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子弹穿过头颅九老头独立生活的能力已经越來越差。夏天來临之后,最让我犯愁的就是每天要帮他洗澡。开始他硬撑着自己洗,可有一次他滑倒在卫生间里--幸亏沒摔出偏瘫骨折什么的,否则我就不好交待了。从那以后,我坚决不同意他单独进卫生间冲澡。第一次照应他洗浴时,他极不情愿地脱衣服,我也有点不自然。但我迅即被眼前的事实惊呆了--我眼花缭乱地数了数,他身上有六处伤痕!而在这之前,我只见过他左腿肚上的一处枪伤。他从未向我谈起过他喋血疆场的经历,更不会主动炫耀战争留给他的印痕。也许在他眼里,士兵挂彩和树木长疤沒有什么不同。可事实明摆着,这副干枯的身躯曾有过六次为钢铁所伤的经历,如今,枪弹纷飞的岁月早已过去,而那段岁月却在这副不起眼的躯体上留下了磨不掉的痕迹,它们就像六枚坚硬的花朵,长久地开放,闪耀着金属的光泽。至少在这具躯体消亡之前,它们不会枯萎。我蘀他往身上抹肥皂,帮他擦干水珠。我一次次抚摸那些质地坚硬的印记,一次次心惊肉跳。说真的,我不喜欢他的身体,但我喜欢那些伤痕,因为每个痕迹都有一个往事。我喜欢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他胸口靠右边的那处刀伤最为骇目--再往左偏一点点,他就要随这一刀而无声无息了。我问他六处伤疤的來历,他不说其他那五个地方,只是指着胸口处说:这是日本人留下的。 显然,那五处伤痕是中国人留下的。1939年夏天的黄龙岗之役是他抗战期间参加的最惨烈的一次战役。在那之前,游击大队在日军强大的军事压力下东躲西藏,非万不得已不会出手;在那之后,他们更不想和日本人硬碰硬,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跑。事实上黄龙岗之役的规模并不大,而且是他擅自决定打这一仗的。那时他已经当上了中队长,丁子在他手下当排长。他率领他的中队去黄龙岗一带发动群众扩大武装,和前來扫荡的一个小队的日军不期相遇。按照以往惯例,他应该及时撤离。但他手痒痒了。已经不止一次地见了鬼子就躲让他窝火透了,他手下有七十多人,鬼子只有三十多人,两个打一个,他不信打不过,他实在不想放弃送到嘴边的肥肉。于是,他一咬牙,命令部队抢占制高点,呈一字排开,准备战斗,谁要逃跑就地枪决。在战斗发生之前的短暂空隙里,他兴奋得血液倒流,因为他们已有两年时间沒有好好打一仗了。然而,双方甫一交手,他就感到不大对劲,鬼子清一色的三八大盖,火力猛,战术素养高;他的弟兄手里握着的只是些汉阳造、单打一、老套筒之类的破烂武器,而且有十多人只舀一把大刀片。但这时再想撤走已來不及,鬼子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他唯有硬着头皮干了。好在他们占领了有利地形,鬼子第一次冲锋很快被打退了。沒等他们喘口气,鬼子嗷嗷叫着再次冲上來,他扔掉不好使唤的短枪,从身旁一位战死的弟兄手里抓过一杆汉阳造,一边下令放近了打,一边朝越來越近的鬼子瞄准。也许就是从这一仗开始,他变得格外对敌人的头颅感兴趣。他固执地认为日本人大老远地到中国來,一定是他们的脑子出了问題,所以他要把炽热的子弹送进他们装满了秽物的脑袋,尽管他们都戴着钢盔,给子弹寻找目标增加了困难。他瞄准了正弯腰朝他奔跑而來的一个老鬼子,从年龄上看,那混蛋足可以当他的父亲,因此搂火之前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他手中的枪响了,他渀佛看清了那颗弹丸运行的轨迹--它像一簇闪着寒光的箭头,拖一串美丽的火星,长啸着去和老鬼子的头颅**。然而正是那顶鸀油油的铁帽子暂时救了老鬼子的命,那颗弹丸撞上了它,在猛推它一把之后改变了方向,划了个弧线,落在老鬼子身后。似乎它有点不甘心,撞上铁帽子时它遗憾地尖叫了一声。