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樟树的风波一“阿爸,你算了吧,又去多管闲事,你斗得过他们?到头来又是咱们自已倒霉,还是趁早做小炉去的好。”此刻老成章的大儿子祥荣在灶间紧锄头柄,对父亲说。他把锄头柄紧好准备和祥青去太公坟头种点菜,一面皱着眉头,对坐在前间椅子上一锅接一锅抽着闷烟的阿爹讲。“算了吧,我不能算!这口气我受不了!他娘的坏种。我宁可不去做小炉赚铜钿,倒要看看,他敢来锯河槽头这株大樟树!**养的黑无常,太欺人啦!”老成章气得满脸的大胡子根根直竖,呼呼地喘着粗气,把长竹杆烟锅嘴在石板地上敲得突突地响。“阿爸,”祥荣把锄头柄紧好在石板上顿了一下说:“你拗得过人家?这些年来,我们吃了人家多少亏!你还没有受够?再说这大樟树也不是咱一户人家的,是众家的东西。咱自管自都管不过来,你还去管这些闲账,何苦来呢。”祥荣的话还没说完,老成章气得猛地站起身来,把破椅子拖得哗哗响,睁大眼睛冲着大儿子大声喝骂:“你咚个啥哂,混账东西!你想管起我来啦!我是族里的干事,族里的事我不能不管!”也不知啥时候走进来的老三祥甫听了大哥祥荣的话也插上来说:“都像你这样老实,样样事体听人家的,处处地方受人家欺侮,还做啥个人!”“你,你们--嗯-----好!我不管你们---看你们能闹个啥名堂出来。”祥荣见祥甫也帮着父亲指责他,气得瞪了祥甫一眼,扛起锄头找祥青到村前太公坟头弄菜园去了。这是一九三八年的一个秋天。事情原来是这样:芦苇漕河埠头有一棵四、五抱粗的大樟树,乌蓬蓬地遮着整个河漕头,也不知长了几百年,成为芦苇漕一景。不久前传来消息,说是前村罗家桥大老板——罗震山,要嫁女儿做樟木箱,看中了这株大樟树,要把它锯去。这消息传到芦苇漕人的耳朵里,特别是尽天在这株大樟树下洗衣淘米的前头门人,更是息切相关奔走相告,他们摇头叹息,气愤地骂黑无常丧尽天良,强横霸道。有人说这是族长老头作主卖给黑无常的,有人说是保长张芝青私自作主讨好黑无常送给黑无常的。这消息传到老成章耳朵里,已经租好了船上好了蓬搬上了打铁工具,准备和祥甫去东乡做小炉的老成章,一时无心出门,他愕愕地站在船上,瞪大眼睛忧心重重地望着大樟树,老半天不啃一声气。良久,他猛地跳上岸,双手义腰气愤地说:“嗯,**的儿子!这是谁作的主?谁有这么大的头!族长老阿来?他要作这个主也该与我商量一下。不过也难说,老阿来这人太懦弱,说不定叫张芝青那小子一吓他就答应了。但不管怎么样,这株大樟树是族里上代太公留下来的老家当,绝不能轻易卖掉,更不能送给黑无常。当下他气得去问老阿木:“你知不知道这事体?”“我不清楚。”老阿木说。“那咱们找族长老头去。”老成章说。当下老成章拉了老阿木来到村中三间屋老阿来家。老阿来已经六十多岁啦,只有个领来的儿子和小童养媳,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不喜欢这个童养媳,不肯安安稳稳过日子,尽天价在外东荡西逛。老头子还得靠自已种五么田雪菜卖咸菜过日子。今天他刚刚从姚江对岸裘市镇挑咸菜担回来,累得气喘吁吁的刚躺下听得有人敲门,他咳嗽着问:“啊!啊!啥人啦?我自已都累得要死,有啥要紧事体嘛?”“是我成章啦。”老成章叫开门站在门口头,生气地向老阿来问了关于大樟树事的情况,“前头门河埠头那株大樟树你有没有答应过卖给黑无常-”老阿来瞪大眼睛瞅了老成章老半天,气喷地说:“阿呀,阿呀,什么大樟树?说是我应承卖给黑无常的?这是啥人造我的谣啊?咳,咳,-”老阿来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了。”老成章掉头拉着老阿木就走。回到家里干生气。这不刚才又和大儿子吵了一顿。