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放火解恨一“哎——哎——”老成章盖着印花破棉被萎头萎脑地躺在**不时叹气。~~?超速首发~~祥甫坐在床沿边,一会望望父亲胡子扎拉又黄又瘦的脸,一会呆顿顿地望着门边那口小破橱出神。虽然祥青出丧已经三天了,可是他脑海里仍不时显现祥青躺在宁国寺菩萨面前门板上惨白的脸,不时闪过那具从望春桥赊来的白坯子薄皮棺材与在母亲的灰色的草披棺材旁,那两根引魂幡凄凉地随风飘荡的情景。“二哥,你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你再不会到家来吃饭睡觉了?也不帮我来弄饭吃了--”祥甫痛心地怀念着,想着三天前他还在这屋里的。这会过社头他是多么高兴啊,几次三番要跟自己和大家一起去运古琴,洗古琴,要出会时他也抢着要抬古琴,人家嫌他不灵活,恐怕跟不上,他一定缠着要抬。后来叫他做个替补轿手他也高兴得不得了。那天出会时,他一直紧紧地跟着他,只要古琴一放,他就缠着他“给我抬一下,给我抬一下。”行会开始放第一放的时候,他硬是钻到自己身边来要他让给他抬。当时他就让他抬一会。他一边抬一边笑,还高兴地说“你看我会抬的,我会抬的”。谁知这时听得人声喧闹,大家不由自主地放下来,他刚直起腰,罗家桥矮子二妹这帮人就赶过来打人,当时他看到祥海被一个罗家人打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时,他赶快过去想扶他起来,就在这时候,他无缘无故地就被矮子二妹一拳打得爬不起来-他才二十三岁啊!才比自己大三岁年纪,他的一生就这样被结果了?回想起他短暂凄苦的一生,更加叫人难过。据父亲说,祥青因为母亲生他时是难产,母亲生了很长时间才生他下来,从小脑子就不太灵活。他不会打铁,不会做太细致的农活。可是干活不知偷懒,家里三亩田就靠他侍弄。父亲大哥和自己,难得在秋场时有闲空帮帮他,家里的事几乎全扔给他。他除了做完自己几亩田的生活,有空也常到附近村里给人家打打忙工。他活虽做得慢一些,吃得多一些,但工钱比人家便宜一半,所以人家忙不过来时也很愿意雇他。人们因为他会吃会做,干活肯出牛力,又不大会说话,都叫他傻子,可这傻阿哥对他却特别的疼爱。小时候每逢他跟阿爸从打铁船上回家来休息,祥青就把他种的新鲜六谷、甜露杆等好吃的东西统统拿出来给他吃。他尽年在家里,几乎没有什么钱进账,似乎也不会用钱,数数也不大会数,最多只能数到五。他做来的忙工工钱,也都交给了父亲。父亲难得给他几个另用钱,他自己从来不用,都悄悄的藏着,待三月里行高桥会和八月里梁山伯庙赶庙会时,祥青就带着祥甫去看会或看戏,他就把阿爸给他的一点另用钱慷慨地拿出来,给祥甫买他爱吃的东西和木刀木枪等玩具,因此,祥甫很喜欢跟傻子阿哥出去看戏。当祥甫淘气和人家孩子打骂吵架的时候,他总是“我告诉阿爸去,我告诉阿爸去。”来吓虎吓虎他,却从不打骂他。在家里吃饭时有点年糕或好吃的吓饭,总让给他吃。有时阿爸夹点好菜给他碗里,他总是嫌让着“给小弟吃,给小弟吃!”要让给他吃。大哥祥荣长年到头给人家做五个月、三个月,不大在家,因此祥甫回家和二阿哥相处的时间也最多。他和祥青有着十分深厚的情谊。所以每当他俩兄弟出去赶庙会或看戏时,附近村里的年青人寻他开心要欺侮他二哥时,祥甫就要狠狠骂人家,甚至打人家。这些人看见祥甫在也就不敢再欺侮他呆傻子阿哥了-可是这一次他没有保护好他,却让人家给活活地打死了!而且是死得多么惨啊!从此他失去了一个疼爱他的哥哥,一个多么好的亲哥哥呀!他从小和他一样,受冻挨饿,长大了一年到头干活,没有享受过什么欢乐,也没有享受过母爱。更不知道情爱了,虽已长到二十三岁,因家里穷,连已二十五岁了的大哥都没有结婚,他更不用说了。他就这么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来,又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去了。