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心毒宁霜悠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莫言愁的灵堂之中,而是身处一处窄小的室内,从脏臭的环境和门上的锁链,宁霜判断出这是一个牢房。虽然脸上和身上都有痛感,但宁霜却还是不顾扯动面部的伤口抽筋似的笑了起来。心中恨恨道:“吴忧,吴忧,我还是没有看错你,你终究不能挟愤杀我。那么我得感谢你,这样我才能亲眼看见这出好戏落幕,死也值得了!”她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简直成了愤怒地嘶喊,这个被吴忧和他的亲信们所鄙夷所抛弃的女人,在这九死一生的处境中,笑得如此肆无忌惮!牢门吱呀一声开了,宁霜的笑声戛然而止,一个颤巍巍的老郎中走了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拖着鼻涕,背着药箱跟在后面。老郎中仔细地给宁霜检查了伤势,随后就开始给宁霜处理各处伤口。一边处理,一边摇头叹息,不外乎是下手太重之类的抱怨。小丫头则是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宁霜看,好像在看什么好玩的东西。等老郎中处理完伤口,又留下几贴外敷的膏药,跌打丸酒之类,便即告辞出门。二人出去后,牢门却并没有立即关上,吴忧疲惫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望了蜷缩在**的宁霜一眼,吴忧走了进来,坐在了室内唯一的一张木凳上。两人这样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吴忧开口道:“今天这样打你,是我不对,鲍雅说得对,你即便有罪,也该交付有司,虽然我认为你该死,但我不应动用私刑。”吴忧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疲惫,带着淡淡的沙哑。宁霜看着他,努力做出一副讥嘲的样子,但这个努力失败了,她现在脸肿的厉害,眼睛几乎都被挤得睁不开,只能作出一副怪相。“我来告诉你一下,你的计策执行情况,赵扬背盟,所以赵婵被关进监狱了,阿愁叛乱,哈迷失和她都死了,就在刚才,张颖因为圣京之事跟我彻底决裂了,她告诉我,要出家为尼,谁也劝不住,只好由她去了。我现在果然就剩下孤家寡人了,你满意了吗?”吴忧淡淡地说,声音无喜无悲,仿佛那是别人的家事。宁霜眨着眼睛,全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噶着嗓子恨声道:“你罪有应得!”“你的阴谋都得逞了吗?你下一个目标是谁?你还瞧着谁不顺眼?”吴忧的愤怒仿佛已经燃烧殆尽,声音里只剩下了悲哀。“你……猜!”宁霜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吴忧根本没有猜测的兴趣,道:“以前我觉得,你是一条毒蛇,咬人立毙,现在这个想法改了,你不能算是毒蛇,因为毒蛇咬一口不过杀一人,立时便能让旁人警觉趋避。你是瘟疫,无论谁跟你接触过,你都能善加挖掘人性里恶的一面,直到诱人踏上毁灭之路。”吴忧深吸一口气,道:“你有什么仇恨,尽管朝着我来,别再牵扯无辜的人。”“你心痛了?你伤心了?我的夫君大人,我的主人,我的大英雄?”宁霜疯狂地笑了起来,吴忧越是伤心痛苦她越是高兴。“我是后悔,当初没有将你立刻杀掉,后悔还对你抱有幻想,让这些无辜的人为你陪葬。我不是你的夫君,我是你不共戴天的仇敌。我不伤心,因为早就伤透了。阿愁临去的时候,说她可怜你,现在我也有同感。虽然我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亲人,但我还有云州,还有我忠诚的部属和朋友,总好过你只有仇恨。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吴忧俯身凑到宁霜的耳边,“以前我日弄你的时候你就像个最**荡的婊子,能带给我不一样的快感。但现在你下面就像个烧黑的炭炉子,又冷又干,狗都不会进去屙尿。”“吴忧!你无耻!”宁霜被这粗鄙的侮辱刺痛了,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地火焰。