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曾记否“大哥!”莫言愁泪水婆娑地扑倒在地上,任凭骏马刨起的草根尘土溅了她一身一脸。吴忧骑在马上并不下来,战马呼噜噜打着响鼻,暴躁地绕着莫言愁跪伏的身子转动着,一如其背上的主人烦乱的心情。吴忧擎起马鞭,像是要抽向莫言愁,但最后一刻却改变了方向,带着呼啸的风声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鞭痕。“大哥!”莫言愁带着哭腔再次喊道。战马终于如同钉子一般站住不动,一双沾满尘土的靴子就在莫言愁眼前站定。“站起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吴忧沉声道。“大哥?”莫言愁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混杂着泥土的泪痕。“你做的好事!”吴忧急促地踱着步子,“怎么了哑啦?说话!都说出来,你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说到后来,吴忧几乎是攥着莫言愁的领子把她从地上薅了起来。“大哥,对不起,对不起……”莫言愁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有个屁用!你去对哈迷失说!你去对死人说!”吴忧暴怒,赤红的眼睛里都要滴出血来。“我部下最优秀的将领,没有死在胡人手里,却死在了你的手里!当初你二人是最早追随我的,你心中就没有一丝共事之情?你的心里就那么冷血那么容不得他?张颖哪里惹到你?我吴忧哪点儿对不住你?还是你的野心就膨胀到这样的地步?你跟谁为伍不好非要去招惹那个狠毒的贱人!”吴忧一把将莫言愁泪流满面轻飘飘的身子摔在地上,“你这个……你这个……你……”他狂怒的心里原本有无数恶毒的骂词准备倾泻在莫言愁的身上,但真正面对莫言愁的这一刻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却一句都骂不出来。吴忧这些年来被盟友背叛过,被敌人欺凌过,被仇家暗算过……多少明枪暗箭,多少暗礁险滩都艰难闯过,多少曾经以为此生不会失去的东西失去了,多少曾经视作最为宝贵的情感和人被粗暴地夺走了一一他从未有何抱怨,只因他坚信,这世间,还有一群无条件地爱他支持他的人,这世间,还有他值得坚守的人和情感。但是,这种被最亲近的人出卖的感觉,将他心中残存不多的最温柔的角落再一次践踏**。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当啷!”一声,吴忧将一双匕首扔在地上,那是莫言愁送他的一直珍藏的龙凤双匕,曾几何时这一双精巧的匕首成为他们真情的见证,但现在吴忧就让它们跌落尘土之中,弃之如敝履,他看也不看莫言愁一眼,对鲍雅道:“走!”“大哥!”莫言愁扑倒在吴忧脚下,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拽住了吴忧的袍角。鲍雅警惕地靠近一步。“大哥,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也不做任何辩解。阿愁之错,百死莫赎。阿愁以后不能追随大哥,只是提醒大哥一句,宁氏与‘无影’、泸州都有联系渠道,跟北方的胡人也有往来,这次他们图谋很大,安排周密,大哥不要中了别人的算计。还有这次兵变,与莫湘姐姐毫无瓜葛,兵变将士亦皆是受我蒙蔽,本身并无过犯,所有过错阿愁愿一力承担。大哥莫要迁怒旁人。还有——”莫言愁放松了吴忧的衣服,掏出一方丝帕,倒上少许烧酒,将双手仔细擦拭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入怀中,取出一个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浅绿丝囊,她细细地摩挲着这丝囊,千般抚弄,万般不舍,仿佛那是世上属于她的唯一宝贵的东西。她轻轻地打开丝结,里面装的东西也极少:一枚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的银指环,一串牛皮绳扣,一个骨哨,一把牛角梳,一个乌木簪子,一绺头发。