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曲终 明器 青豆灵州,屏山。一男二女站在黑风寨倾颓的寨门前。男子一身白衫,背后十字交叉背着两柄黑魆魆的无鞘长刀。年长的女子着黑衫,黑纱蒙面,腰悬一柄鲨皮鞘宝剑,不知是否雨雾的效果,身形若隐若现,恍若妖魅。年幼的女子一身青衣短打,赤足露臂,花纹繁复的黑色纹身遍布全身,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灵动,她仿佛对黑衣女子有点惧怕,虽然眼睛里写满好奇,却按捺着性子,知趣地不说一句话。“多谢!”伫立良久,男子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疲惫,久经沧桑。“这原本就是约定的一部分,没什么谢不谢的。”黑衣女子冷淡地开口道。“这里是最后一站,我完成了我的承诺。周国大好河山看遍,贫苦的照样忍饥挨饿,富足的照样锦衣玉食,你与阮香努力十几年,只不过是让那些个高楼大厦、珠玉田土换了几个主子,只要人还有野心,战争就永无止休。云州少了你并不会崩溃,清河没了阮香也没有万劫不复,这个世界没谁都行。”吴忧呵呵笑起来,声音如砂纸打磨过一样干嘶沙哑,自嘲道:“原以为,这时代的主角该当是我,最后的英雄该当是我,这么多年拼命挣扎下来,靠的就是这股子信念。没想到,最后时刻拼了命牺牲一切的却是东方玉这厮,以前倒是看轻他了。”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转作不甘心的低吼,“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会白费,一定不会白费。至少,一部分穷人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不是吗?战争不再那么没有节制了不是吗?趁乱侵入周国的蛮族都被打退了不是吗?”黑衣女子嗤地一声轻笑,就打断了吴忧滔滔不绝的辩解。吴忧沉默下来,良久,叹了口气,道:“罢了。”细雨丝丝润物,积聚在叶面上的雨滴累计够了足够的重量就会啪嗒一声掉落下来。吴忧道:“我说一句话你不要不爱听,往日的辉煌,就让它过去吧。周国无论如何战乱纷争,总会有英杰之士站出来阻止你们东夷余孽。我听说海外别有河山,甚至比这里的世界更广阔,何必一定纠结于此呢?”“这不是你能理解的事情。我也用不着跟你解释。”“最后一个要求……”“请讲。”“莫湘是不是还在?”吴忧指指黑衣女子的头部。“她死了。”“我听说有招魂术之类的术法,你可不可以……?”“吴忧,你不要变成我鄙视的那类人!”沉默。阳光在三人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我跟你走,无论天堂还是地狱。但我绝不做任何违背良知的事情。”“这才是个男人当讲的话。作为奖励,今后我会模拟莫湘的声音同你说话,甚至她的一切行为步态,直到——你求我停止。”“你真是个狠心的姑娘。”“我只是个没有家国的可怜人罢了,将军。”黑衣女子缓缓拉开了面纱,莫湘惨白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吴忧面前,一道鲜红的伤痕还留在她的脖颈上,似乎还能看到血肉和筋脉。吴忧猛然惊退一步。“莫湘”当即拉上了面纱。“多么虚伪多么脆弱的人性啊。即便是名满天下的吴忧也不能免俗吗?哈哈……”“莫湘”咯咯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停止,停止吧。让她安心去吧。吴忧平生辜负许多人,唯有莫湘最是恨事。何曾想,这好大一场筵席,直散得如此凄凉呵!”吴忧颓然摘下背后的双刀掷向一块大石,双刀直没入石,仅留下两个黑黢黢的洞口。山岩震动,仿佛山魂被这两柄锈刀伤到,大片山石崩塌滑坡,瞬间就将带着双刀的那块岩石埋没不见。吴忧拗断了发簪,披散下头发,大笑一声,道:“走罢!”“决定了?”“决定了!”“生无可恋?”“死亦何妨!”“很好!现在完全开放你的心灵,按照我的引导,将你的勇气、你的智慧、你的坚忍、你的忠诚、你的光荣、你的梦想、你的一切阅历经验全身心献祭给巫祖,成为巫祖座前最强大的战士!吾将赋予汝最强之名……”“翁达德尔!”一条雄壮的黑炎火虎自空而降,方圆百米草木虫豸皆化作飞灰,黑虎一口便将吴忧整个儿吞下。一声虎吼,声传万里,百兽雌伏,睥睨天下,尽显王者之风。一阵旋风卷过,一切忽然消失得了然无踪。男人呆立原地,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衣裳都没有半点损毁,但却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永远地消失了。春雷乍响,男人不禁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寒战。他略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黑衣女子和骑白虎的少女都已消失不见,寂寥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又被欺骗了吗?”男人喃喃自语。天空中传来了银铃般的爽利笑声,带着不加掩饰的得意张扬,“这一次是真正的奖励,吴忧,吴忧,作为你奉献了一切,包括你的名字的奖励……今后你唯一的名字就叫富家翁罢……”无数的金银玉翠哔哔啵啵落满了黑虎刚刚清出来的范围。“名字?名字?我有名字!我是……我是……”男人张口结舌,拼命抠着自己的喉咙,但他注定在余生永远也说不出那个名字。”他茫然四顾,只见一道金光门户现于天际,无数的人影走向金光大门,他大喊:“二弟、三弟、四妹、小香、小君、阿愁、湘儿、宁霜、师傅、马晃……你们……你们不是都已经死了吗……你们跟我说句话,为什么你们都不理我?我是……我是……”男人的喉咙都抠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但他没法说出自己的名字,只能眼看着自己的爱人亲友、仇敌对手甚至是仅有一面之缘的兵弁百姓的身影一一经过他眼前,逐渐远去。他哀恳、他大叫、他愤怒、他哭喊、他咆哮。偶尔他们也会略微侧目,用无比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满脸痛苦大喊大叫的男人,留下一道道或讥嘲、或漠然、或怜悯的目光,继续毫不停留地走向无尽的远方。男人疯狂地冲向大门,但大门距他始终那么遥远,等他徒然地停下,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打转。几年之后,屏山上盖起了一座方圆百米金碧辉煌的大宅,宅内一切用度都从山下运上来,宅子的主人名姓不为人所知,人们但以“富家翁”呼之,这人无亲无故无妻无儿,却挥金如土,极尽奢华,仿佛有使不完的金山银海,只是从不出宅门一步。当无名的男人无数次从酩酊大醉中清醒过来那么一分钟的时候,他有时会想,也许世界上本没有什么吴忧,只有一个无名无姓的陌生人,做了一场无头无尾的春秋大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