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魔舞上官毓秀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似乎没人能确切的知道。即便在后来的史传家的眼中,这个人也只是一团模糊的存在,尽管在野史中这个神秘的女子与吴忧曾经一再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一度起到过十分关键的作用,在无数个民间传说版本中她如同救世的观音菩萨,屡次以强大的“法力”“仙术”庇佑吴忧度过一道道难关。但在正史之中,这个神秘人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而在几百年后,关于这个人是否存在,是男还是女仍在引起一波又一波的争论,争论的焦点屡屡徘徊于“上官毓秀、阮君、水凝是否同一人?”“上官毓秀是神、鬼、妖还是狐?”之类问题的考证上。总之不论如何,史家们宁可在故纸堆中翻找证据,也没有抑或是不愿去询问当初曾直接接触过这个神秘人的几万云西官兵和他们的后人。或许根本没人真正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什么人或者存在与否吧。吴忧并不知道困扰后世的那么多烦心问题,他不但知道上官毓秀是个人,而且知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一个有着极高智慧和通天本领的看上去极其年轻美丽的女巫。在上官毓秀门口被挡驾整整一个钟头之后,吴忧终于忍不住高声道:“吴忧求见姑娘,姑娘答应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会忘了吧?”“将军真是好没耐性,人家只是起床梳洗一下便不能等了么?”上官毓秀的声音恬恬淡淡的,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确是一副刚起床的样子,好像稍微苦恼了一会儿,随后大度地道,“请进来吧。”“将军随便用点水果点心,早上没甚么可口东西,就是家乡里带来些果品还将就能待客。”上官毓秀着一袭雪白的玉丝睡裙,赤着双脚,斜歪在一张描金榻上,一头长发随意挽了个髻儿,用根细细的木钗别住,右手拇指上戴一只羊脂玉扳指。她随意抬了抬下巴就算跟吴忧打过了招呼,指了指眼前精美的几案上两盘酥饼点心、一盘雪白的黄梨块和一盘红瓤西瓜片。屋角一只檀香炉散发出缕缕青烟。吴忧看得眼都直了,这寒冬腊月里,他已经好多天连青菜都看不到,更别说新鲜的水果了。梨和西瓜都不是耐保存的水果,看起来这位上官小姐对这些还十分不满似的。真不知道她平日里都吃甚么东西。他先捏了一块梨子吃了,然后挟了一片西瓜咬了一口,那味道十分爽利甜脆,入口即化,一丝甜香直透入骨髓里。吴忧闭目深深体味,半晌方睁开眼道了一声“好”。却绝不肯取用第二口。“将军为何不肯吃了,难道这水果味道不好?”上官毓秀自拈了一片西瓜尝了,有些诧异地问吴忧。“非也。是怕吃上了瘾,姑娘万一走了,我找谁讨吃去?不如就此一口,存个念想罢了。”吴忧苦笑道。“原来如此。”上官毓秀浅浅一笑,不再深劝,自己就着点心吃了几片水果,侍女便端了下去。上官毓秀净了口才道:“以小女子之见,将军此言却是迂腐得紧了。想人生于天地间,饥则食,渴则饮,寒则衣,自由自在,何曾有这许多限制礼节?周国曾有首谣儿叫做“有谷吃谷,有土吃土”,但得眼前有食,便吃了再说,要是都这般连吃饭都思前想后的,做人还有甚么乐趣?”吴忧没想到自己表现一把高风亮节却被戏嘲一顿,一时语塞。上官毓秀又道:“前几次遇到将军,真性真情,不失为一个爽利人,现在这面子上的功夫可见长了。”吴忧自嘲地一笑道:“在其位谋其政,谋其政象其形,装模作样有时候还是要得的。能搏姑娘一嗮,委实惭愧得紧。”上官毓秀凝视吴忧一会儿,忽然幽幽一叹道:“将军,真是好气量。不过,你这辈子是注定要吃女人的亏了。”“这也未必吧。”吴忧尴尬地笑笑道。“昨夜将军的病是犯过了罢?”“姑娘法眼如炬。”“可得‘药’缓解?”“……这个谅也瞒不过姑娘。”“美酒香醇,佳人在抱,将军这病可称为风流病呵。”“见笑了。”“好罢,不取笑你。请问将军自从上次离别,可曾犯过这病?”“偶有不豫,却尽压得住。”