二中午歇晌的时候,老成章提着烟锅嘴又来到河槽头,仰望着那枝繁叶茂的乌蓬蓬的大樟树呆呆地出神:“难道上代太公留下来的这株大樟树,这回真的要让黑无常锯去了嘛?”他一边抽烟一边痛惜地叹息。一会儿,常来大樟树下歇凉的后生们和来河埠头淘米洗衣的妇女们,见老成章站在那里皱眉蹙额地望着大樟树发呆,便关心地问他:“成章叔,这株大樟树真的要剖给黑无常?”“这是啥人主意啊,我们一点也不晓得!”因为这株大樟树是河头树,它像顶大雨伞似的遮盖着整个河漕头,给人们带来很多好处。炎炎夏日,妇女们在树荫下的河埠头淘米洗衣,又凉爽又舒服。男人们在树荫下的青石板上下石子棋、纳凉、睡午觉,孩子们伏在树荫下的河边沿钓鱼钓虾,人们一边休息,一边洗衣聊天,互相交换着从外面听来的各种消息,这河头埠的大樟树下,简直是芦苇漕的文化娱乐中心。除此之外,河漕横头的树荫下还桩着几头老牛,还是老牛们中午休息的好地方。每当干完了农活,主人便把它们桩在这里让它们躺在树荫下悠闲地嚼草,睡觉-可如今有人却想把这株大樟锯掉,从此这河部头要变得光溜溜的再没有树荫可歇昼了,夏天妇女们洗衣淘米没有了背荫的地方,孩子们也没了这么惬意的好去处可钓鱼钓虾了,连老牛们都没地方可乘凉了,这怎么不叫大家关切呢?如今见老成章站在这里,大家不由的七嘴八舌地都过来问:“成章叔,这到底是谁这么大主意答应给罗震山的?”“**养的罗震山,一步一步地踩到我们头上来了。连这样的千年古树也要来锯。明天说不定还要来拆我们的祠堂呢。”“难说,人家有钱有势,他看上你什么就拿什么,你有啥法子。”“哼,他敢来动一动,我就要他好看!”“莫吵莫吵,这事体总有人答应的,先要问问清楚,罗震山本事再大也不敢硬来。”老成章见后生们气愤地发牢骚,七嘴八舌地问他,他更气愤地说:“谁的主意?大家心中还不清楚?”“谁?”“宅长老阿来?”大家又不解地问。“老阿来早不管族里的事了!”老成章吸一口烟摇摇头说:“我刚刚还去老阿来处问过,他一点儿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呢?”“肯定是后长楼屋张芝青那家伙!”祥甫说。“还会有啥人呢?”老成章在石阶沿上把烟锅嘴敲得突突地响,把烟荷包和烟锅嘴插到腰带上,只是呼呼地生气。“成章叔,那我们去找他!”贵发听了老成章和祥甫的口气也心中有数地闪着一只好眼火辣辣地说:“要问过清楚。”贵法只有一只眼睛好,村人们叫他“独眼龙”,他的左边一只眼睛是小时候给黑无常罗震山放牛时被牛角触伤的,如今那只眼睛半开半闭的成了一只看不见东西的瘪眼。“找张芝青去,谁给他的那么大的权力!”祥甫也愤愤地朝张芝青住的地方说。“成章伯,走,我们跟你去,”咬脐也催着老成章说。“成章哥,我看去问问明白也好,”连一向不大管闲事的老阿木也鼓励他说,“这事体到底是真是假?真要把这株千年老樟树锯掉,我们怎么对得起上代祖宗呵!”“娘的,走!”老成章霍地立起来,把刚**腰带里的烟锅叭嘴又拔出来,边走边往烟锅里塞烟末子,气恼地思考着怎么问张芝青。“走,走,走,成章叔,我们都跟你去!”“走,走,走,**养的张芝青,好大的狗胆,要他去回绝黑无常罗震山!看还来锯不锯了。”贵法、祥甫、咬脐等响亮地喊着,踊跃地跟着老成章走。人们咋咋呼呼闹闹嚷嚷都拥着老成章前去,后面还跟着一群小孩去看热闹。当老成章他们来到后埭楼屋张芝青门口时,祥甫、贵法、咬脐等几个后生往张芝青屋里一张望,见前间客堂间里静悄悄地没有人,老成章把塞了老半天的烟锅叭嘴从烟袋里抽出来,咳嗽一声问:“喂,芝青在家嘛?”“啊,谁呀?”楼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声尖气地问。“我找芝青,有点事情要问问他。”