“咱们半斤八两,谁也不要说谁。”吴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会让你后悔的,绝对!”宁霜恶狠狠道。“我很想知道,你还能做什么。”吴忧怜悯地望着宁霜。“你很快就会知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宁霜再次笑了起来。“我忘了告诉你,梅兰菊这个人你应该有印象吧?装作不认识也没关系,他向曲幽之出首,自称是宁氏生意的大掌柜,这样说你是不是有点儿印象了?还是没有,没关系。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只是把宁氏各处的生意交代了一下,然后还有你们族中子弟的名单和下落,人也不多,只有十几个。这件事我已经让幽之去办,这个孩子从没有让我失望过,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这一次——”吴忧特意停顿了一下,紧盯着宁霜的双眼缓缓道:“我发誓,要是挖不断你宁氏的老根子,我就是你的亲孙子。”宁霜浑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牙齿咬的格格作响。平静下来的吴忧,比愤怒地吴忧可怕十倍,她嘴唇哆嗦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话来,要她求吴忧那是根本不可能,但家族覆灭在即,她却无能为力,甚至可以说是她亲手造就的,这样的沉重她承受不起。就算能将吴忧彻底击倒又能怎样?没有了宁氏宗族这一切还有何意义?“那么,现在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吗?是不是把你的小把戏亮出来给我看看?”吴忧残忍地问道。“不,我没有话说。”宁霜的坚强超出了吴忧的预计,抑或是她原本就打算玉石俱焚,现在宁霜惊恐过后同样镇定得可怕,“不过——”宁霜拉长了调子,紧盯着吴忧的眼睛道:“我也可以满足一下你一点好奇心,下一步,我将折断你最锋利的长矛!让你宝剑上最明亮的明珠变成瓦块沙砾!吴忧,我看咱们谁能笑到最后!”“长矛……明珠……莫湘?!你敢!”吴忧霍地站了起来。“我为什么不敢?权力、财富、家人、贞洁……因为你我失去了一切,早就无所畏惧。吴忧,你不该把我逼得这么紧的,你也不该给我机会的。吴忧,别人不知道你,觉得你最宝贝的是你那几个老婆,我却早就看出来了,在你心中分量最重的女人,不是张颖、莫言愁和赵婵,而是莫湘!什么君子之交,什么君臣相知,什么惺惺相惜,真令人感动啊。我呸!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一肚子男盗女娼?我承认,全云州就莫湘这么一个干净人,那又怎么样?你所珍惜的,就是我必要毁灭的,吴忧,你瞧着吧,你瞧着吧!哈哈哈哈哈……”宁霜又一次疯狂地大笑起来。“你这条疯狗!”吴忧的冷静抛到了九霄云外,猛然出手扼住了宁霜的脖子,宁霜面皮紫涨,长长的指甲狠狠扣进了吴忧铁一样的手腕肉里,像一条落在旱地上的鱼一样死命又蹬又踹,眼看就要被吴忧生生扼死,门外忽有人禀报道:“主公,火壁城紧急军情!”吴忧心中一惊,将垂死挣扎的宁霜一把甩开,大步流星冲了出去,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袄领子道:“是不是莫湘出事了?是不是?她死了没有呢?说话!”“主公,你再不松开手,他就被你勒死了。”陈笠沉稳的声音响起,吴忧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几乎把那传令兵掐死,那人面色死白,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待到吴忧松开了手,那传令兵喘息半晌才哆嗦着递上战报道:“主公,是火壁城捷报。莫湘将军打胜了。”“胜了?”吴忧还没从宁霜给他带来的阴霾中走出来,看来是宁霜干扰了他的思路了,莫湘从来没让他失望过,以前是,以后还将是如此。吴忧想起了宁霜的话,在云州,他最信任的、最依赖的,从来只有莫湘一个而已吧。“斩首三千,击溃敌军万余。”陈笠显然是先看过战报了,这时候微笑着给补充了一句。这也让吴忧想起了刚才的丢人表现,不禁有些讪讪。“这么说东路的威胁解除了。”听到莫湘没事,吴忧心情放松下来。