他又死得这么凄惨,怎不叫心痛呢!人们对存在的东西不觉得怎么稀奇,一旦失去时才觉得他珍贵。对丧失亲人也是这样;他的二哥死了,却更感觉他对自己是那么的爱护和温暖。他想着自己会赚钱了要好好报答他,而那可恶的黑无常和陈二妹却把他活活打死,夺走了他年青的生命,从此他再没机会报答他了。要不是黑常指使矮子二妹打他,他这么年轻轻的怎么会死呢?他恨死了这个到处作恶的黑无常!去年强锯去村里的大樟树,不让他锯他们阻拦一下,还把自己和咬脐、贵法抓去叫关了一个月。真是岂有此理!他还听父亲说,他刚出生时,黑无常的父亲来逼他家田租,害他母亲得了惊风病死去,以致使他兄弟他早早的失去了母亲?。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恨,这个罗家的大恶霸,像阎罗王一样世世代代欺压他们,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要陷害我们还不准我们还手,要对抗他一下他就把你弄得更惨,有苦没处诉有冤没处说。他想要去告他,他上面有县政府、警察局,官官相护,告不倒他。“婊子儿!难道我们就这样世世代代给他欺侮过去?难道祥青就这样活活给打死算了?永远忍吃这个哑吧亏?!咱穷人就像砧板上的肉一样,任人切任人斩?“官逼民反,老百姓过不下去了,就要起来反抗压迫他们的官僚、地主。”他想起在三北龙山做小炉时,碰到那个卖布客人老周,晚上在河埠头樟树下,讲起梁山好汉造反的故事,说“官逼民反,自古常理。”“对!”他心里愤怒地喊道:“我们不能再让他们这样世世代代欺压下去了,那样活着太窝囊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老子预备一个死,也要和你黑无常拼过!你有警察局乡公所,我有一肚子怒气和拳头,他娘的黑无常,陈二妹,你莫让我碰着好啦,要让我碰着老子就要你好看!”一会,夜幕渐渐笼罩了大地,透过开着的窗口,见门外水缸、倒墙和肮脏的烂水明堂。都变得黑乎乎的看不清它们的轮廓了,村里安静下来。只听见村前秧田里青蛙咕哇咕哇的鸣叫声,耳听父亲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轻微的鼾声,他脑子里忽然转出一个念头,觉得此刻就是一个好机会,要干现在就可上手,过一会黑无常就要睡觉了。“哼!看你来得及叫特务班、警察局!我马上就叫你命归阴!我报了这个仇,不但替祥青雪了冤,也好使父亲的心里痛快痛快。”于是他便蹑手蹑脚的起来,又在暗地里小心翼翼地摸到后面从小就摸熟了的灶间,他很快在灶前的一块搁板上摸到了一把割菜用的单刃小尖刀,那是做小炉时从顾客手里当废铁回收来的一把旧杀猪刀,当时在炉里红了红,敲一敲铲一铲磨一磨拿回家来当作割菜刀用的。他在暗地里摸了摸刀口,感到还锋利,就悄悄的插在腰里,又蹑手蹑脚的摸出来。他走到外间门边,又听了听父亲的鼾声,轻轻拨开门闩拉开门正想悄悄钻出去的时候,不想门转脚“嗯”地响了一声,把老父亲惊醒了。“祥甫,你这晚了还要到那里去?”老爹醒过来在**问,虽说他几天没吃饭,有气无力的,可他的耳朵还很灵敏。“阿爹,我出去解过手,-----”祥甫只得撒个谎。“祥甫,祥青已经殁了,你再莫去闯祸了。”老父亲似乎在黑暗里也能看清他的行动似的,这使他很惊奇。“阿爹,你忖到那里去了,我真去解手,一会就来睡觉的。”老成章似信非信地不响了,他只得真的出去,撒个尿当末回来,再把门关上闩好,点起菜油灯盏,又回到父亲床边来。“阿爹,你饿了吧,你老是不吃怎么行?我去给你热点粥吃?”老成章依旧摇摇头,胡子扎拉变得又尖又黄的脸上那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他:“我不想吃,时光不早了,你也睡吧-----”“哦,阿爹,我这就睡。”