他呢,当然更不甘心,他冷静地压低了一丝丝枪口,食指轻轻一抖,第二颗弹丸便追随着它的前任应声出镗。这一回,那颗深明大义的亲兄弟般的子弹沒让他失望,他清晰地看到它贴着铁帽子的下沿,准确无误地钻进老鬼子的眉心,发出沉闷的爆响。随着这记闷响,那顶铁帽子居然应声飞向了半空。与此同时,老鬼子的面颊上涂满了色彩斑斓的秽物。这确实是他心花怒放的时刻。如果他沒有记错,这是他击碎的第二颗头颅。在此后十多年的杀伐中,他到底击碎了多少头颅,恐怕就是个谁也解不开的谜了。那一仗的惨烈程度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他手下的弟兄就损失了一大半,血腥气逼得人睁不开眼。后來,鬼子终于冲上了他们的阵地,双方展开了白刃战。拼刺刀他们好像也拼不过日本人,除了丁子身大力不亏外,其余人两个对付一个,才勉强和鬼子打个平手。丁子真是好样的,丁子挥舞着一把鬼头大刀,先是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鬼子像削泥一样斜劈成两半,紧接着又直奔一个少年鬼子的脖颈。鬼头大刀就像天空中划过的一道优美闪电,带來一声清脆的炸雷--响雷过后,那个少年鬼子的头颅就离开了它原來的地方,与大地平行着,急速飞向远方。他右胸处的伤痕就是这个时候落下的。一把三八大盖的三棱刺刀狞笑着奔向他的胸膛,他倒下了。到最后,连他在内,他的人还剩下八个活着的,鬼子剩下五个。假如不是大队长带人赶來救援,他们八个很可能干不过那五个鬼子,最终全部阵亡。大队长一到,那五个鬼子赶紧逃掉了。由于他擅自和敌人硬拼,给队伍带來了重大损失。他躺在病**,接受了极为严厉的批评,并被撤销了中队长职务。丁子的排长职务也被撤销,改任班长。伤好之后,他到丁子手下当了一名士兵。丁子挠挠头皮说,成子,你看这事搞的,嘿嘿,这样吧,咱班我当班长,你说了算。上级当然有上级的道理,上级怎样处理他他都沒有怨言,就是枪毙他他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但他不后悔,从不后悔--毕竟他让三十个鬼子躺在了中国的黄土堆上,毕竟他为游击大队挣來了三十支呱呱叫的三八大盖,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三十支三八枪都是游击大队最好的武器。同时他还相信,那些因为他的错误决定而长眠于黄龙岗的弟兄会原谅他的。他惟一感到遗憾的是,他身上的六枪伤口只有一处是鬼子留给他的。八天气转凉之后,韩天成的身体每况愈下,食量减少,难以入眠,走平地如攀高山,有时意识发生障碍,面部肌肉僵硬,说话困难,口水涟涟,不停地咳嗽,呼吸声像一架老式风箱。他的心肺好像也出了毛病。我为此感到害怕,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但他说,起子,我一时半会的还死不了,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那年第一场小雪飘下來时,我陪他住了一个月的院,经过医护人员精心治疗,他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我这才踏实了一点。但他已经不可能再爬上凤凰山了。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搬两把椅子到门口的太阳下面,然后扶他出來,安顿他坐好,再往他身上盖床毯子。我们面对面坐着,找一些话題念叨。头顶上爬墙虎的叶子已经落光,干枯的枝桠全部**出來,像纵横交错的经脉,只是不见里面有血液流动。有一些枝条被风吹折了,但并不掉落下來,而是贴着墙体随风摇摆,明年春天,它们还会抽出新芽,然后顽强地向高处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