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初啼长孙稚,一个显赫的名字,留存在泛黄的族谱上,大丞相,冯翊王。只是,再显赫,也是高祖了,蒙上了岁月的尘埃。就象高祖亲建的府邸,依然富丽气派,可是经过了风霜的侵蚀,终究陈旧了。并没有什么险涛恶浪,只是默默的,再显赫体面的也失了辉煌了。不过官宦世家的底子仍是在的,长孙晟,骁卫将军,娶的自然也是名门之女。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夫人又要生孩子了,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因已有了男孩,所以整个过程紧张却不紧绷,稳妥小心。“老爷,老爷,夫人生了!”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丫环兴奋的举起手中的孩子,递给老爷。“好漂亮的女娃!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老爷快看,她冲你笑呢!老爷,她认得!”长孙晟接过小身子,软软的,含笑望去,果真正冲着自己甜甜笑着,眼睛黑白分明,温润如玉。漂亮可爱得象小仙女。此时此刻,长孙家只是迎来了一个讨喜的小女娃,高兴得很单纯,没有人意识到一段新的辉煌已拉开序幕。也许,成仙的高祖抚着长髯欣慰的笑了,只是肉眼凡胎的子孙没有看到。众人眼里,这是一个命运眷宠的小女娃,应有尽有。天生丽质,玉雪敏睿,绫罗绸缎,钗环坠镯,父疼母爱,众星捧月,高门深院,大家闺秀。不过,小姑娘的眼界可没给宅院隔断。美丽的大眼睛,清亮晶莹,是最上等的黑宝石,蝶睫扑闪,顾盼凝视,折射出七彩的光泽。娇美聪颖的小女儿,是父亲心头的宝贝,带她游历,引她思考。缤纷的世界,映在澄澈的黑瞳里,心中疑惑与矛盾撞击,火花四溅璀璨。父亲,为什么?为什么昼夜替换,为什么黑白轮回?为什么春光难留,为什么寒暑煎寿?为什么光怪陆离,为什么悲喜交加?……父亲,这个世界很好很有趣,可为什么漏洞百出?我们为什么不构建一个完整美满没有缺憾的世界,父亲?长孙晟笑了。“我的女儿,心比天高呢。”“不好吗?”小姑娘仰起头,一双眼清灵明亮,纯净的灵性,明亮的慧心。长孙晟抱起小女儿,软软的,香香的,小姑娘率直的热情刹那触动了九曲幽深的心肠,百感交集。不好吗?每个孩子都这样真诚的问过。当然好。每个大人都这样辛酸的答过。然后孩子开心的笑了,纯美如花颜。然后孩子开始成长,美梦一个个破碎,背弃的痛苦,梦魇着辗转反侧的心,一路流浪,一路叛立,创造还是毁灭,浴火重生还是投火自焚,人事天命。最后长大成人,回身望着新生的孩子稚嫩的脸庞,轻轻笑道,当然好。一个答案,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答案,善意的答案却太过轻率。可面对如此鲜艳的容颜,谁又真的忍心说出过程?长孙晟当然轻轻掩过,可是他也不愿说出那个标准答案--漫长的痛苦的蜕变是黑暗的,如果思考能以递进的方式逐渐深入,比突如其来的紊乱好多了。切身体会。长孙晟的功名中,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可其实也是用命搏来的。合纵连横。听来多么风雅潇洒,一介书生,羽扇纶巾,舌战群儒。走过一遭,才知深浅。不敢回望。