老成章点着了烟锅叭嘴吸了一口烟,抬头望着楼梯口说:“叫他下来!”贵法等后生们躲在老成章背后向楼上大声喊着说。“下来叫他回话!”祥甫、咬脐等也大声的喊叫着。“啊,啊,啥事体啦-他刚刚睡午觉呢-。”哪个尖声尖气的声音不耐烦地回答,一边拖着拖鞋走到楼梯口来。那是张芝青的老婆,村里人叫她臊狐狸的一个满脸雀斑三十几岁妖里妖气的女人。此时她脸上搽得花狐里俏的扭发扭发走过来,走到楼梯口,看见门口立着那么多人,打头的老成章一手叉腰竖眉瞪眼的立在门口,后面拥着一群后生,不禁吃了一惊,忙堆下笑脸来嗲声嗲嗲气地对老成章说:“呵,是成章太公呀。”因为张芝青在芦苇漕村里辈份最小,所以张芝青老婆也叫老成章为“太公”。“成章太公,有啥事体找芝青啊 ?快进来坐!快进来坐!”她走到楼下看到老成章身后拥着一大群后生,愤怒、鄙夷地看着她,不由的一怔,又见老成章竖眉怒目威严地瞪着她,知道今天来者不善,一定有什么事情来找她男人,于是她又怯怯地放低声音地问:“ 成章太公 -你-----你们有啥要紧事体-”大家嗅到一般难闻的胭脂花粉味,都厌恶地避开头,有的呸呸地吐唾沫。“叫你男人出来,我们要问他一句话。” 老成章抬了一下烟锅嘴说。“快叫他下来!”祥甫等后生们也大声嚷嚷,“摆啥嗅架子!”“门背后拉屎躲不过天亮的,叫他下来!”贵法也在老成章后背跳着叫。“啊,啊,好,好,我去叫!我去叫!”张芝青老婆怯怯地急忙奔到楼上去。一会,张芝青趿着拖鞋扭着香云沙衫钮扣神色慌张地走下楼来。“啊,啊,成章太公-是,是你呀?我,我刚刚躺下-快,快请进,快请进来!”张芝青说话本来有点口吃,现在变得更口吃了。他见老成章背后跟着这许多人,不觉心里发毛。张芝青是芦苇漕这个小村里最大的老板,他种着四十多亩田,雇着两个长工,又当着第三保的保长,可谓有钱有势,怎么看见老成章和这些穷后生们会直不起腰来呢?原来张芝青年轻的时候在上海一家洋布店里面做跑街,后来因嫖赌吃喝 ,贪污店里的钱,被老板解雇回家。回乡后,起初到城里的洋布店贩点布来在乡下赶赶集,摆摆摊,跑跑村坊混混过个日子。不久,凭着他在上海摊做跑街时学的那些钻营吹拍的本领,看到有钱有势乡伸老板,把好布好料送一些,给他们一些实惠,逢年过节又从城里带一些稀罕的好吃好看的东西赠送给他们,很快就结识了本地的地方伸士们,其中包括本乡赫赫有名的乡长、罗家桥罗震山大老板。并且得到罗震山的赏识,不久,便由罗震山的推荐,在九龙乡乡公所当了事务员。他做了三年事务员,对上奉承吹拍,对下敲诈欺压,运用各种卑劣手段,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便兴旺发达起来。不久便在芦苇漕买了四十几亩好田,还在村后盖起了三间楼屋,先后买进两头大水牛,做起了崭新的两副牛车盘、水车,先后雇起了两个长工,一个看牛娃,象模象样做起种田老板来。几年来他的家当越来越大,以后他就辞掉了乡公所的事务员。他本来是罗震山一手扶植起来的,如今虽不在乡公所了,回到村里就叫他当个保长,这也是顺理成的事。张芝青当了保长之后,一面利用收税收捐巧立名目,从中加码;一面倒买农副产品,囤积居奇,牟取暴利。几年间一下子就成了村里的首富,又当着保长,这就成了九龙乡第三保有权有势的实力人物了。但尽管张芝青在地方上有权有势,外头名声响亮,可芦苇漕人却并不买帐他,外头人叫他“芝青老板”、“张保长”,村里人却在背后叫他“张百骗”、“活乌龟”。原来张芝青的老婆臊狐狸是从宁波妓院里娶来的。