“我上次留你脑中一点术法,可称为心眼,心眼清明,邪魔不侵,即便我亲自来施法,也不见得每次都成功呢。昨日数万军民都被我的筝声所惑,唯有将军能保持清醒,这便是心眼之功。但将军恃强打断我的乐曲,震伤我的侍女,切断我的筝弦,却犯了我族的一个忌讳。心眼便因此而自动消失了。将军能支持到后半夜,已经是大不易,今日还站得起,沉得住气,更是出乎意料。想来小莫姑娘要受累不轻,只怕这两日难以走动罢?”吴忧被她一言点破与莫言愁的私密情事,不禁老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上官毓秀却似没有看到吴忧尴尬的表情,自往下说道:“将军最想问的可能还是我为什么会用那样的方式去演奏那一首曲子。可能还想把我抓起来拷打一番问问谁是主谋,背后可有人指使,更关心的可能还有这首曲子为什么会有这样蛊惑人心的力量,世间还有谁有这样的本领,能不能招揽,要不要暗杀……”吴忧无奈地笑笑,道:“我这点肚肠,姑娘知道的比我自己还清楚。”“正常人都会这样想,不这样想的,也不配坐在你这个位置上了。”上官毓秀微笑道,并不将这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非我族人,知道太多并无甚么好处。要是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我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做得到而姑娘做不到的。”上官毓秀偏着头认真想了一下道:“的确没有。不过你能做的事情的确很不少。都快比得上我了。你要知道我虽然能做很多事,但毕竟一次只能做一件。我又是一个懒人,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所以可以让你占点便宜。”“不会又是造反吧,如果是这个事儿,那么就算了,天大的便宜我也不敢占。”吴忧对上次上官毓秀提出的条件心有余悸。“小事一桩,将军不必紧张。”上官毓秀微笑道:“我是想请将军帮我照顾一个孩子。”吴忧惊讶的表情一览无遗,大张的嘴巴能放进一个鸡蛋了。“你想什么呢!”上官毓秀光看吴忧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脸上十分罕见地飞起两抹红霞,“十岁大个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你别让她闯祸就是了。”“哦哦哦——”吴忧怎么看上官毓秀都不像超过二十岁的样子,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孩子,这么看起来应该不是私生子了。不知怎地,心下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将军这是答应了?”“一个孩子嘛,没问题。”“好极了。”上官毓秀拍手笑道,好似放下了很重的一块心事,这可真是上官毓秀少见的真情流露,吴忧不知怎地有点担忧起来——这孩子怕没那么好照顾的。上官毓秀一跃起床道:“将军能否出门少待片刻,待我更衣。”别人大姑娘换衣服自己总不能在一边看着,吴忧只好告退,上官毓秀这一换衣又是一个钟头,直把吴忧等得口干舌燥,虚火上升。“将军请了。”上官毓秀这次换上了一身水绿色的正装衫子,郑重其事将吴忧请进来。“将军是不是等得着急了?”“姑娘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力么?说实在的是很着急的。”“那将军可觉得今日有甚不适?”“这……早晨等待时但觉腹内如火煎水,五内如焚,刚才除了焦躁些,倒没什么异样。”“那还是有效的。”上官毓秀喜悦道,“其实不怕告诉将军,心眼没法在同一个人身上施行两次,心眼失效后,将军的病情今后只能用药物压制。小女子昨夜想了一个药方,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就冒昧给将军用上试试,现在看起来是管用的。”“姑娘自己就能研制新的药方?”吴忧惊讶道,“那药材是西瓜还是黄梨?”“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只需熟悉药性病理就行。