“还不能说是解除了,主公先看莫将军的战报吧。”陈笠将传令兵手里快攥成一团的战报接过来递给吴忧。吴忧接过来先没有看,而是拽了陈笠一起往外走,边走边问陈笠道:“先生怎么有余暇过来了?”“前面是到各地安抚军民,日前刚回来,又把赶到云州的部队全部点验一遍,玄公还在分拨粮草,下官忙里偷闲,想跟主公先汇报一下情况,听说主公来这边了,就看看能不能碰上。运气看来不错”这话说得吴忧有点儿脸红,云州现在风雨飘摇,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他的决断,他却还理不清自己的那点儿家务事,陈笠虽说没有抱怨什么,但话语里带着的告诫之意是听得出来的。两人回到刺史府,陈笠利用路上这段时间将他负责的事情说了七七八八。吴忧详细问过了军民战备、部队斗志士气、仓储补给、各部兵力状况等等,这才开始细看莫湘的战报。吴忧边看眉头边皱了起来,这一场胜利可以说是惨胜,莫湘用计诱使泸州军反复分兵,用火壁城消耗敌军的锐气,出奇兵切断敌军粮道,然后才发动总攻,在总兵力超过敌军将近一半的情况下激战一日,最后击溃敌军,随后莫湘调动手头所有的机动兵力穷追猛打,连续击败几股分散的敌人,但泸州军韧性极强,莫湘再也没有没有对其造成歼灭性打击。依靠这次胜利,莫湘稳住了云州东部的局势,将泸州军驱逐到兴城-呼仑河一线。但云州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火壁城战役云州军伤亡高达五千人,胡沛所率三千人的袭扰部队遭到泸州军优势兵力合围,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几百人突围逃了回来。火壁城守城战折损民夫丁壮无数,狄稷负伤。在决战中莫湘的直属精锐营“鹰击六哨”付出超过千人的伤亡代价才击溃敌军,这些官兵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老兵,遭受这样的惨重损失后短期内很难恢复战斗力了。吴忧看得暗暗心惊,莫湘可以算是当世屈指可数的良将,这样优秀的指挥官,加上这样苦心营造的胜势,最后跟泸州军队却几乎是一比一的交换,这场胜利来得着实艰难。莫湘恳切地提醒吴忧:泸州军装备精良,训练良好,步兵、骑兵的武器甲具都明显超过迷齐、库胡甚远,军纪严明,战斗意志顽强,军官对士兵的控制力也很强,撤退过程中溃散的情况很少,撤退途中甚至多次组织反击,不管是进攻中还是撤退中,主动掩护友军的情况很普遍。莫湘对其战斗力总体评价是“堪比清河”。看到这四字评语吴忧有种脑袋发炸的感觉。对于清河这支他亲手参与缔造的军队的战斗力他实在太清楚了,而跟清河多次交手的莫湘的感受就不止是“深刻”这么简单了。莫湘的严谨和战场经验让吴忧一直以来都充分信赖她的军事判断力。“三年不见,赵扬养成虎贲十万啊。”吴忧感慨道。“先生也看过战报了,有何感想?”“若正面硬撼,我们怕是占不到什么便宜。”陈笠早就胸有成竹,枯瘦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道,“倘使单纯比较甲坚兵利,我军已然落了下风。主公应该知道,因为严重缺铁,云州部队一向以持矛轻骑兵为主,步骑相加,披甲兵也不过五万,铁甲更是不足万数,主公的金赤乌就占了相当大的部分。现在这些铁甲精锐大多在西线攻略徽州和吉州,这次是指望不上了。反观泸州步兵铁甲兵占到四成,骑兵全披甲。我们的骑兵角弓基本射不透铁甲,狼牙棒和钉头锤效果还不错。步弓约有二万多具,能破甲的铁箭头却不足。硬弩更少得可怜,一个熟练工匠一个月做两把已经是极限,仅有两千多把一半都装备了金赤乌。”陈笠原本是书生,来云州这么久,对于各种武器铠甲性能也有了深入的认识。“铁甲太贵了。”吴忧感慨一句。泸州的底子太硬,即便被清河敲打过几次,兵甲的坚利依然不是云州所能比肩的。而且泸州这些年先后跟云州张氏、清河阮香还有北方胡人反复争战,锻炼了大批有经验的优秀军官和士兵。“分兵吃过一次亏之后,以后估计也很难再用同样的计策。而且这么大规模的入侵,不经过一两场决定性的会战,是分不出胜负的。莫将军这是冒险对泸州的战力进行了一次摸底。还有时间问题,表面上看起来,我们拥有地利人和,但我们的储备太少,现在汇集起来的十几万大军,两个月就能把我们吃垮。所以无论如何,战争必须在一个半月之内结束。”陈笠就像吴忧肚子里的蛔虫,把他没说出来的话都说完了。“是啊,仗还有得打哩。”