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五四天蒙蒙亮时,果然, 村前一阵狗咬声,小阎王吊着一只胳膊带着一伙人又来了。他这会带的不是土里土气贼着狗脑的特务班,而是四五个穿黑制服戴大盖帽全副武装的警察,还有一名警长带头,这是从何家派出所请来的。他们一来立刻就把老成章和老阿木住着的三间小屋团团保围了,然后小阎王与那个警长带着四个警察个个枪出壳弹上膛如临大敌似地逼到门口,小阎王吊着右手用左手提枪躲在门外的门角落里大声地吆喝:“张祥甫!快点出来!妈的!今天再和你较量较量!看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我们厉害!”那个矮胖的警长和警察们,也向门里伸着枪大声吆喝:“快出来!快出来!妈的小土匪!你不出来就开枪啦!”老成章早有思想准备,从容不迫地走出来,他前后左右看了一眼穷凶极恶的警察,和小阎王说:“你们大清早又来做什么?”“妈的,你这个老家伙还装糊涂!”小阎王一见老成章这么沉着冷静更气得火冒三丈。“你妈的!老子昨天晚上没防备你吃了你的亏!叫你当土地匪的小儿子打成这样,这会还说大清早来作啥,快把你那个土匪小儿子和大儿子都交出来!这会我不相信我们这么多人再对付不了你这个小土匪-听见没有!快把他们交出来!省得老子动手!”他一边骂着一边害怕地往里张望,四五个警察也跟着他往里惊恐地张望。“都叫你们吓走了。”老成章让过一边对他们说:“不信你们进去看好了。”“什-么--”小阎王左手一挥,和那个警察头子带着警察横着上剌刀的枪,风风火火地冲了进去,一阵砰哩啪啦,把彩凤新嫁过来的几只箱子都撬开看过,把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搜了一遍,连隔壁老阿木家都去看过,自然一点影子也没搜着。小阎王和警察头子气得哇哇大骂:“好啊!你个老混蛋!老畜生!你把两个狗崽子都藏起来啦!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们:都把他们藏到那里去了?-”那几个警察这时乘机在屋里把嫁妆箱里彩凤带来的一些新衣裳新布料和值钱的东西拼命往衣袋里塞。老成章气得怒悻悻地瞪着他们说:“看你们,看你们,都是些啥东西!你们才真真是土匪强盗!”这时老阿木和阿木婶看见也忙过来阻拦:“啊呀!啊呀!你们也积点德吧!——生点省好心吧!这是新娘子刚带过来的嫁妆!你们多少也给留点,不能统统都掳了去呀!伤阴德的!”但是警察们用枪杆打着推着把他俩赶出来:“妈的!老家伙!你少管闲事!”“呵,这下子你也肉痛啦?那是一点小意思-快把人交出来!都藏到那里去了?!”小阎王幸灾乐祸地说:“你不把你两个儿子交出来,我要把你屋爿都拖倒了!”“你有种拖嘛!”老成章说:“我横竖给你们弄得这样子啦!”“你他妈的老东西!等下再给你算账!——走——跟我进去搜!”小阎王气得暴跳如雷把他踢了一脚,和警察头子带着四个警察,到屋前屋后村庄四周,直到祠堂里厢和祠堂后面的大坟滩,角角落落都搜了个遍,还是无影无踪,气得小阎王呼呼地喘着粗气又奔到中央间老成章屋门口来,用他那只未被打伤的左手凶狠地抓着老成章的胸襟说:“好——老家伙!那只有你跟我们去一趟了!这会你不把你那做土匪的儿子交出来你甭想做人!”老成章一把打掉小阎王抓胸襟的手愤怒地说:“不用你抓!去就去!我还怕你们不成!”他拉了拉衣襟和袖子自己从容地走上去。这时老阿木和阿木婶等都赶过来劝拉:“啊哟!啊哟!他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就生点好心饶饶他吧-你们可别把他抓走呀!”这时躲在隔壁阿木婶地方的新媳妇闻声也哭着:“爹爹!爹爹!”赶出来拉:“我爹这么大年纪了受不了的,你们生生好心,别抓他去呀!”