这个女人长得并不好看,脸上还有点雀斑,可是却很爱俏,嘴里两角镶着两棵闪闪发光的金牙齿,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雪花膏,再加扑粉和洒花露水,实足的一个花脸婆,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她上身穿着一件紧身旗袍,下面长统丝袜一直穿到大腿跟,而且袍袂开得持别高的袍襟里故意让人看得见她白白的大腿,走起路来一扭一摆,说起来话来尖声尖气的像个小姑娘,见了男人挤眉弄眼,十分** ,村人们看见她恶心得吐口水,于是人们就给她一个外号,叫她“臊狐狸”。“臊狐狸”村里人看了难看,可是黑无常罗震山看了却是满心欢喜。当了保长的张芝青第一次请乡长罗震山到他家作客时,觉得她比自己家里的黄脸婆“死蟹”强得多了,又左一声“阿叔”右一声“阿叔”,被叫得骨头都稣麻了。而张芝青更是苦于巴结不上。晚饭后他就把老酒喝得醉薰薰的黑无常,悄悄地叫臊狐狸扶他到后房里去,关照她好好服侍他。这在张芝青有两个打算,这样做一来可以讨得黑无常的欢心;二来他老婆抬来十多年没生孩子,虽有钱却被村里人叫做断子绝孙的“孤老”,他怀疑自己不会生,叫黑无常试试看,如果生个一男半女,岂不从此后继有人了嘛?有这样好事,从此黑无常有事没事便三日两头往这幽静的安乐窝里来。而每当黑无常来过夜时,张芝青便主动到前间去睡,把老婆让给他。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了,于是村里人又在背叫他“活乌龟”的绰号。可是遗憾得很,张芝青活乌龟做了好几年,臊狐狸还是连个软壳蛋都没有生下来。村里人们经再三研究,认为这种女人在妓院里是吃过冷药的。任谁和他在一起也是不会生孩子的。张芝青也只好空高兴一番。就为这些等等不体面的事情,所以尽管张芝青在外头财大气粗,神气活现,而芦苇漕人却十分郫视他厌恶他。张芝青自己也意识到,一来自己在族里辈份小,老成章、老阿来、老阿木等等这些老家伙,他都得叫他们太公,和自己同等年纪的人,甚至有些小孩子他都得叫他们为爷爷或叔叔,不敢狂妄;二来他老婆和黑无常的关系臭名昭著,因此他在村里不敢趾高气扬,过分嚣张。于是有些事他只好瞒着大家悄悄地进行,避免大家骂他,看到像老成章这样的倔老头、族里的干事,表面上还得尊敬他们几分。现在,他突然看见老成章带着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他家门口,不由的暗暗吃了一惊。“成章太公-你、你进来坐,坐呀-”张芝青此时一面卑躬曲膝地打开矮门笑脸相让,他想有些事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好讲,想把他请进屋里跟他商量。“啥 ,啥事体叫叫你太公生生这这么大的气,请进来讲,请,请进来讲吧-”“少来你这一套!”老成章挥了一下手把他挡回去,威严地轻蔑地逼视着张芝青狡猾的眼睛问:“我问问你,我们村里河漕头那株大樟树是谁作主送给黑无常的?”张芝青突然一惊,本能地退后一步,然后假装莫其妙地瞪大眼睛骨碌碌地望着老成章和他背后的一群后生,嗫嚅着说:“啊,啊,什么?什么?这个我,我也不清楚-”“我问你,那株大樟树是你卖给黑无常的还是送给黑无常的?”老成章逼视着他问。“啊,你你们在讲啥-成章太公,什、什么大、大樟树的事体?我、我一点不知道呀?”老成章望着他闪来闪去的眼睛说:“你甭装糊涂啦!就是我们前头门河埠头那株大樟树,听说你已经答应给了黑无常?这么大的事体你为啥不和族里商量一声?”“你通过谁啦?”“谁有这么大的头!” 后生们也大声地诘问他。“啊,啊,呵呵,这、这没有、没有那样的事体,没有那样事体呀!你、你听谁讲的呀?”“我不会讲你乱话的。黑无常明早都要来锯树了,你还瞒得过谁?”老成章一下子触穿了他的阴谋,张芝青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不自在了。