祥甫听话地来到床边,吹熄了放在小橱桌上的菜油灯盏,把插在腰里的那把杀猪刀拔下来悄悄的放在枕头底下,然后脱衣上床睡觉。他掀起被子躺下去时老父亲还在他脚后塞了塞被角,低声地安慰他说:““不要忖东忖西了,从今后你得”像你大哥那样,去做五个月了。爹看样子做小炉是吃不消了。”“阿爹,你莫太难过了,身体会好的,等你身体好了,我依旧跟你做小炉去。”“唉,爹对不起你妈呀-----”老成章又叹口气说:“恨爹没本事,至今还没有给你三个兄弟成家立业。”“阿爹,你甭多想了-,睡吧!”祥甫知道父亲此刻心中又在想祥青了,他不敢再和父亲搭讲,讲下去又要使父亲伤心落泪的。他便默默地装睡着不出声了。但是,他刚刚想过的那个念头却更坚定了,不报这个仇恨,不但二哥含怨九泉,自己咽不下这口气,爹也会懊恼一辈子,我若下手报了这个仇,不但替祥青报了仇,也使老父亲痛痛快快地出一口气。“我要干!我要报仇!我要立即行动!”他下定决心。一会他听得父亲又打起了呼噜呼噜的鼾声,他故意转个侧,把被子欣动一下,见父亲没有反映,他就又蹑手蹑脚的爬起来,套上裤子趿上鞋爿,披上夹袄系上腰带,再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杀猪刀来,悄悄的插在腰带上。又立在床前,观察一下老父亲的动静,见父亲此刻安静地仰着头躺着,并没察觉他,他便大着胆子悄悄的摸到门口去。一点一点地轻轻地拔开门闩,把门转脚抬起一点,以免再惊动父亲,然后把那破门拉开一条缝,立下来又侧耳听了听父亲的动静,见没啥响动,他便轻巧的侧身钻出去。再把大门轻轻的拉上,摸了一下腰里的杀猪刀,然后他就大步流星地从后门口往祠堂门前的大路,直奔罗家桥方向而去。二罗家桥离芦苇漕只两里来路,那泥路又是走熟了的,不到抽一锅烟功夫,他就来到罗家桥村后。他在村后立了下来,悄悄地听了一下村里的动静,除了远处秧田里咕哇咕哇的蛙鸣,村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其他什么样声音。他慢慢的走到罗家桥村中罗震山住着的那所带小花园的围着高高的围墙的大屋边去,见屋里也不见灯光,似乎都睡静了。但当他蹑悄悄地手捏杀猪刀来到罗震山大屋边时忽然响起汪汪的狗咬声。他过去到黑无常家来打过忙工,知道那是关在前头墙门里的那只头颈有一圈白的黑毛狮子狗。“娘的,狗的耳朵真灵,它已经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但他知道它跑不出来,不去顾它。他在那里又静静地观察一下,但见那长着木莲藤的围墙黑越越地很高,黑无常住着的高楼上门窗紧闭着,他一下子犹豫起来,刚刚怎么没想到:夜里做事虽容易下手,可是进不去呢?像这样的高墙大屋除非有《七侠五义》中的金毛鼠白玉堂的本领,才能跳上去,自己单有力气不会跳高越墙那就甭想进去。可是我就这样回去?不!出来了就一定要去试一试。他在黑越越的围墙下走来走去望着高高的屋宇徘徊了一阵。后来走到北面低矮的长工房边上,忽然想起,长工房那埭小屋有个后园,那后园和大屋的后花园只隔着一堵矮墙,那矮墙只要有两条橙子高就能爬过去的。这时他同时想起了他早在打忙工时认识的好朋友罗顺和,罗顺和在罗震山家做长年,他无家可归是长年住在这里的。他知道他住的那间房屋,在罗家做忙工时还和他一道睡过呢,他于是奔丁的向长工房走去。他边走边想罗顺和为人,这个仰鼻孔的乐观的人,他比祥甫大四五岁,为人霍达豪爽,和他脾气十分相投。罗顺和到芦苇漕田头罗震山的田里来干活时,常到他家三亩二分田里来与他父亲和自己讲大道。秋场时还到他家来找他玩,还说可惜他不会打铁,要不他也跟他父子俩爹打铁做小炉去了。他在家没地方做小炉时也常到罗家桥去找罗顺和聊天讲大道,只是自高桥会上祥青出事以后他再没见过他。行会时也没见他,他知道他向来是不去参加行会抬台阁的。是不是行会期间他出去找朋友玩了。因为他和罗震山家的作头陈二妹是合不来的。可是这会他会不会在罗家呢?如果他在就好说了,他不会拒绝帮这个忙的。