莫言愁一件一件地将这些东西取出来,每一件都把玩良久,她的目光像是看着吴忧,又像是盯着一个不知名的虚空,柔声道:“我自幼孤苦,从来没有人真正怜惜于我,美貌才智、心机武功、功名利禄,于我而言,不过是华丽的游戏。冷眼瞧着人们为着这些身外的东西,你争我抢,尔虞我诈,人心都炼成了铁石,尊严都揉成了碎屑,就觉得好笑,所以在我眼里,这世间原本也没甚么值得留恋的东西。本来,麻木不仁地过去这一辈子就算了,做一世的恶人,聪明而无知,卑怯而残酷,单纯而恶毒……都是因着你,给了我希望,把我从污泥里拉拔出来,让我睁眼去看这世上还有美好的东西,原来人心也可以仁慈包容,爱也可以无怨无悔,朋友也可以交托生死……按说,不应该求什么了,可是就是那么贪心,想要得多一点,再多一点,这种幸福的感觉,就像手里握住了一把细沙,越是不舍,越是攥紧,越是去得快,攥到最紧,沙子也流尽,指甲掐进了指肉里,分不清是手指的疼,还是心里的疼。恩爱欢情,就像毒药,甘之如饴,欲罢不能。恩爱浓时,恨不能把心都从腔子里掏出来交给你,欢情薄时,恨不能穿肠破肚千刀万斩方能解恨。这痴心和占有就是我心里埋藏着的恶之花、孽之因,我本以为,可以凭理智将其永远埋藏,但我错了。它并没有枯死,而只是在等待积蕴薄发的那一天。以阮君姐姐而言,她生前待我不薄,但听到她的死讯,我第一反应竟是一丝窃喜!人在做,天在看,人无邪念百术不侵,一旦失了正心,就容易受到蛊惑,蛊惑之后,就是疯狂,所谓法术,不外是因势利导,所以我这次栽得不冤。回顾这些日来做的事情,恍然如梦,追悔莫及,却也当得起‘自作自受’四个字。“宁霜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她比我聪明、比我无情、比我残忍,但我不恨她,却只为她感觉悲哀。她明知这是必死的局,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她连自己都算计进去,从设局之始,她就没打算全身而退,她打的是个解不开的死结。人是最狡猾自私的东西,但有一线生机谁会求死?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或许只是因为她所珍爱的一切全都被完全毁灭,她的心灵早就剩下一片墓场,生有何欢,死亦何难!曾几何时,我也同她一般冷漠无情,但现在我可以怜悯她,只因我心中已然有爱,虽然这爱情让我迟钝,我却愿意用我的生命,用我所有的一切来交换。”一阵长久的沉默,随着说话,莫言愁好像整个人都倒空了,苦苦思索了半天,看着手里的一堆东西才似想起来道:“其实,并不是要跟你诉苦来着,我就想找个人说说我这几年过得真的很好,比我以前过得都好——好太多了。这丝囊是你第一次送我的衣料的下脚料,没舍得扔就做了这个,本觉得做得粗糙,遇见精细的就换了的,没想到,一带就是几年,以后虽然遇见过好看的,但这个东西跟人一样,时间久了就有了感情,舍不得放不下的,也就一直没有换。银指环,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记得当初,是你借了人家炉子,熔了几块碎银,比着我的手指,亲手做沙模,打磨抛光,边学边做,前后算起来,足足费了几天功夫,原本你还打算找人刻花,是我执意不肯,因为我想要完完全全你亲手做的一件东西,虽然粗糙,却比任何华丽的珠宝都让我心动。这骨哨,是第一次领军时候你送我的,做得很精细,声音响亮得很哩,就是一直舍不得用,怕哪天坏掉了你没耐心做了。梳子跟簪子是一起的,我的生日礼物,几年来也只收到了这一次,其他几次,你都不在我身边或者太忙了,但有一次就足够,我看见它们,就记起你曾那么疼我那么迁就我事事记着我,心里的甜蜜就不用说了。这头发,是你跟我一起的时候,掉落在**还有挂在梳子上的,每一次我都仔细收集起来,时间久了也有这么一绺,这几年来,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多,只要摸摸这束头发,就觉得你还一直跟我在一起,陪着我,抱着我,缠着我,想着我……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你只属于我,甚至想,你只爱着我一个。给自己各种理由,都不能抵挡这种独占你的**,人可能就是这么地贪心罢。但跟你一个人天长地久是完全不可能的。那么在你的心中,我究竟能占多大的分量呢?常常这样自问,但每次这样问了之后,想答案都能把我想得发疯。“这些东西,我一直贴身藏着,死了也希望带到坟墓里。