“这、这、这,成章太公,成章太公,我 我确实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呀。叫我怎么讲呀?”“什么怎么讲,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清楚。”老成章盯着他的眼睛紧紧追问他。“你还想瞒骗我们!”祥甫贵发等也盯着他说。“不,不,不,天理良心,天理良心!我可以发誓,成章太公,这、这事体我怎能作主?我摆着你们族长,干事,太公,我咋好作主呢-----”他似乎冤枉地说:“我没有作主,我没有答应过-”“没有答应就好,纸是包不住火的,”老成章狠狠地盯着他说:“明天如果有人把大樟树锯了去,我惟你是问!”说吧提着锅嘴转身就走。众后生也白了张芝青一眼跟着老成章走开去。张芝青急忙赶出来:“啊哟,这、这、这,成章太公,成章太公!我怎么保得住啊?我不敢担保!如今这年月,盗贼又多,说不定那天半夜三更叫贼骨头锯去了,我怎么敢担保呢!”“嗯 ,就要你担保!”老成章回去过头来瞪着张芝青说:“你知道这贼骨头是谁!”“别人谁 有这么大的胆量!”“你莫再向我们耍花招了!”贵发等也责备他说。“成章太公!成章太公!”张芝青看他们这样走了急了,忙追出来说:“这,这事情确实不是我作的主-”“那是谁 ?”老成章站下来威严地问他。正在张芝青十分尴尬万分为难的时候,屋里一阵楼梯响,从楼上传下来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谁呀,这么吵吵闹闹的,搅得人睡不着觉。”接着一阵拍脱拍脱的拖鞋声响过来,老成章和众人向楼梯口望去,只见楼上走下个穿着灰色长衫的人来,那人中等个子,黑瘦面皮,小黄眼睛,四十多岁年纪。张芝青忙抬起头来不安地问:“呵,阿叔,把你吵醒了-”“啊,青天白日他在张芝青老婆房里睡觉?”老成章等人见了那人不觉心中一惊,鄙夷地瞪他一眼,本想掉头走开,但又想,怕他啥的!看他有啥话说,他索性立下脚来,跟他来看热闹或本想来助助威的一些人见了那人仿佛见了一条赤练蛇似的,惊恐地躲开了,只有祥甫、贵发、咬脐等几个子侄们,还像保镖似的站在老成章背后,大着胆子瞪瞪地望着他。这个人到底是谁呢?这个人就是九龙乡乡长,西乡赫赫有名的大老板,绰号叫黑无常的罗震山。罗震山的父亲罗益富,原是清末民初乡里的一个颂棍,专门替人家包打官司吃饭,后来在乡里出了名,还曾被国民党委任为副县长。做了官更有权又势了,在城里开了一家药店和铁店等多家商号,并在乡下置买了一百多亩大田。晚年还把一个抵债田户的女儿,一个年轻漂亮的丫头收为小老婆。罗益富生了三子一女,罗震山是老大原来也在城里开打铁店当老板,老二罗震成在城里开药点;老三即是那个丫头的小老婆生的儿子罗震海,现在才十**岁,还在城里的师范学校;罗益富的女儿罗震山的一个小阿妹嫁在上海,妹夫是一家洋行经理。在罗震山二十几岁的时候 ,当过县太爷的罗益富就死了,用猪龙扛十八抬大棺椁把他父亲出丧以后,他从城里回来,就成了罗家的当家人。也早早抽上了鸦片。黑无常罗震山不仅是个鸦片鬼,还是个酒鬼和色鬼。吃饭每餐都喝酒,自己开着酒作坊,酒厂里做着几百缸糯米老酒,酒是吃不完的;但是好色却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他的老婆不理想,因是早婚,倒大他五岁,如今已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脚老太婆了。而且平常不声不响为人阴阳怪气,黑无常很讨厌她。叫她“死蟹”。