想着他已经来到了罗顺和与另一个人住的长工房小屋前,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里面问了一声“谁呀!”脚步响着一个人走出来开门,从问话的声音中祥甫听出来那正是罗顺和。“是我,顺和。”顺和打开门,祥甫忙向里张了张:“屋里还有啥人在?”“没有人了,就我一个人。”罗顺和手提一盏小火油灯照着来到门口说:“他们夜饭吃好都回家了——是祥甫呀!快进来!快进来!这么晚了怎么有事走过来?”罗顺和打开门,祥甫赶紧钻进去,并“扑”的一声把灯吹灭了,罗顺和以为是风吹灭的说风这么猛,我再去点一下。祥甫说不要点了,是我吹的,我有事和你商量一下,马上就要去的。“怎么这么急?有啥事体坐下来慢慢讲嘛。”罗顺和放下灯盏就不点了祥甫走进里面径直走到后门去,打开后门呆呆的望着后院里黑越越的矮墙。罗顺和感到奇怪地问:“你看什么,你有啥事体有啥闲话对我讲呀?”他走过来站在他后,顺着他眼光也看矮墙,以为上面有啥东西。“顺和,”祥甫望着矮墙墙头目不转睛地对罗顺说:“我想从你这里借个路-----”“借个路?”顺和在暗头里惊讶地望望他:“你要爬到里面去?”“对,我有事。”祥甫神秘地说:“你有凳子吗?让我停一下。”“你爬到里面去干什么?”罗顺和大为惊讶。“我要爬进去杀黑无常!替我二哥报仇!”祥甫气呼呼的说。罗顺和赶忙拉了他一把,轻轻的把门关上:“祥甫,你算了吧!这样冒冒失失的-我晓得你家里的事情-要报仇也得要寻个机会,心不能那么急?”“呀,你是怕连累你呀-”祥甫有点生气地说。“哎,什么话!”罗顺和也生气地说:“你今天就是进去也是白搭的!”“为什么?”“他根本不在家,进城去了。你毛毛躁躁的跳进去作什么?再说即使他在,你从这里也走不过去,通后花园那道弄堂门夜里也是关得牢牢的。”“那我找矮子二妹去。”他转身又要出去。“哎呀,矮子二妹也不住在大屋里的!”祥甫泄气地一屁股坐在顺和的**,恨恨地长叹了一口气。“祥甫,你莫介急嘛!古人说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你这样急急忙忙的,仇没报得还会出事体的。”罗顺和耐心地劝解他说。“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能让我出这口气,替我二哥报了这个仇,我死了也不懊悔!”“那你爹呢?你出了事体你爹叫谁管呢?你大哥又长年在外做五个月不在家的。”祥甫愕了一下不响了,这个问题似乎他压根儿没想过。他刚才想的似乎是办一件平常事体似的,事情办好马上就能回去,可不,如今大哥在鲍家湾做长工,爹躺在**连个烧汤递水的人都没有。他叹了一口气不响了。“来,祥甫,你难得来,来了就坐一会吧。”他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在他的身边:“如今你爹身体怎么样?——你二哥事体我早晓得了的,想来看看你们,又想到我也是罗家人,一时来了反叫你爹难过,所以我没来。当然,我是从不去参加他们行会抬台阁的,我今年也没去过。我也没法帮助你们制止他,我心里也有愧。”“你愧什么,”祥甫说:“谁不晓得你和黑无常的关系?”顺和默默地点点头,低声地叹息说:“我也想和他干一番报报仇的,可是觉得如今不是时候。”祥甫也陪他叹口气不响了。原来罗顺和和罗震山也有很大冤仇呢。这个罗顺和原也是罗家桥的一户殷实人家子弟,还是罗震山的堂房兄弟。父亲手里留下来也有二十几亩大田和三间楼屋一个竹笆园,但不幸的是他自小沾染了一点赌博习气,常喜欢和人家义麻将打牌九。更不幸的是他家的田地房产都与罗震山相毗邻,罗震山早唾涎三尺想把这些地产并过去。罗顺和的父亲死后罗震山欺他年青好糊弄,就雇来一个牌师傅,和罗顺和一起赌牌九,罗震山做庄家,只一夜色功夫,便把罗顺和二十几亩大田和三间楼房一个竹笆园以及一头大水牛和全付种田农具,统统都“赢”过去了,使得罗顺和一下子成了一个穷光蛋,成了他家的一个长工,后来老婆也走了。