生死一线上游走,以口舌之软克刀剑之刚,以机心之深敌铁骑之勇,眼花缭乱的结盟背叛,层出不穷的计谋刺杀,瞬间刀下鬼,瞬间座上客,死生须臾,玩笑得残酷。是长孙晟织的网,抽紧放松,动态平衡;但不可避免的,长孙晟也置身于网中央,风暴眼上。一场混战。终于成功了。搏得功名爵禄。焚香祭祖。纵然算不得光宗耀祖,至少也算是不辱门第了。总有一天,长孙晟暗暗发誓,长孙家族会重现辉煌。用暗夜鬼魅的血肉博取青天白日的辉煌。长孙晟轻轻叹息,温柔的抚过小女儿鲜嫩的面颊,抱紧香甜的小身子。我的宝贝,我会为你奠定一切的,你可以在阳光下快乐的生活。所有的答案,你都会慢慢得出,但我希望你永远都不必去经历。“孩子,读书吧,”长孙晟温和的笑着,“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殆。”官宦世家的启蒙教育早早就开始了,小姑娘才思敏捷,玲珑剔透。珠玉难掩,众人交口称赞。伯父长孙炽尤其疼爱这个冰雪聪明的小侄女。见她小小人儿努力读书的可爱样子,不由笑着逗她:“这么用功啊,是不是想着多读点书,更懂事些,更得爹娘宠些?”“我读书,是想做最好的女人。”小姑娘仰起头,大眼睛亮闪闪,粹若水晶,语出惊人,“老师说,天分阴阳,人分男女。我想,我既然身为女子,就要做天下最好的女人。”长孙炽开怀大笑,看着一旁含笑不语的长孙晟说道:“你生了个好女儿呢,骨骼清奇,一定要找个好男儿才配得上。”长孙晟微笑着看着心爱的小女儿,满心满眼的欣喜骄傲,小荷才露尖尖角,已芬芳清溢,恬心怡神。做天下最好的女人--这是端置心头的志。却不是流淌心底的情。触动心弦的是老嬷嬷的故事和歌谣。流淌着鲜卑人血液的传说和歌谣。鲜卑,是和野马一起自由驰骋的民族。单纯欢快的奔跑在大草原上。自由如风,醇烈如酒,*如火。儿须有名,酒须醉。醉后倾诉,见心言。风起歌飘,笑酣酒清,马骠人俊。那时的鲜卑人是属于草原的,那时的鲜卑人是没有国王的,那时的鲜卑人是属于自己的。只是世事自有它的规律,美梦只该在子夜里清唱低回。野马般不羁的鲜卑人终究被拓跋氏冠上了国姓魏,史称北魏。至孝文帝,已一切汉化了,包括古老的姓氏,辉映野马的胡装。也不能说不好,君王夙思竭虑振兴大魏,民富国强。只是斗转星移,事过境迁。鲜卑人野马般的血性被晋朝的宽袍缓服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蕴籍的汉服着在野性自由的鲜卑人身上,可还有晋的飘逸,可还有鲜卑的奔放?磨合的过程是痛苦的,可所有的痛苦终究都会过去。至隋朝,汉人的杨和鲜卑人的独孤,永远的结合在了一起,血脉交融,合为一体。草原、野马,鲜卑人的传说和歌谣,早一点一点淡开、散去,只余一些调子还在老嬷嬷哄孩子时低唱着,暗合血液奔流的拍子哄得娃娃甜甜入梦。醉酒难醒,好梦易碎。美梦总是寄予天上的,天崩时,美梦也随之碎了,化蝶翩翩去难觅。长孙家的天塌了,长孙晟在最鼎盛的时候死去了。想必是心有不甘极酸极苦的吧,一心想要位极人臣,光宗耀祖,青史留名,却在触手可及时死去了,堪堪擦过。一个极要强也极聪明的人,可惜聪明近诡诈,失了大气,终不是正道。父亲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愤无奈生生烙上了长孙的心,恸极伤心,欲哭无泪。余温尚存的遗容浓眉刚毅,眉心微蹙,化不开。长孙轻轻合拢父亲的眼睛,轻轻的覆着,白嫩的小手静静的缅怀掌下眸中曾经的幽彩光华。