虽然黑无常长得清皮料俏,瘦骨伶丁,可因常吃人参鹿茸等补药,精力却还很旺盛,对于好色而精力旺盛的男人来说,这样一个死蟹妻子是无法满面足他的**要求的,过去在城里常保着堂子里的**,当了乡长后他就在乡下东转转西看看,在各村猎艳了。罗家桥好几个年轻寡妇和丈夫出门在上海的年轻女人,差不多都被他**或调戏过。也不论是阿嫂阿婶以及地方上好看一点的小媳妇、大姑娘,让他看见过那家人家就到霉了。如今近方上没中他意的,所以常来张芝青家宿夜,拿臊狐狸权且将就将就。黑无常虽然嫖赌吃喝挥霍无度,可是不但没有穷,还而且田越种越多,老板越当越大了。特别是他当了乡长之后,他横惩暴虏敲诈勒索,一下子又变成了种一百多亩田,雇十几个长工和看牛娃的种田大老板。奉年过节和做七月半羹钣,扛开就是十几桌。杀猪办饭把乡公所人员和各保保长以及地方上乡绅请来吃饭,闹热得像结婚人家办喜酒,呼五喝六直闹到半夜才散。三当下黑无常缓缓地走下楼来,手扶拦杆,睡眼惺忪地傲慢地扫了站在门口的老成章和众人一眼,声音沙哑地问:“啥事体啦,啊?这么吵吵闹闹的搅得人睡不着觉?”“哦,哦,把您吵醒啦,张芝青忙歉疚地说:“没啥事体,阿叔,您,您去睡好啦----去睡好啦!”“嗯 ,刚在我好像听你们在讲什么大樟树不大樟树的?”黑无常漫不经心地问,当他的小黄眼睛望见站在门口的胡子拉楂的老成章和他背后的一群后生时,也不由的一惊,“哦,老成章是你?”黑无常脸上掠过一丝阴险的笑影,对老成章故作客气地说,“啥事体又叫你这么着急呐,啊?”老成章把烟锅嘴里的烟丝用大拇指按了按,猛吸了两口,睁大眼睛火辣辣地瞪他一眼说:“你在这里正好。听说你要锯我们村里的那株大樟树,我们特地来问问。”“哦,是为这桩小事体呀-----有讲起过。我女儿要出嫁,想用这株大樟树做几只樟木箱。”黑无常毫不隐讳地说,“你们要想怎么样?”“要怎么样?哼!”老成章气得胸脯起伏地冲着黑无常说,“办不到!这株大樟树是我们芦苇漕族里的,谁有这么大的头敢来锯它!”“这是我们张家的财产,不是你罗家的东西,由着你来处理!”祥甫等后生们也气呼呼地一句一递地大声地说:黑无常睁大狼似的小黄眼睛,恶狠狠地轻蔑地盯着老成章和他背后的后生们一眼,讥讽地说:“嗨哟,口气还不小哪,啊!看来我这个当乡长的,连这点小事都作不了主哪,啊!”“当乡长的怎么啦!当乡长的也得讲道理!不能以势力压人!” 老成章气的胸脯都要炸开了,瞪着他说,“罗震山,我老实告许你,不准你来动大樟树的一根桠枝!谁要来动一动它,我们就要他好看!”黑无常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横了老成章和后生们一眼,鼻子里冷笑一声说:“嚯,还真厉害哪,啊!我看你们有多少颜色?好了不起!这株大樟树是谁的?是你老成章的吗?嗯 ?我也老实告许你们:我要的东西,不管它长在啥地方,不管是谁的,我都要把它弄到手!慢说一株樟树,再大再好的东西,我想要,谁也无法阻挡我!哼!你一个小小的穷光蛋,竟敢这么猖狂!”老成章气得混身发抖,冲着黑无常大叫:“你甭忖!老子不种你的田,不欠你的租,就不怕你!这树是我们张家的财产,谁也无权过问!看你来敢来动一动!穷光蛋怎么样?就好随你欺压啦?”“好,咱们走着瞧!”黑无常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用拖鞋脚狠狠一踩,转身走到楼上去,慌得张芝青也赶紧快步跟上去,“**养的看我们蟹没血!”“谁敢来锯,我们就和他拼,!”“打他这个狗娘养的!”“哼!”老成章白了黑无常后影一眼,气喷地说,“我们等着他!”四老成章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真的他一时连小炉都不去做了。