那个警察头子**邪地看她一眼说:“嚯!你这个小娘们倒挺有孝心的啊!那你自己去吧!你肯去我们立即放了你阿公!”“对!对!你去好啦!你长得挺漂亮的嘛!”另一个警察也调侃地说:“你去给我们警长当小老婆,不但可以把你公公放掉,也可以不来追究你丈夫和你小叔子的事体了。”老成章气得七窍冒烟瞪着他们:“**养的东西!你们莫侮辱我新媳妇!”他侧着脸爱怜地对彩凤说:“小娘,你莫哭!爹没犯啥罪!爹不怕他们!爹会回来的!你快进去——阿木嫂,你快把我家新媳妇扶进去!麻烦你们了!这几天请你们好好照顾她了!”一面头一别对小阎王们说:“走吧!老子跟你们去!”“好!有种!”小阎王立即从腰里解下麻绳把老成章拉过来要绑,老成章气愤地说:“不用绑!老子不会逃的!”小阎王说:“不行,我信不过你,还是绑一下保险。”老成章说随你!小阎拿起麻绳立时把老成章反剪双手扎了个五花大绑。推出门去。“老成章-----”“阿爹-”老成章听着众邻舍的叫声和新媳妇的哭声,回过着来对儿媳妇说:“进去!进去!快进去吧!你自己保重-我会回来的--”那个警察头子奸笑着说:“嘿!你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啦,还顾儿媳妇!快走吧,妈的!她迟早得做小寡妇!”老成章又踢着撞着把他们骂了一顿:“流氓!贼种!你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眼看自己自身难包,你还这么犟硬!快滚!”小阎王们骂着把他狠狠地一推终于把老成章筋斗骨碌的抓走了。五老成章被推推搡搡押解到乡公所那个叫“慈善局”大房子的大厅里,见黑无常穿着黑羔子皮袍,头戴船形狐皮帽坐在一张写字台面前的太师椅上,悠闲地吸着烟。旁边坐着一个事务员,似乎是当记录的。黑无常一见警长和小阎王穷凶极恶地推着老成章进来,忙敫勤地立起身来,堆下笑脸说:“哦!是老成章吗?快请坐!快请坐-”一见他被反剪着双手用麻绳绑着,厉声喝问小阎王和警长:“我对你们说,如果张祥甫找不到,才请他父亲来一下,谁叫你们把他这样绑来的呀?还不快点把他解掉!”小阎王不解地委屈地盯他一眼,赶快去解了老成章身上的麻绳。老成章被解了绳子摸摸手臂上被扎痛的绳痕,用背脊对着黑无常不理不采地立在那里。“没有你们的事啦。你们走吧!”黑无常把手一挥说。小阎王和警察们都退了下去。黑无常向胖胖的冯事务员点了一下头,那冯事务员会意地搬了一把单背椅来放在老成章身后。“老成章,莫生气,你坐吧!”黑无常客气地说。老成章在路上被小阎王和警察们推搡着,确实累得头昏脑账的,一屁股坐了下来。依旧用背脊对着黑无常说:“你们不是想抓我儿子吗?他们都逃走啦!你现在想对我怎么样从直说吧!莫装模作样的!”“嘿嘿!嘿嘿!”黑无常像公鸭子叫地阴笑着:“这是误会!老成章,昨天我是叫阎金堂他们去你们第三保收壮丁费过,你知道要过年了嘛,上峰催得紧,所以我只得也叫他们下来催一催。可没叫他们抓人。更不知道昨天是你儿子结婚的日子,如果我晓得昨天是你儿子好日子,我也不会叫他们来的。更不会叫他们来抓人了。抓人嘛,对有些故意赖壮丁费的人或壮丁费不肯解,与上峰对抗,我们迫不得已才抓个把的。你老成章嘛,毕竟是村前屋后的老乡亲了,我怎么样会来随便抓你的儿子呢?”“哼!那你今天早上天没亮就派特务班和警察跃武扬威的来芦苇漕干什么?”“哦--这-昨天晚上,阎金堂回来吊着一只流血的胳膊哭作胡赖的来向我哭诉:说是他到你家碰到了你家的小儿子,被你的小儿子打伤了。我听他前后一讲着实把他训了一顿,我说你活该!谁叫你这么去抓人?谁叫你去抓结婚人家的新郎的!难怪人家生气。这叫强中还有强中手!你碰到了人家手段比你高明的,没把你打死算是好的啦!我一听对你这个小儿子就很钦佩。你这个小儿子了得!本想今天早上叫阎金堂请他来见见的。你小儿子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张祥甫是吗?