吴忧有点儿头疼地看着陈笠,道:“先生有什么想法么?”“若说安抚民众,筹集粮草,动员兵力,保障后勤,云州无人能同我相比,但真正临机决断,统军杀敌,实非我所长。主公这问题应该向众将询问。”陈笠很清楚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并不妄加发表意见。吴忧也点头同意,虽然时间已然不早,依然让传令兵紧急召集云州文武开会军议。大厅里只剩下吴忧跟陈笠两人的时候,陈笠进言道:“主公,泸州外敌诚然来势汹汹,但有主公与诸位将军在,当讨不了好去。还有两件事必须要确定下来。”他顿了顿,吴忧只是用目光示意他说下去。陈笠继续道:“圣天子驾崩,清河不立新君却设摄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们应予以谴责,如果清河仍然坚持不肯立新君,我们就要想下一步退路。这是其一。其二,宁夫人之事,多属臆测,并无确凿证据,主公不可操之过急,若骤杀宁夫人,恐怕会导致人心不稳。”这两件事其实都是吴忧最不愿提起的,现在听陈笠又提出来,吴忧无奈地长叹一声道:“我也知道迟早要做个了断。宁霜这贱人我已经完全绝望,跟泸州战事了结之前,就先交给曲幽之,务必不让她再作恶,如果能审出她的阴谋那是最好,战争结束我再收拾她。清河之事……我再考虑一下,会尽量给先生一个满意的答复。”吴忧打算含糊过去,陈笠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又逼一步道:“主公,这样不妥。对宁夫人的处置若是交给曲幽之会令他十分为难,只要宁夫人一日名分不除,曲幽之作为主公的弟子是不敢将她怎么样的。若是随便交给狱卒,那就更不合适。”陈笠这么一说吴忧倒是有点儿糊涂了,原本他以为陈笠将两件事一起提出来,重点是对清河的态度,没想到陈笠会绕着宁霜打转转。不过陈笠说得有理,经过一连串的阴谋,宁霜现在已经成了吴忧身边唯一名正言顺的夫人,而且她还为吴忧生下了儿子,只要这个身份不被废止,曲幽之作为吴忧的弟子,是不可能也不敢动用他那些阴暗的手段对付宁霜的。现在宁霜的确成了一块心病,除了吴忧谁也不敢将她怎样,但吴忧虽然恨她痛彻入骨,但还没决定杀掉她,而就算冲着宁霜的儿子,吴忧的手下们谁也不敢将一个杀字轻易说出口。只是一眨眼间,吴忧脑子里已经转过了许多念头,但没有一个能对这个问题做出解答,而且看陈笠的架势,没有个明确回话是不行的。“我把宁霜交给先生处置,怎么样?”吴忧隐隐觉得陈笠必然有办法,所以决定试探一下。“是不是连宁氏家族所有的处断权都交给下官?”陈笠的神情好像等这句话很久了。“如果先生不嫌麻烦,这个案子的所有资料我会让曲幽之交给你。不过,我很好奇,先生打算怎么处理此事呢?”“这个么,还没有什么把握,不过应该会有效果。请主公信任下官。”“那我不过问。至于清河那边,我不会站在阮香的对立面,但会发函催促拥立新君。清河一向无负于云州,我们也不能背信弃义。再说,云州需要清河的地方太多。”吴忧斟酌着措辞,尽量排除个人私心杂念的影响。大周国君无负于吴忧,吴忧自然也不能背叛这份恩情,而清河实力强绝天下这个现实他也接受,理想与现实之间,吴忧最终选择了妥协。“好极了!”陈笠这次是真正的击节赞赏,他原本颇为担心吴忧对周的忠诚,现在看起来这种忠诚并不至于影响吴忧的判断力。“那么下官立刻就派人向清河购买粮秣军器。”仅仅是购买粮秣军器么?这个问题在吴忧心头打了个转儿,总觉得陈笠话里应该还在暗示什么其他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但这时候参加军议的文武官员已经陆续抵达了。吴忧最后一次对陈笠用审视的眼光打量一遍,道:“陈先生,我猜测你是有什么计划不方便说的,只要是于我云州有利,我并不反对你去做。但你以前没有太多军事方面的经验,须知军国大事,非同儿戏,任何计谋都是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之上,这又是关系我云州生死存亡的一战,容不得半点差错,我希望你如果有什么大动作,能够先通报我一声。”陈笠脸色一赧,躬身道:“是,主公。”“那么一起去议事厅吧。”吴忧点点头道,他对陈笠还是相当敬重的,偶尔敲打两句,也是适可而止。周圣武二七七年,清河摄政元年,吴忧与赵扬这两位北地豪雄各驱大军在云州这座大舞台上一决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