说,宁可小赚几个钱,也要保住这株大樟树,他嘱咐贵发咬脐祥青等后生,叫他们日夜守候着,并准备好家生,到时候好对付他们,看黑无常敢不敢派人来锯。他自己和祥甫日夜在大樟树下河埠头小炉船里守候着,床头放着锉刀和竹节钢鞭,高度警惕,时刻注意着罗家桥的动静。他们这样看守了几夜,却没有一点动静。“是黑无常知道了我们的动静还是咋的?”老成章思忖着,叫祥甫到罗家桥去打听一下,但是也没有听到啥风声。第三天老成章想,大概一时不会来锯了,黑无常可能也是口硬骨头稣,也有点怕他们呢,想着人家小炉船都开出去了,再不出去就做不着生活了,何况大儿子祥荣已经很有意见,老在屋里嘀咕,实在,租来的船日夜带在河边沿不去干活也不是办法,一家四口人还能单靠祥荣一个人做五个月这点工钱来生活?于是第四天早上他就把船开出去了。但是果然对方是数着老成章的脚步的,等到老成章的小炉船才摇到西城桥,二儿子祥青就急急忙忙气急败坏地追来告许父亲说:黑无常家打头的带着十几个人来锯大樟树了。“啊-----”老成章气得大叫一声半天说不出说来。“祥甫,摇回去,看我能不能给他锯成?”祥甫应了一声,甩开膀子把小炉船摇得哗哗响,一支烟功夫,就摇到了上升桥,这里离芦苇漕只三四里路了,老成章站在船头,焦急地抬起头来望,只见从来看惯了的芦苇漕乌丛丛的上空,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亮光光的了,“他娘的,已经给他锯倒了!”老成章气得大叫一声跌坐在船上。接着他大声对祥甫说:“快摇,再摇回去,就是给他锯倒了这树也不能给黑无常拿去!”祥甫一边骂着一边使劲地摇,摇到芦苇漕只见一堆小山似的大樟树已经被锯倒在河埠头,像大水缸一般粗的巨大的树身躺倒在石埠头和河塘上,乌丛丛的树枝盖没了整个河漕头,以致使河埠头都无法淘米洗衣了。村人们都站在河漕头气愤地惋惜地骂着,叹息着。黑无常家的打头矮子二妹正指挥着锯匠和一些长工在那里锯树枝,河埠头还系着一只大船,打算把锯开的树轴头用船载回去。人们见老成章来了,老远路就叫他,向他诉说着。矮子二妹见老成章小炉船摇回来吃了一惊,催着锯匠们“快锯,快锯!”“住手!”老成章船没进河漕头就站在船头上挥手大叫,“谁狗胆包天的还要锯!”锯匠们吓了一跳,停下手来,害怕地望着站在船头的老成章。可是矮子二妹向他们大喊:“哪姆的,不要去顾他!快锯!快锯!”锯匠们担惊地瞧瞧站在小炉船上气势汹汹的老成章,又望望装腔作势穷凶极恶的矮子二妹,只得又犹豫地拉起锯来。“谁叫你们来锯的?你们还不住手!”老成章不等到船靠弄岸,就跳上岸去大喊。“罗乡长,罗老板叫我们来锯的,你管得着吗!”矮子二妹跑上来鼓着金鱼眼睛目中无人地大叫。“嗯 ?”老成章气得吼叫一声把矮子二妹推倒在地:“你赶快给我滚开!老子不买你黑无常的账!”“老成章,你哪姆的-----”矮子二妹骂着温岭土话,爬起来正要还手,一眼见老成章的小儿子祥甫从小炉船上手提竹节钢鞭向他冲来,吓得他勾头缩颈往后躲。与此同时只见在地头干活的祥青、贵法、咬齐等村里的一伙后生们,都提着锄头扁担风风火火地叫骂着向矮子二妹和锯匠们冲来,矮子二妹一看势头不好,要吃眼前亏,一面往后面退,一面还虚张声势地大叫:“老成章你们想怎么的!祥甫、贵法,我告诉罗乡长去!没你们的便宜-你们敢打人?伙计们,来!和他们打过!上呀!”但是这些锯匠们和长工们都认识老成章和芦苇漕的后生们,知道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而且明摆着这株大樟树是芦苇漕人的河头树,他们也是没办法被黑无常和矮子二妹强迫来的,一听芦苇漕人责问就犹豫了。一看这势头就扔下大锯和砍刀向后跑,老成章见势忙吩咐后生们:赶快去家里抱几把菜籽杆来放在大樟树下点火烧了它,也不叫黑无常拿去。“好,我们去抱柴火。”