我给这味药起了个名字叫做三味定心剂。两样水果中含一味,薰香和点心中各含一味。”上官毓秀道,“点心将军没有动,因此略差些疗效,不过也可能是药性还不完全对症,我会留下来待几天,将药性调理好了再走。只是——将军此病非药石所能根治,抱歉了。”“只要能稍抒病痛,便要多谢姑娘了。”“将军被那个问题憋坏了吧?”上官毓秀露出一丝小狐狸的得意道,“一上午都忍气吞声受人捉弄,可不是将军的个性哦。”“碰见姑娘,神仙也得敬畏三分啊。”吴忧一脸无辜受害者表情。“将军会不会觉得我这一次话多了很多呢?”“是。”“有没有觉得我为人处世更加变通世故了呢?”“是。”“会不会觉得我更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了?”“这个么……还差那么一点点。”“何以见得?”“普通的女孩子会犯错,会害羞,会发怒,会爱人和被人爱……总之会受到这样那样的拘束限制,姑娘你却是太完美了。因为你生来就是被人仰视的存在,天之骄女,天上地下最优秀的特质集于一身……我实在不知如何评价才好……你拥有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你很美,但不是引起男人欲望的那一种,而是纯粹为了体现天公造物神奇偏爱的那种艺术品一样的美丽,就像是一个完美的圆,本身就是完美无瑕,不容批判,不容玷污,不管从哪个角度投射出来的,都是精准的、可以预期的最完善的……那么一种东西。”“东西?”“对,像天空也好,日月也好,总之不是人类的感觉。”“将军——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你看吧,你看吧,就是这种感觉,当你笑的时候,不多不少,嘴角会达到刚好最恰当的位置,这是天赋,不是后天能练习出来的。就说笑的时候,普通的女孩子,可能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可能有一个小酒窝,可能眼睛会咪起来一点,可能笑声儿会有些大,可能牙齿有点黄,可能脸上有些儿小雀斑,你不可能找出一个完美的来,正因为不完美才生动,才有味道,有个性。大概就是如此吧,我举的例子一点儿也不恰当,因为实在是说不好。”上官毓秀露出深思的神情来,点头道,“你说的再清楚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容我想一想。”一炉香燃尽,上官毓秀一动不动地端坐着,扑闪着眼睛,眼神变幻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吴忧虽然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但却知道她考虑的问题早就远远超越了两人谈话的内容,不知是自己的哪句话启发了她,使得她的思想不知翱游到了什么高深的地方。“咕——”吴忧虽然能保持一声不吭,无奈半天下来肚子却是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无情地提醒他,午餐时间到了。“你出去吧。”上官毓秀好像还处在梦幻的思绪当中,把吴忧当作了一个普通的侍者,随意吩咐道。眼睛还是大睁着,却没有任何焦点。“上官姑娘,上官姑娘?”“入世成魔,出世得道,道心明镜,纤毫不染,心魔情缠,百变万千。无源岂有水?无根岂有叶?世间万般苦,只缘心有欲……这般简单的道理,这般简单的道理,居然今日才懂!居然今日才懂!”上官毓秀像是痴了一般自言自语道。“姑娘,姑娘?”“心魔,心魔……本性大欲……”上官毓秀忽然手舞足蹈,作出许多无比妖娆诱人的姿态来,冷不丁把个吴忧看得血脉贲张,几乎要喷出鼻血来。上官毓秀舞蹈一会,忽又停下一切动作,站住了在那里沉思,这一次只是沉思片刻之后,她便又开始了动作,这一次吴忧只看了一眼,立即掩住自己的双目,生怕会生出那污浊的想头,但**那物却昂首挺胸,青筋狰狞,直让吴忧愧死。吴忧此时想要退出房间都觉无力,一咬牙,干脆将头猛地往地上一撞,昏厥过去了。“将军,将军?”吴忧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百年那么久的狂乱色梦,与成百上千的陌生女子以各种千奇百怪的姿态**媾和,随意任性,无拘无束,连战连捷,神勇无比,只觉要千百万年这般沉睡下去才好,却冷不防被人一推而醒,兀自神迷气昏,不知一身所在何处。