起初,罗顺和不原在他家做长工,他看见自己的田看见黑无常就触心,宁可工钱低一点,给别人家去做。但是他自小在家自由自在惯了,从小没有下过大辛苦。所以人虽聪明,活虽也干得蛮像样,可就是怕辛苦做不长,只好东头做两天西头做两天过日子,常常衣食无着。当时罗震山的老作头老薛根,见他这样,对他说:顺和,你还是到罗家来做长年吧。你来罗家做长工会做多做点,不会做少做点,怕罗震山和矮子二妹对你怎么的?工钱照样可以向他月月拿。但罗顺和起初忍不了这口气,说我全部家产都给了他,还连人也赔给他?我饿死冻死也不去他家做,人穷也得有点志气!老薛根说你这志气只对他有利,对你没一点好处,有什么意义?你这么多家产给了他就是不做白吃他也是应该的。你还是过来做吧,你到这里来随随便便混混好了。这里人多,少你一个多你一个都无所谓,干活不吃力,他不敢随便辞掉你的。去另外地方做太辛苦。你过来吧,有我在你放心。于是第二年他就到罗震山家来做长年。来到罗震山家后,在老薛根的庇护下,果然轻松多了,而且一些长工对他也很好,因为知道他是老板的堂兄弟,干活随他自由,而他对这些长工也很好,他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你家有了困难他可以把工钿全给你,一时拿不出时脱了布衬衫当了袄也帮助你几个。所以黑无常家的一些做长工的和看牛娃们对他都特别亲,把他当作兄弟一般。而他对黑无常和矮子二妹却是最敢顶撞的一个。别人不敢,只有他敢天不怕地不怕地骂他们,揭他们的老底。因此,在这些方面,不是他怕黑无常和陈二妹,而倒是黑无常和陈二妹怕他。因为一个人怕人家无非是怕地位、财产和家小受损失。若没了这些考虑无牵无挂的,还怕什么呢?而反过来黑无常就怕他揭他的老底,怕坏他的名誉,或者怕他暗地里放一把火把他的家产烧了。所以黑无常对他这个‘脱底蛇箩’也不得不让他三分。黑无常反过来想想,已经把他的全部家产弄过来了,就是白白养他一辈子也够了,所以对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得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收集他。可是罗顺和呢,他感到在这里并不开心,因为一时没有地方可去,暂时只好还在罗家的长工房里蹲着。当下罗顺和讲了自己的情况以后又劝了祥甫不要心急,不要懵撞的话,最后罗顺和对他说:“难得你过来,今夜你就宿在我地方吧?”祥甫想到父亲一个人在家,忙立起身来告辞了:“不,我马上得回去,屋里就乘我爹一个人呢。”“那好吧,我就不留你了。”罗顺和把他悄悄送到门口。祥甫从顺和长工屋出来,但见村外残月西下,没有星亮,夜显得更加暗黑,飕飕的晚风吹来,不由的使他打了个寒噤。抬头望望罗震山家那高高的马头墙,好像巨蟒的背脊腾弓在那低矮的众屋之上,逾显得这房子的怪异和恐怖,想到此来竟白跑一趟,感到十分扫兴和遗憾。“婊子养的黑无常!坏种陈二妹!你们捱得过初一,捱不过十五的!老子迟早总要来收拾你们!”他在心里恨恨地骂。他一边想一边熟悉地往罗家桥村后摸去,准备仍从来路回芦苇漕去。他走出村中央迤逦来到罗家桥村右侧,想转出河漕从罗家桥的祠堂后循河塘回芦苇漕去。征直走到河漕头,见前面有黑丛丛的一坐小山似的东西挡着,风吹过它发出悉悉沙沙的声音,他好奇地立下来仔细辨认它,‘怎么这里垛着一个大草蓬?’他想,伸出手去一摸,硬触触的,原来是一个垒得高高的菜籽杆垛。‘呵,怎么这么好的燃料会垛在露天地里,不怕人偷?’因为这里是平原地区,没有山里那种硬柴火,老百姓烧的都是软软脱脱的稻草,比较硬扎的菜籽杆就算是好柴火了。一般都在过年做年糕时烧的,都宝贵地藏在屋里的,可是这家人家的菜籽杆却堆在外面,不怕人偷,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时祥甫抬起头来又瞧见左边黑越越的一堵围墙和围墙里比菜籽杆垛得低一些的小山似的物体,而亲靠菜籽杆垛后面还有一排房子,其中几间屋子上面还并排矗立着三支黑越越的烟囱。