父亲……印象中的父亲,总是笑吟吟的,只是在不经意间微蹙的眉心,泄漏了几分隐忧。印象中的父亲,是极宠自己的,溺爱无度又引以为傲,掌上明珠,皎皎熠熠。精致绣闺,藏在花深处,大朵大朵的牡丹,遍院开花,艳烈如火,粉泽如霞,素白如月。花园里,有一架小巧的秋千,那是父亲特地依着自己的心意做的。轻轻打着秋千闲闲看书,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父亲只要有空,就会踱到花园来,嘘寒问暖,谈诗论书,陪着自己温言笑语。人家丫头鲜衣金钗飞秋千,我家丫头诗书墨香悠秋千,伯父曾经笑谑,我家丫头,别具一格,自成天地。我家丫头,是玲珑别致,身静心远,父亲得意的说着。伯父哈哈大笑,那又是谁家的丫头,仗着父亲的保护,策马扬鞭,探山看险逐水观鱼?我家丫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父亲喜笑颜开的论断。然后,两个极疼长孙的父辈,心满意足的哈哈大笑。那是父亲为自己搭建的梦幻天堂,而如今,天塌了,梦破了。温凉的泪水断脸横颐,无力自控,心痛到**,音容犹在,人已去。细细端详,父亲眉心化不开的微澜轻涡,心如刀绞,寸寸碎。父亲这一生,但求光耀门第,疼宠妻儿,可是天不从人愿。这是一个男人的担当,为何上天要如此刻薄?酸楚苦涩涌上心头,逼出泪水,长孙放声大哭,天昏地暗。心波未平,横波又起,风尖浪口里煎熬不辨东西南北。异母兄长长孙安业当上家长的第一天,就在父亲灵前赶走了长孙母子三人。夜无月,沉沉黑,风雨交迫冻煞人心。闪刺目,如一张张人面狰狞;雷轰鸣,如一声声嘲骂折辱。在父亲圣洁的灵前,鬼神沉默,小丑龇牙。第一次,在长孙的心底,野马狂奔在凄风惨雨里,失了单纯的欢快,失了骄傲与自尊。不,不要再陪我苦苦挨着了,野马,我心疼,去吧,好好的去吧,去你来的地方吧,这人世已不再是你的乐土了。以梦为马的时光被蛮横的粗野击碎了,一去不复返了……伸手相援的是舅舅高俭,那个雅淡从容、丰神如玉的男人。长孙永远也忘不了舅舅找到他们的那一天。母子三人狼狈落拓的转了小半夜了,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四野茫茫,天绝人路。无忌嘶声怒吼,即刻被风雨声淹没,甚至来不及传到他自己的耳朵里。满目狰狞,身心悲凉,走投无路的母子三人紧紧依偎在一起。闻讯赶到的舅舅,径直上前,把长孙兄妹揽在怀里,温和的对高氏说:“妹妹,回家了。”被赶出至今一滴泪未落的高氏失声痛哭。一发不可收拾,又冷又饿又屈辱的长孙兄妹俩也不由跟着嚎啕大哭。高俭搀着妹妹抱着长孙兄妹上了马车,柔柔拍哄啼哭不止的兄妹俩,温言劝慰默默流泪的高氏。舅舅的怀抱温暖安全,长孙慢慢收了声,定了心,抬起头来,满面的泪痕。舅舅笑了,细心的为长孙拭净了小脸。这个和暖如春风的笑容,永远鲜明的印在了长孙的心底。后来,多少艰难的时候,多少迷惘的时候,只有这个笑容才能让长孙平静,做出正确的决定。舅舅,是长孙一生的守护者。舅舅行事,简洁细致。带他们回家,衣食住行一一亲手安排,利落周到,长孙还未来得及忐忑就已妥当了。母子三人含泪道谢,高俭叹息:“回家了就好。”真诚恳切的语调里是回护及时的欣慰。那一刻的眉眼,生动流光,满心满眼的怜惜。长孙破涕为笑,一颗心慢慢着落,不再仓皇恐惧。舅舅对长孙母子三人是极为温厚的,同吃同住,丝毫不亏。舅舅还让长孙兄妹同自己的儿女一起读书。