我在这世上没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除了这身子是父母给的,其他都是你的——哦,除了这一样,”她把牛皮绳扣挑出来,回忆道:“这是莫湘姐姐送我的。那时候刚进草原,我连马肚带都系不好,一应野营求生的知识都是湘姐姐手把手教起。学别的都挺快的,惟独各种用途的绳扣,怎么都记不住,湘姐姐就用细牛皮条给我做了这个,说如果忘记了,就拿出来看看,果然是有用呢。不过,以后可能就用不上了吧。说起来,湘姐姐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让我服气的人,如果非要与人分享丈夫,那么我只希望是她,但可惜……“算啦算啦,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大哥,请你允许我这样叫你最后一次,我对你提出最后一个请求。”莫言愁回身打个响亮的呼哨,她的坐骑一溜小跑来到近前,她爱惜地安抚一下坐骑,从马背上取下一柄连鞘长刀,吴忧瞧得心头一紧,这种感觉!正是陪伴了他多年的那一柄“魔刀“!莫言愁先将丝囊递到吴忧手里,吴忧木木地接过丝囊,上面还残存着莫言愁心口温温的感觉——那种让人心痛至死的温暖呵。莫言愁缓缓将刀从鞘里抽出来,寒光凛冽,杀气逼人。鲍雅又上前一步,几乎是紧贴着吴忧站着了。“我听说,真正的神兵利刃都是有刀灵护佑,如同阿瑶当初做的那样,是不是呢?”“是。但阿瑶……”“这一柄呢?作为神兵利刃,你可是让它蒙尘很久了。”“兵者凶器,若无仁心,纵然有灵也不过是一柄屠刀。治天下理万民,诗书礼乐比屠刀来得管用。倘君王无道,民心不附,能靠杀服么?”吴忧几乎是下意识地道。“我眼皮子浅,看不见那么远,我只知道,你的敌人很多,以后我不能亲自拿剑保护你了,但我会用另一种方式陪在你身边——阿瑶的方式。”说着这句话,莫言愁对着吴忧很柔很柔地笑了一下。“不要!”吴忧忽然意识到了莫言愁要做什么,狂吼一声扑了上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蓬鲜艳的猩红如同诀别一样凄美,长长的刀身是如此锋利,一瞬间就穿过胸腔完全刺穿了莫言愁的心脏。莫言愁的容颜就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刻。一股钻心的寒意从吴忧心底涌起,迅速散发到他的全身,吴忧激灵灵打个寒噤,这冰冷的感觉自心尖起钻进四肢百骸,再也驱逐不去。吴忧的瞳仁痛苦地紧缩成一点针尖般大小,牙关紧咬,略有些茫然地环顾着周围,风和日丽的田野草滩,朗朗蓝天白云,不远处泥塑般呆立的十几名军兵,一瞬间感觉世界竟是如此遥远。莫言愁的坐骑忽然惊跳起来,碗口大的马蹄踏向木然呆立的吴忧。鲍雅手中蓄势待发的流星锤轰然出手,将那惊马半边身子连头带肩击作粉碎的血肉,半空里恰似下了一场血雨,将吴忧的一身白衣染作血红。马的惊嘶声,鲍雅击杀惊马的巨大撞击声,还有漫天飘飞的血雨,吴忧全都浑然不觉。手心里丝囊温暖犹存,怀中躯体却越来越凉。曾记否,当年初见,剑拔弩张,君年少,我张狂,为君执缚,犹自强项;曾记否,义释从容,显君雅量,深眸似海,笑淡如风轻,从此情根深种;曾记否,轻剑快马,千里相追随,龙潭虎穴去得也,生死相许,尽在不言中;曾记否,青萝月影,云雨山房,娇荷初蕊为君开,对月盟今生;曾记否,沙场浴血,百战余生,被创带箭,碧血污罗裳,但为君故,生死何妨;曾记否,为君纳新妇,酩酊大醉,摔盏闹席,黯然神伤;曾记否,携犬擎苍,纵马放歌,夜漏更残,缠绵,私语絮絮到天光;曾记否,曾记否,曾记否……吴忧沉重地跪倒在地,长嚎,人说长歌当哭,可舒心中块垒,但这嚎声似哭似笑,闻者但觉痛彻心肺,肝肠寸断。吴忧哀嚎罢,呕血升余,晕厥倒地。远远地,站着如意母女两人,如意目睹莫言愁自尽的那一幕,呆若木鸡,浑身发抖,媚儿的手停留在嘴边,一颗樱桃半放进嘴里,妙目圆睁,不可置信。更远处吴毒护卫着张颖和吴芒的小小车队迤逦行来。吴芒是头一次被允许出远门,玩心颇重,骑着马在队伍里前后乱窜,不时张开弹弓追打鸟雀野兔,兴高采烈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笼罩在云州上空的重重阴云。吴毒似乎听到了那声不祥的哀号,焦急地跑到车子旁,向车内的张颖请示一下后,带了十余骑疾驰而去。媚儿的恢复速度明显比如意快很多,她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一脸兴奋地对如意道:“宁霜这人真是了不得呀,你还记得她上次见面怎么说咱们么?