他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原来是黑无常家的酒栈房呢!那围墙里面垛得高高的是乃是酒埕甏,他还曾在这里看见过里面摆着一排排盖着用箬壳做的大盖子的几十只大酒缸。原来这菜籽杆是煮酒用的燃料,怪不得敢垛在这里。黑无常家的东西谁敢去偷?那一年贵法妈和阿二嫂因没柴烧在割稻时里去黑无常田里偷几把稻草,被他们发现了,矮子二妹就挨家挨户的来搜,把稻草搜去,贵法妈和阿二嫂当场被拳打脚踢了一顿,还每家罚他们二元大洋。钱交不出,就把她们的男人抓去要当壮丁。所以黑无常的东西放在外面是没人敢偷的。可此刻祥甫见到它却不顾那一套了,他正想来罗家索命报仇呢,刚才没找到黑无常正感到遗憾呢,此刻见这黑越越的菜籽杆垛和后面那一排排十几间房子的酒栈房和酒缸,和围墙里面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酒埕甏,那正像一个渴得要命四处寻水喝的人,一时没找到水却无意中迂到一块甘蔗田一样的高兴。“嘿,好呀,黑无常!今夜我来没找到你正感到失望,没想到你还给我这么个好机会?。”他望望那垛黑越越的菜籽杆又望望那一片矮丛丛的酒栈房,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并伸手到破夹袄里去摸什么东西,一摸果然摸着了一包火柴,他的心立时激烈地跳动起来。他不会抽烟,平常本不带火柴,只因为这几天父亲卧床养病,他帮父亲在家弄饭,所以把烧饭点火的火柴揣在衣袋里了。“哎!正好!黑无常,想来找你报仇,你这个贼种命大让你跑掉了,这些菜籽杆垛摆在这里正好让我出口气。”他于是咬着下嘴唇,安捺着激烈的心跳和太阳穴上的轰轰响声,手捏着那盒小小的火柴,蹲下身低头窥察远近的动静,谛听村里的响动。当他由近而远看了一圈,又侧耳听了一下栈房里没有啥响动。罗震山的大屋里也没啥响动和踪影出来,只有远处有只狗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吠着,他咬着下嘴唇下定了决心,往菜籽杆垛里抽出一束菜籽杆来,捏着菜籽杆脑尖上许多细碎的枯枝,沙沙地向,十分干燥,那正是最容易引火之物,他把它夹在胳肢下,然后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梗来,在火柴盒上轻轻地划了一下,由于户外有点风,豆大的火星被风吹熄了。他忙用左手做个遮阳,右手再拿一根火柴出来,再去火柴盒上划着,这次没有熄掉,他赶快把胳肢下的菜籽杆拿过来凑到火柴的火焰上去。干燥的菜籽杆稍一接触到跳跃着的火星,便扎扎扎地响着燃烧起来。他把它晃一下,立时变成一支火焰腾腾的火把。火焰照亮了他发热的脸,也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他不再思考,立即把它往菜籽垛上凑,这边凑一凑那边凑一凑,那菜籽垛立刻唧唧扎扎响着从四面八方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此时野外正有三四级小东风,一时火乘风势,风借火威,呼呼拉拉越烧越高越烧越猛,不一会便轰轰烈烈地窜成大火,整堆菜籽杆垛都燃烧起来,并且被风吹着立时漫延到酒栈房的屋顶上去。望着这呼呼的火声,滚滚的浓烟,祥甫呼地出了一口长气,心里感到一阵复仇的舒畅。并立即隐身到后面乌丛丛的竹园中去。他不想马上走开,还想看看酒栈房燃烧的情况,多尝一下复仇的痛快。“嘿?,黑无常!叫你无法无天老是害人杀人哪!这下也叫你体会体会被人害的味道,也叫你受点损失!十几间栈房烧掉,那么多的酒缸酒甏烧掉,至少叫你老酒做不成,损失几百箩谷,叫你一年田白种!”忽然,酒栈房里响起一片叫喊声:“着火啦!