后生们听了转身就走。一会,祥甫咬脐等几个后生们早背了五六把菜籽杆来放在被锯倒的大樟树的枝桠下,老成章划着一根火柴就要把菜籽杆点起来,矮子二妹一看,忙冲上来夺老成章手上的火柴,老成章把他一推,矮子二妹打了个趔趄扑上来就要伸手打老成章,祥甫、祥青、贵法等后生们立即冲上去一顿拳打脚踢,把矮子二妹打得哇哇大叫着向后退,锯匠和长工们见状也都跟着矮子二妹纷纷往后跑。“好,老成章,好!小杂种们,打的好!打得痛快!哪姆的,老子认得你哪!”他强装好汉地骂着,带着锯匠和长工们,夹着尾巴赶快跳上船去,叫佬大赶快摇着大船跑了,向黑无常报信去了。“他娘的,莫怕他,”老成章说:“就是黑无常来今天也不能让他把大樟树运走-----烧!宁可把它烧成碳,也不能让黑无常白拿去。”于是老成章又吩咐祥甫等拿来煤油浇在树枝上从新点火,把它烧起来。浇了煤油的菜籽杆与樟树叶,终于噼噼啪啪的燃烧起来,白色的浓烟冲天而起,空气里充满了浓郁的樟油味。树叶和树枝烧得很快,但是那粗大的树杆却怎么也烧不起来。河漕头围观的人们看见这一切,有的拍手叫好,有的啧啧惋惜,说这株大樟树自从上代太公种下到如今不知多小年代了,如今弄得这样惨真是可惜。人们啧啧地骂黑无常骂矮子二妹。也有的人说老成章做的太过火了,说树已经被他锯倒了,乐得做过人情,让他拿去算了。但是更多的人看着老成章这样做,都为老成章捏把汗,他们估计黑无常一定不会如此善罢干休的。祥荣闻讯更是急得团团转,他在本村宝华家干活,看见村里前头门火起以为房子着火了,忙丢了锄头跑回家来看,一看是父亲和祥甫贵发咬脐他们在烧已被锯倒的大樟树,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叫苦不迭,忙劝父亲和祥甫赶快摇着小炉船跑掉。但是老父亲不听,接着老阿木等人也来劝老成章、祥甫和贵发、咬脐等,赶快去避避风头,但是老成章还喷喷地骂着,气休休地不想走。说是“怕什么,此刻黑无常来也要叫他好看,索性一不做二休,干脆和他拼过你死我活。”黑无常一时大概慑于老成章和芦苇漕人的恼怒,自己没敢来,连矮子二妹也没有再来。但一个小时后,正当人们再三劝说老成章和后生们快点离开,一边听老阿木的话准备把樟树轴头抬到祠堂里去的时候,忽见一直关切地站在桥头的祥荣大叫:“阿爸,祥甫,不好,小阎王来啦!你们赶快走呀!快点走呀!”人们惊恐地抬头向河对岸看去,可不是,只见从罗家桥的河塘上急冲冲奔来五六个人,仔细一看,正是乡公所特务班长阎金堂带着一伙特务员,一个个倒背着长枪,手提麻绳气势汹汹地直向芦苇漕奔来,人们一看,呼的一下子散开,四处乱逃。小孩子们一听是小阎王来了,更吓得哇哇大哭,筋斗骨落的拼命跑。祥荣急得奔过来与阿木叔等去推父亲和祥甫、祥青、贵发、咬脐等后生们往村后跑。这时已经奔到桥头的小阎王们,一见他们逃跑便向他们头上“砰”“啪”开枪,子弹在人们头上呼呼乱飞,正在扛抬樟树轴头的祥甫、祥青、和贵发咬脐等已经躲避不及,都被他们抓了去。老成章被祥荣和阿木等死拉硬推,才算躲走,幸免于难。为这大樟树的事体老成章本想为族里人争口气,结果却弄得一败涂地。老成章这口气难平。这事体结果,还是靠老阿木到城里找他的奶儿,罗震山的异母兄弟罗震海,再由罗震海回乡下来找他的老师、当时任付乡长的开明绅士金士昌去与罗震山说情,把大樟树轴头送去,才把人保出来。而老成章损失更是双重的,祥甫、祥青被抓去关押了一个月,他没有心思做小炉了,一个秋场白白慌废过去,自己还躺在**生了一个月病。但是老成章还是不服气:“**养的黑无常,我看你能横行到几时!五百年风水团团转,我不相信你能永生永世霸道下去嘿,老子有机会还要和你较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