我是想找他谈谈,想请他来乡里当个队长的,我们乡公所正缺一个这样大胆泼辣有本事的人哪!”老成章听了鼻子里冷笑一声说:“嘿!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恨死他了,想尽快抓住他。上次你栈房着火就来抓他没抓着,这会他又打伤了你的乡队附,你恨不得抓住他马上就杀了他呢!甭说这种三岁小孩听了都不会相信的鬼话啦!”“嗨!上次我栈房着火,人家尽是猜测猜测,如果是这样,我想他也是为祥青的事体想来出口气的,这我可以理解的。我不过当时听了陈二妹片面的话,一时想找他问问清楚而已。我并没有断定是他呀!这都是过去的事啦,我也没有多大损失,算了!算了!就别提他啦!”“我可不能和你算完!”老成章猛地转过身来怒瞪着黑无常说:“你哪花言巧语已经没有用啦!鬼才会相信你这些话——他已经远走高飞啦!你甭想再抓到他!你仗势欺人,横行乡里,那个不恨你!你为大樟树的事体,一而再,再而三的寻衅报复我。三月高桥会,活活打死我一个儿子。这会听说我大儿子要结婚,又故意叫张芝青来收壮丁费。我为儿子婚事钱转不过来,一时没给你,昨天等到我儿子结婚的好日子,你特意又来抓什么壮丁。你想把我一家人家弄得断子绝孙!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强横霸道的人嘛?”“住口!老成章——”黑无常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了,刚刚伪装的温文而雅和颜悦色的样子一扫而光,猛站起身来,拍一下桌子睁大狼似的小黄眼睛大声喝呼着:“谁报复你!谁横行霸道啦?你莫在这里含血喷人!大樟树事体到底是你错还是我错?我要弄点木头派点用场,通过当地保长还有什么!你叫一伙人故意阻拦我,还打了我的作头陈二妹。还扬言要敲破我的船,这到底是你对我过不去?还是我对你过不去?“再说行高桥会,明明是大家为抢前后,两村人混打把你儿子打伤的嘛,你又咬死是我唆使的,我当时在场嘛?这壮丁费,谁有成年的儿子谁要都解!阿爹当乡长县长的也免不了!你这么大的俩个儿子能不解?但你不但不解,还说我们落了腰包-昨天乡队附到你家来你既不肯出钱又不肯交人,还叫你小儿子开枪打了我乡队附,差点没把他打死,你们父子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我现在老实告诉你:我把你小儿子张祥甫情况已经打电话告诉了县警察局。县警察局长说,根据他作案情况看来你儿子张祥甫是个手持武器到处流窜杀人放火的土匪头子!你得赶快把他交出来!他逃出去了,逃到啥地方去了,你也得告诉我们!不然,你进来了就甭想出去!”“哼!你早该从直讲啦!”老老成章冷笑一声说,何必阎王装善人——骗人呢?好!那我如今也清楚的告诉你:我的小儿子去那里了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你想我会这么傻告诉你嘛?”黑无常气得狼似的小黄眼睛喷出火来,向外间大叫一声:“阎金堂!来!给他一点味道尝尝!”早等在外面待命的小阎王和两个乡丁,应了一声,立即奔进来,如狼似虎地嚎叫着把老成章拖到后面一间行刑的小间里去。这小间里阴暗潮湿,墙上吊着浸过桐油的皮鞭、麻绳,一张靠墙的桌子上放着烙铁碳盆和一把铜茶壶、与尖刀一类行刑工具。这时小阎王大声地叫骂着七手八脚地把老成章立刻按倒在一条又阔又长的特制的长凳上。小阎王凶狠地用左手按着老成章的胸部,两个乡丁就用麻绳把老成章手脚连同身子腿都反绑在那条长橙上。这是一种特殊的刑具,名叫“老虎凳”。把人像杀猪似的面向天绑到那条与人差不多长短的木橙上,两手两腿被绑住以后,再用砖头一块一块的往脚后跟下塞,使两只小腿生生的往上抬,两脚痛的叫你熬不住。