官宦世家的教育是完备的,隋唐不比宋明,女子一样读书骑射,不过是多读几本女训罢了。长孙并不排斥,这是生存规则的一部分,那么首先要弄懂,取舍,那是以后的事了。经史,也读得透;骑射,也练得精;各项才艺,也上得台面。人也出落得越来越上乘了,人人皆称端庄秀美、知书达礼,真正的大家闺秀。母亲沧桑的眼神是含笑心慰的。这些教育,有些喜欢有些不喜欢,有些悟通了有些只是记下了。长孙竭尽全力看得再清一些,想得再明一些。可,心总是空落落的,隐隐不安,无所依。纵然舅舅再好再出众,怕也只手难擎天。纵然看得再清,想得再深,总是料不定。一些留恋不舍的默默逝去,一些未知难驭的即将到来。长孙的不安不是少女纤弱的**,整个皇朝早和长孙的心一样空落不安无以凭了。汉胡一体的隋朝眨眼间已风雨飘摇,繁华如春梦悄逝无痕。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群雄蠢动,盗贼四起。波澜壮阔的大运河,无论后世如何评价,此时此刻,在流离失所的饥民眼里,它流的是血,吞的是肉。掬一捧清水,甘甜纯洌,流过指尖咽入喉中,煞是喜人;迎一河清风,放目远眺,千帆轻捷金涛微澜,雍和静美。完美绝伦的画面,得到的却是恶毒透顶的诅咒。不管历史如何书写,黎民百姓的好恶是最直接的。也许简单,但是所有历史说不清的,百姓却早已取舍。直截了当。一条大运河,生生毁了万千生机,妻哭夫,母哭子,护不住,摧心肝,妻离子散血泪哀嚎,孤儿寡母颠簸横死,无论对中国影响如何,绝对已断了大隋龙脉。肆无忌惮也罢,贪功冒进也罢,民众对隋炀帝的怨愤已至沸腾,竟有民谣呼出:该死的太阳,坠落吧,我愿与你同归于尽!似乎所有骄狂的君主都喜自比太阳永在,而所有激怒的臣民都不惜与之玉石俱焚。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因为人心都相通。永劫轮回。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个性使然,隋炀帝用兵如治国,好大喜功,结果被各个击溃。兵败如山倒,纷至沓来的战报成了压垮大隋的最后一根稻草。内忧外困,四面楚歌,隋炀帝日益狐疑暴躁,到杨玄感造反,噩梦成真,无法承受的隋炀帝一下子爆发了,恐惧绝望的不敢面对,声嘶力竭的狂捕乱抓,涉案人员越扯越多,高俭也被卷了进去,远贬为硃鸢主簿。这一去,山水迢迢阻隔,生死重逢皆成谜。高俭当机立断,变卖了全部家产。长孙第一次看到,端雅入骨的舅舅行事竟有如此的霹雳手段。高俭将钱财析为两份,一份给了母亲,一份给了妹妹。这个俊挺清逸,有胆有识,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男人。颤手接过,无语凝噎,心,一丝丝抽疼。高俭轻轻一叹,温言劝抚:“家里的事,我会尽量安顿妥当的;今后,你们要好好保重。”说到后来,纵是如此男儿,眉眼间也不禁有些黯淡了。长孙轻轻靠近,柔柔开口:“舅舅,何必如此。祸福相依,否极泰来,如此乱世,不会缺少机会的。”长孙微仰起头,清亮的眼中还残留着泪滴,语调轻暖但坚定。一语惊醒梦中人。高俭缓缓抬头,凝视着甥女灵澈慧透的明眸,久久,一丝惊喜的笑痕泛上唇角。吾家有女初长成,色若花,啼若凤。雏凤清啼,百鸟来朝。注:吾家有女初长成。用在这儿意境合,请不要管白居易有没有生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