着火啦!快来救火啊-”这惊慌响亮的叫喊声,夹着砰、蓬被火烧热的酒缸、酒埕甏的爆破声,在静寂的夜里立刻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这时躲在竹林里的祥甫,看见村里和大屋那边奔出来许多男女老少,他们一边扭着衣裳,一边惊吓地啧啧着前来观看,还有些男人赶快用水桶挑水来浇火。但是大多数的老少和妇女们,他们一见是黑无常家栈房着火,都看热闹般观望着,不想去救。有的甚至幸灾乐祸的说闲话。那栈房又孤零零的在村后东北角,按当时的风势也绝对不会延烧到村中央去,不会构成对他们的威胁,所以没多少人去救。“哪姆的!快!快!多一些人去河里挑水---来!来!来!来这边!这边-”突然,祥甫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那里喝叫,并见一个驼背的矮个子在火场上跳来跳去,在那里指手划脚,“啊!那不是矮子二妹嘛?原来他在这里!”祥甫立时感到呼吸拥塞起来,他顾不得被人发现的危险,乘着火场边乱纷纷的你叫我喊人来人往的混乱劲,忙往腰上去摸那把杀猪刀,一摸刀没了,许是刚在丢了,他情急之下便在竹林边检起一块大石头猛向矮子二妹使劲掷?去。矮子二妹正在喊叫着指挥着长工们救火,忽见有人捧了一块大石头向自己掷来,他本能地扭身一躲,那沉重的大石头已经落到了他的胸脯上,他“喔”地一声立时倒在地上,却见那黑影蹿进竹林里去了。三“祥甫,你深更半夜的到哪去了?”当祥甫怀着报仇的痛快心情兴奋地潜回家里时,门一响老父亲就在**问他。“阿爹,我今夜肚子不大好,刚刚又到茅坑拉肚子去了-”祥甫又撒谎辩解说:“爹要喝水吗?肚子饿不饿?我去弄点粥给你吃?”“我不饿。”老成章在暗地里疑惑地向着儿子说:“都半夜了,你快睡吧!”“嗳,我这就睡,祥甫坐到床边沿脱起衣服来。正在这时远处传来咣咣的锣声和稳稳约约前头门的人声喧哗声。“姆,外面是啥响动?”老成章抬起头来问:“好象有敲锣声?”“哦,”祥甫装作不知道地出去看了一下,回过头来对老父亲说:“好像是黑无常家的酒栈房着火了,贵法根宝在村头看,没人去救,大家把不得他烧光呢。”“哦,菩萨保佑,这是天惩罚他呀-那你就睡吧!甭去管他!”祥甫答应着躺下身去,可是父子两爹一时都睡不着了。“姆,黑无常酒栈房着火了,但愿他烧光才好呢。”老成章兴奋得自言自语地说:“他这样弄松人会有好下场吗?嘿,真是天里有眼,凡人好瞒,神仙难瞒?,逃不过菩萨的眼睛。”“什么菩萨呵!”睡在老父亲脚后的祥甫不觉心中得意地笑着:“还不是我一根火柴!”他心里十分高兴,又想着刚在给了矮子二妹那么一石头,眼看他倒下,不砸死他也砸得叫他爬不起来,心里默默地对祥青的阴灵说:“二哥,我总算也为你报了一点仇了,你在地下安息吧!”听见老父亲又呼呼地打起鼾来,他也想好好地睡他一觉,可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心里虽感到报了一点仇的痛快,烧了黑无常的房子毕竟也不是小事,他担心黑无常和矮子二妹知道了不会善罢干休的。他想起他当时用石头砸陈二妹时,那时正好火光一亮,可能矮子二妹已经看清了他,要么他死了,若不死他是会叫黑无常来抓自己的,他感到不安起来,觉得不能再待在家里了,等到明天叫黑无常派人来抓就来不及了。但是自己走了父亲怎么办呢?一会又侥幸的想:随他去吧!作兴他没有看清是我呢,暗幢幢的火场里,奔来碌去那么多人,那看得清楚谁是谁?于是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谁知天没亮,却有人咚咚咚地急促地来敲门。“谁-”祥甫惊心地从**跳起来,把老阿爹也惊醒了。“祥甫,快来开开门!是我呐--“门外的人低声说。祥甫披了件衣裳趿了鞋赶紧小心翼翼地去开门,门一开,罗顺和掀着大鼻孔紧张地走进来:“祥甫,怎么样还这么定定的在家睡觉?”“啊,是顺和?你怎么样这么早-祥甫出了什么事体了?”