就会搞点儿什么刺杀之类见不得人的阴谋,一点儿创意都没有。当时我还不服,这下才见识到了,这才是大手笔,这才是大智慧呀。摧毁人的心灵比毁灭人的肉体有趣多了呀。莫言愁这个叛徒也算死得其所了。”“啪!”随着一个清脆的耳光,媚儿的幸灾乐祸戛然而止,她光洁红润的脸上浮起五个清晰的指印,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如意,道:“你打我?”如意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对,我打的就是你这个不会说人话的小畜生!这也是替宗主教训你!莫言愁是谁?是我们无影最杰出的弟子,当初她破门而出的时候也是正大光明,宗主尊重她的选择,对她从无恶评,她来得明白,走得无愧,是不是叛徒用不着你来说!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始终还是我们中的一员。现在我们的同门好姐妹走了,死在一个阴险女人的龌龊阴谋之下,你没有悲戚也就算了,居然为那个女人鼓掌叫好?我们无影虽然不曾行走在阳光之下,但我们有我们的信念和原则。我们站在阴影之地,但我们绝不卑污肮脏,对待敌人我们残酷无情,但对自己的兄弟姐妹就应该有仁爱之心。若仅仅靠玩弄阴谋诡计,将来门里如何服众!”不知是气急还是伤心,她说着说着两行眼泪就顺着面颊流淌下来。被如意打了一个耳光还要听她的教训,媚儿眼里怨毒的怒光一闪即逝,脸上却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楚楚可怜地拉着如意的胳膊摇晃着道:“姆妈,你不要说了,我明白了,你教训的是。媚儿以后不敢了。媚儿跟姆妈学,不跟坏人学,好不好?好不好嘛?”如意终究心软,原本板着的面孔稍有松动,叹了口气,心痛地摸着媚儿的脸道:“还痛么?是我下手太重了。”“不痛的。姆妈都是为了媚儿好。我明白的。”媚儿大眼睛眨巴眨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又恰好刚刚忍住,泪珠儿就在眼眶里转啊转啊的很是凄婉。如意一皱眉,轻轻别开脸,道:“你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做作。”她沉吟一下,用了个比较委婉的说辞,她虽对女儿心软,却绝非可以糊弄的浑人,否则也不会成为统领掌握一方的旗主,媚儿在这样的时候用上秘术手段来对她撒娇让她感觉十分厌恶。见到小把戏被拆穿,媚儿丝毫不以为意,眼睛眨了一眨,眼泪就不知去向,忽然皱起眉头看向另一个方向,道:“那群人——不会是吴忧的大老婆来捉奸了吧?可惜晚了一步,没赶上好戏呀。孩子也带来了呀!好可怜,好像全不知情呢。啧啧,这事儿……”如意这次只是皱起了眉头,对媚儿刻意粗俗的言语选择性忽视。吴毒带人过来的时候她们也看到了。如意刚想回避,媚儿却拽住了她的袖子,轻笑道:“刚才还说甚么阳光之下、信念原则,见人都不敢了么?咱们无愧于心,怕他怎的!”只是这一耽搁,吴毒等十余骑已经到了跟前。吴毒有点儿奇怪两个衣着光鲜的女子为什么会在这不知名的土丘处出现,看着打扮倒像是哪位那颜的妻室,只是一路行来除了莫言愁的大营附近并无大股人踪,这两人在军营附近转悠,来得怕是有点儿可疑。刚才他听到的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哭号会不会也同她们有关?吴毒心里怀疑的念头只是一闪,骏马已然奔至二女身旁。如意面无表情,媚儿却骨碌碌转着眼睛大胆地直视他们这群骑士。面对他们卷起的烟尘并没有一般的平民的畏怯。即便吴毒猛然勒马,骏马在她面前唏溜溜人立起来,她也竟然毫不畏惧,而是脆生生赞了一声:“好身手!”这样的胆量。吴毒心里一奇。若是平日里,他肯定下马攀谈两句,但他的眼睛已经望见了一身血红的吴忧、莫言愁二人还有鲍雅。吴毒惊叫一声,飞也似的冲了过去,留给身后骑士的命令却是:“看住她们两个!”一阵铿锵的刀剑声响起,骑士们各自抽出武器,十几骑战马一瞬间就跑成了一个圆圈,将如意母女二人围在核心。媚儿呸呸地吐了两口,嫌弃战马卷起的尘土弄脏了她的衣服,皱眉道:“该死的!”眼中寒光一现,就要出手。如意似早料着一般,紧紧攥住了她的手,缓缓摇了摇头。媚儿愤愤地望了母亲一眼,终于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