“将军,子时了,要不要吃晚饭?”曲幽之凑过来关心地问道,刚才推醒了吴忧的显然就是他了。“什么?我怎么睡了这么久?这是哪里?”“这是您的大帐,咱们巡逻弟兄将您抬回来的,说是在头日来的那位小姐帐里睡着了,特意嘱咐子时叫醒来吃饭。”曲幽之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说话十分委婉含蓄。“我睡了一天一夜?上官毓秀人呢?”“还在的。只是听说搬去与小莫将军同住了。”笑容愈发地可恶起来。“怪哉怪哉。我去看看她们。”“小莫将军说,主公这几日军务繁忙,操劳过度,就不要去找她啦。”“这是她自己说的还是有人传的话?”“小莫将军派人来传的话。”“不能!你肯定是听错了。”“千真万确,帐前一百多位兄弟都听见了的。”“她的人这样大声地嚷?”“是,我说您睡着了她不信,怕您听不见,就在帐外喊完了走了。”“那……这两日可有什么事故?”“各擂台打擂都结束了,陈笠先生和席方将军按照先前的规定进行了赏罚。各营将士俱已回营安歇。了望哨报告,火壁城内各处防守器械都已补齐,前两天打破的豁口也已经用土石封上了。民兵设置了土瓮,应该是防备我军从地道攻城的。”吴忧听到“地道”二字不由得“嗤”地一声笑了,摇头道,“贼军心乱矣!这寒冬腊月的,就是神仙也啃不动这老冻土呀,防我地道攻城?我像是白痴么?胡沛准备得怎样?”“一切尽在掌握中。”“好!”“今日夫人有信来。放在桌上。”“知道了。”“弟子告退。”“少待。还有事用你。”吴忧示意曲幽之坐下,自己将张颖寄来的家信打开了。只看了几行,吴忧就气恼地将信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骂道:“妇人家见识!”吩咐曲幽之道:“请子鱼先生,快。”不一会儿陈笠就掀帘入帐,行礼之后,问何事。吴忧让曲幽之将那团成一团的家信给陈笠看过,闷声道:“张颖深负我意!”陈笠细细将信看了,道:“夫人说大军屡征,云州民穷地弊,饷源匮乏,这是实情。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催促罢兵也是无奈之举。”吴忧冷笑道:“我看她却是心向娘家,不肯让我成全功。歼灭张瑞符、张瑞二贼,俘获多少?缴获多少?取了归宁、铜川、云州三城,哪个府库里没有些物资阜积?给了她全部的府库簿册,云州全部的人口、土地都在她的手心里攥着,现在来跟我说没有粮饷?火壁城军心动摇、指日可下,拿下火壁城,云州全境就都是我们的天下!我再做云州牧有谁敢说半个不字?”陈笠耐心地听完了吴忧的发泄才道:“主公,如今云州全境尽在掌握之中,要做云州牧守何差火壁一城?接掌云州三城也是接掌了那么多要吃饭的人口,我们不是强盗抢了就走,而是堂堂正正的大周官军,要保土安民,要做长远之计。我以为主母所谓不可竭泽而渔之言甚善。主母已然心怀全云州,主公你却还没有啊。”吴忧沉默了,取过张颖的来信重新细看一遍,叹息道:“是我错怪她了。不过火壁城却是不能不取的。”陈笠道:“其实火壁城孤悬关外,周围全是我们的地盘,取之不难,而若是不取,我认为好处更大于弊端。”“此言怎讲?”“主公试想,火壁孤城为张静斋守节,张静斋救他还是不救?不救则天下诸侯必耻笑其无能,要救,则其大军出关数百里没有补给,作战地点随我军选择,这是有胜无败的买卖。而若张静斋果然以重兵出关,则关内燕州、京畿兵力必然被抽空,我们入关也是一条捷径。再者说,留下火壁城不打,张军必从关内为火壁城运送补给,他派兵少我可夺之,派兵多则断其归路。将其饿死在火壁内。”“先生此言差矣。”吴忧道,“士气可鼓不可泄,现在我军士气高涨,即便强攻,不过是伤亡大些,一次性解决掉火壁城,可以打击张军残部的抵抗意志,把巴秃颜这个“英雄”扼杀在襁褓中。若是放着不打,固然能得些便宜,云州未来几年却必定战火连绵。有这颗毒疮在,人民还谈什么安家乐业?我们能用火壁城牵制张军,张静斋何尝不能以此城来牵制我?火壁城身处我腹心之地,土地肥沃,人口众多,是一等一的上等大郡,若假以时日,张军再以此为基地蛊惑人心,流毒无穷。所以就算借债,火壁城也一样要拼下来。”回头对曲幽之道:“立即叫胡沛将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