老成章忙仰起身来惊慌地问。“祥甫爹,没啥大事体-”他不想叫老人家吃惊,罗顺和把祥甫拉到外面望着祥甫的眼睛说:“祥甫,昨夜栈房的火是你放的吧?--你快逃吧!黑无常来你就逃不走了,他如今还在城里,可矮二妹已经派人去叫了,等到黑常一来就会马上派人来抓你的。”“怎么,他们咋晓得啦?”祥甫愕愕地问。“怎么会不知道?”罗顺和说:“你从竹笆园里出来他就看见你了,矮子二妹没有给你砸死只断了几根肋骨——你呀,太冒失了,我当时给你讲过,要报仇心不要急,你烧点栈房有啥意思呢-”“栈房都烧掉了吗?”“只烧了几间房子,里面又没有啥东西,都是些破家生,真不值得。方家沿的水龙一来早就浇灭了-如今你快逃吧!我估计天一亮黑无常就会派人来抓你。”“可是我阿爹怎么好-”祥甫犹豫地皱起眉来。“唉!既是这样你就不要管我了!”忽然老父亲在他身后说:“你快走吧,祥甫!那事体我昨夜里就料定是你-爹不怪你,我知道这响你心里憋得慌,只是烧他点房子没意思,怎么还敢冲进去砸人-你快点走!到你四明山你姐家里去躲一躲吧!你走了他们来,见我一个孤老头子也不敢对我怎么样的。”“我走了爹生活怎么办呢?”祥甫此刻担心起爹来说。“我也不是七老八十岁,这两天有点不舒服,过两天就会好的。实在爬不起来我会叫阿秀娘的,你要给黑无常抓去就不好了。”“祥甫,你爹讲的话对,快走吧,啊!等到黑无常一回来你就逃不走了。”罗顺和又再次催促他。祥甫只得匆匆整了几件换身布衫裤,弄块包袱皮一包,往胳肢下一夹,谢过罗顺和,含泪告别老父亲,转出后门匆匆向村后走去,趁天没亮赶快逃到山里去。见祥甫走出了,罗顺和才扛把锄头放心地从村前河埠头悄悄回罗家桥去。果然半早上,乡公所的乡队附阎金堂就风风火火的带着特务班奔到芦苇漕来,一来就把老成章和老阿木住的房子给包围了。老阿木惊恐地出来应付:“呵,阎先生,一大早有啥事体啦,怎么来这么多人,吓人捣怪的-----”“没有你的事!我们找张祥甫!”阎金堂腰系绑人的麻绳,手提着木壳枪恶声恶气的说。“啊呀,祥甫不在家,都出外打忙工了,”老阿木隐约知道祥甫已经不在了所以这样说:“老成章他躺在**哪,上次他小儿子叫罗家人打死,悔的还没好过-”阎金堂也不理老阿木,伸甏甏甏地踢开老成章家的破门,瞪着牛蛋眼先角角落落地寻,见没有张祥甫只有老成章躺在破**大叫:“老家伙!你儿子呢你儿子?!”老成章抬了一下身子瞪了阎金堂一眼,缓缓地说:“儿子,儿子一个给你们打死了,剩下俩个都去做长工打忙工了,家里那还有啥儿子呀-”“你他妈的别当我们糊涂!昨天夜里人家看见他在罗家桥放火,怎么会不在家?”“你莫乱讲一起,他出去远天拔地的,怎么会在罗家桥?”“人家亲眼看见他的,昨天夜里他在罗家桥罗乡长酒栈房放火。”“那你们当时怎么不当场抓住他?”“他把陈二妹都差点砸死,凶得很,人家还怎么敢抓他?”“你们瞎三话四!”这时老阿木夫妇也走过来帮衬说:“阎先生,矮子二妹怕是打死了祥青自己心里有鬼,眼花看到了祥青的阴魂了吧?明明他俩兄弟走出去做生活很久了,怎么会看见他在罗家桥放火?”“做生活不会跑回来?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的那有错!”小阎王不相信,他带着特务班们立即奔进老成章的破屋子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角角落落都搜寻了一遍,见搜不着人也就骂骂咧咧出去了。“妈的他跑不了!看他能跑到天涯海角去?这人不会走得太远的,走!到附近村里再去找找!看他能躲到那里去!”小阎王去了之后,老成章嘿嘿地响着直替祥甫担心:“祥甫不知有没有逃出去?躲到山里去可不要再给他们寻着啊!要落在他们手里就没有命了。”“不会的,”老阿木安慰他:“小阎王那会知道他躲到那么远地方去呢。”但老成章还是一直担心,怕祥甫在半路上被抓着,怕他们打听到消息到四明山去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