当年国民党乡公所,把解不出捐税和赋粮的老百姓就常用这种酷烈的刑罚来逼迫他们。当下小阎王和一个助手按住老成章反抗着乱转的脑壳,然后叫一个乡丁把一块砖头塞到老成章的脚下去,老成章立即感到两条腿骨像被生拗上来一般奇痛,他咬着牙齿坚忍着,痛得呼呼喘粗气,小阎王掀着大鼻孔逼问他:“不好受吧!说吧!你两个儿子都到那里去了?!”老成章咬着牙齿只顾喘粗气,理也不理他。小阎王气得大骂:“妈的再给我加!”那个乡丁又把一块厚厚的大砖头板着老成章那已经被塞得紧紧的脚跟困难地再塞进去,只听老成章“喔哟!喔哟!”**着,痛得全身痉孪着,脑袋拼命转动,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脑壳上滋滋地流下来。小阎王瞪着牛蛋眼冷酷地说:“这味道不好受吧!我说你还是趁早讲出来的好:你两个儿子到底在啥地方?免得多吃苦头。”老成章愤怒地瞪他一眼说:“你们想用这种刑罚逼我交出我的儿子?你们枉费心计!就是把我脚骨折断我也不会告诉你们的!”小阎王气得大叫:“啊!你这个老东西!骨头这么硬!还没受够?好,来!再给他添一块!”老成章咬着牙说:“来吧!再来吧!你把我脚骨折断也没有用的!你甭作梦啦!想用这老虎凳来撬开我的嘴,我会把儿子交给你们?我无非一条命交给你们,你们甭想从我嘴里打听到我儿子一点消息!”“妈的!老杂种你别口硬,给我再加——”小阎王气得发疯似的大叫着,乡丁正要行动,黑无常从前面走了进来,望一望咬着牙呼呼地在老虎凳上喘粗气的老成章说:“他不肯讲?还嘴硬?换个花样,——请他喝点老酒——看他还硬不硬!”小阎王把手一指,那个乡丁从靠墙的桌上提过那把事先准备好的大茶壶,交给阎金堂,阎金堂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接过那把烧得黑乎乎的铜茶壶,那铜茶壶里盛满了红黄色的辣椒水。他叫那个乡丁把老成章的头按住,小阎王就提起茶壶把壶嘴对准了老成章此刻向着天空的鼻孔,把红黄色的辣椒水滋滋地冲进老成章的鼻子里去,还残酷地问:“嗯!味道好不好?”老成章拼命地摆着头大声地骂着,挣扎着,咳呛着,顿时觉得鼻子里,气管里,胸脯里火烧火燎的,感到五脏具焚,一下子昏了过去。那水淋淋的花白的脑袋耷拉到老虎凳下。立在一边的黑无常冷笑一声说:“装——死——喷冷水!把他弄醒!问问他好受不好受,不讲,再灌,他不肯把儿子交出来,甭想叫他走出乡公所去!”小阎王答应一声,叫乡丁打盆冷水来,泼到老成章脸上和头上, 老成章身子痉孪了一下,耷拉在凳子下的脑袋又痛苦地转动起来。黑无常俯下身去张弄老成章的耳朵说:“老成章,你何必吃这么大的苦头呢!你告诉我们你儿子的行征,我们找着他,不过把他教训一顿吧了,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你还是告诉我们一声吧,免得再吃苦头,我看你已经受不住啦-----”老成章被紧紧地勒在老虎凳上的胸脯一起一伏艰难地呼吸着,鼻翼一掀一掀的低沉地说:“你们-----就是-把我折磨死,我-也不会告诉你们的,你们太不知道做父母的心了,-黑无常,----小阎王-你们这样弄杀老百姓-决不会有好下场--”“好!那你再喝一点老酒吧!看你熬得住熬不住!”黑无常毫无人性地头一点叫小阎王再灌。小阎王又叫那个乡丁把住老成章的头,他提起茶壶又把辣椒水向老成章的鼻孔冲去,老成章大声咳呛一声,立时从嘴里,鼻子里溢出带泡沫的血水来,他又昏过去了。小阎王再用水把他泼醒,老成章面色惨白,呼吸急促,鼻翼一掀一掀感到痛苦万状,但却紧咬牙关,干脆一声也不响了。黑无常气得没有办法,感到再灌他也不会说,真的一下子把他弄死反而断了线索,于是把头一摇:说:“等会再收拾他!”小阎王就叫两个乡丁把老成章从老虎橙上解下来拖到墙角里去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