣京形势却有了新的变化。王破敌接到萨都的手令,得知萨都所部已在徽州、吉州取得补给,其休整完毕的前锋部队两万人已经星夜兼程赶往圣京增援,主力大部队正在陆续启程。得到此信,王破敌突然改变了先前的消极防守态势,全力进攻开州军设在鱼浦的前沿诸堡垒,一气将阵线向前推进了三十里。杨影亲率主力迎战,两军很是打了几场恶战,互有胜负,最后开州水师在王破敌背后强行登陆成功,王破敌怕补给线被切断,只好撤军。两军一进一退,战线又回到了原位,所不同的只是两军交战的数十里地面百姓全部遭了殃,大兵一过,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因为百姓全部逃散死亡殆尽,掠食困难,开州军不得不相继焚毁了辛辛苦苦夺回来的堡寨,将战线向东南收缩了十余里。圣京西面压力登时缓解不小。经此一役,圣京决策层要求反击的呼声立即高涨。王破敌被晋升一级,赏赐有功将士的钱财也很快凑了出来。唐军上下洋溢着一股求战的乐观情绪。主张持重的楚元礼、古熙等文武官员无法压制这种势头,深为忧虑。大将军府很快就发出措辞严厉的命令,要求王破敌率部攻击开州军,将开州军赶出京畿地区。王破敌上表要求增兵,并表示经过鱼浦之战,其兵员、武器、衣甲、辎重等都损失惨重,希望能得到圣京的补给后再展开下一阶段进攻。本来王破敌以为按照圣京官僚的办事效率,怎么也得一两个月才能出来一个结果,他正好可以借此休整一下军队。但大将军府这一次办事效率格外地高,很快三千人的补充部队、大量的物资补充运抵王破敌的营地,军队虽然不多,却不是临时拼凑的民夫,圣京城内兵力短缺的情况王破敌是清楚的,这三千士兵肯定是费了不少功夫拼凑出来的,听说为了抽调这些士兵,古熙闹得几乎请辞,看来张潋这次是拼了命也要出这口恶气了。王破敌是个典型的猛将,背叛这样的念头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思想,萨都不在的情况下,来自圣京的命令是要服从的。得到补给后,唐军恢复了不少元气,再次积极行动起来。这一次王破敌的目标是肃清汉水西岸的开州军队,试图压迫开州水师退出京西运河网,从而为萨都主力南下扫清道路。开州军队的抵抗异常激烈,那些悍不畏死的蛮人士兵虽然数量少,却善于利用地形,一次次不要命地向唐军发动反攻,有效阻遏了唐军的进攻势头。但唐军仍然坚定地向前推进,将挡路的开州军兵一一扫荡干净。而且吸取了上次被开州水师偷袭的教训,王破敌在徽水到己军前沿沿途构筑烽火台,只要开州水师有动作,他很快就能得到消息。面对王破敌咄咄逼人的攻势,杨影不得不把吴忧和阮香放在一边,专心应付王破敌。开州军队的激烈抵抗持续了五天左右就突然疲弱下来,这是补给不足的迹象。王破敌这次进攻正面战场进展一般,却大量依仗马队频频破袭开州军侧后翼得手。由于开州只有少量骑兵,但马匹既少且劣,训练亦远不如北军,完全不能与唐军骑兵相抗衡,吃了几次亏之后,只好退入内线,全靠步兵以血肉之躯与唐军来去如风的骑兵对抗,一时完全落在了下风。“董不语到了哪里?”杨影面色如铁一般凝重,狂风飚起的冷雨打湿了他的大氅。“三天前过了永明,现在应该到了宿担渠。”俞城枯瘦的手指在地图上一条纤细如线的河流上轻轻点了一下道。“好,咱们就好好教训一下这位王破敌!”杨影咬牙切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