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皇后,生者和死者,在寂寂的忆念里,可是相同的颜色和光泽?死亡,泼墨如乌云;思念,温煦如夕照。柔柔的细细的给漫天的乌云镶上了辉煌的金光,凄美如梦,壮丽如画。心尖轻颤,不由阖眼,鲜活的音容梦中的形象栩栩如生,美好永恒,明暖如瑰华亮采。生存,斑斓如红尘;回忆,明灭如光影。丝丝的缕缕的将斑驳的片断勾勒成矛盾的神形,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真实梦境+米+花+书+库+?,密密交织,深沉的阴虑直觉的暗惮隐隐惕醒,绵绵存续,变幻如弯月流水。生命的前行是真实的,所以,生命的演变也是真实的。在生命的真实面前,其他的一切都轻飘无痕。所有的风光尊荣都已过去,李靖重新排班上朝,一切依旧,回首沙场血战似乎只是春梦一场。可这不是春梦。累累战功,赫赫声名,位高权重。初,上命王评论诸宰相。王论及李靖时赞曰:“才兼文武,出将入相。”怀璧有罪。五月丁亥,御史大夫弹劾李靖:破颉利牙帐时,御军无法,突厥珍物,虏掠俱尽,请交付法司推勘审理。上特敕勿劾。及靖入见,上大加责备,靖顿首谢罪。久久,上才曰:“隋史万岁破达头可汗,有功不赏,以罪致戮。朕则不然,录公之功,赦公之罪。”加李靖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食邑加至五百户。未几,上谓靖曰:“前有人谗公,今朕已醒悟,公勿以为怀。”复赐绢二千匹。八月甲寅,兵部尚书、代国公李靖为尚书左仆射。李靖每与诸宰相参议,恂恂如不能言,以深沉忠厚著称。这个男人,瞬息乱局中机变如狐;机不容失时狠厉如豹;人微言轻时一身是胆;位高权重时大智若愚。李靖,最为人称道的是李萧一战。萧铣盘踞江陵。李渊诏令李靖同河间王李孝恭率部征讨。当时,正值秋雨连绵,江水高涨,波涛汹涌。萧铣认为李靖断不会此时进兵,未设防。唐将也请求江水平息后再东进。李靖却说:“兵事以速为神。如今军队刚集结,萧铣来不及知道,若乘水涨之际挺进江陵,迅雷不及掩耳,萧铣仓卒聚兵,不堪抵挡,必手到擒来。”李孝恭同意。于是率战舰二千余艘东下,势如破竹,顺道攻占了荆门、宜都,迅速挺进夷陵。萧铣已罢兵务农,仅留警卫数千人。闻唐兵至,匆忙征兵,皆在江陵之外,道途阻远,不能骤集,不得不率警卫迎战。李萧恭准备出击,李靖阻止道:“彼救败之师,应急之策,势不能久。不如我军且驻南岸,缓一日,彼必分其兵:部分挡拒我军,部分回撤自守。兵分势弱,我乘其懈而击之,岂能不胜。今若急攻,彼必并力死战,楚兵剽锐,不易挡也。”李孝恭不听,留李靖守营,自率精锐出战,果败,逃至南岸。萧铣兵众弃舟追击,抢掠军资,人皆负重。李靖见其乱,纵兵奋击,大破之,乘胜直抵江陵,攻占外城,大获舟舰。李靖劝说李孝恭散舰江中。诸将皆曰:“破敌所获,当尽其用,奈何弃以资敌?”李靖曰:“萧铣领地,南达岭外,东抵洞庭。吾孤军深入,若攻城未克,彼援军四集,吾腹背受敌,进退两难,虽有舟舰,又有何用?今弃舟舰,使其沿江而下,彼援兵见之,必以为江陵已破,不敢轻进。往来窥伺,至少旬月。如此,吾必能取之也。”萧铣援兵见舟舰,果疑不进。风华正茂,意气奋发,谈笑用兵,若等闲耳;举重若轻,火中取栗,翻手云雨,雍容风流;玄鉴深远,临机果断,审时度势,鬼神莫测。一战经典。而如今,所有的惊才绝艳都已小心翼翼的收起;所有的风华绝代早在无声无息中失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是谓丈夫。还有那个刀锋般雪锐丝缎般柔媚的美人啊,青衣掩去了红裳。厅堂上正襟危坐的一品夫人,依稀还见当年一舞倾城的风姿。湛透的美人啊,一双眼看尽红尘。秋水明眸澄澈清润,波澜不惊。富贵中的凶险,寒伧里的屈折,都曾经历,都曾容忍,都曾战胜,早入不了眼。只是青衣掩去红裳,重门敛去清华。深居简出,修心养性。长孙的智慧,红拂的阅历,异曲同工,殊途同归。风声鹤唳,如履薄冰。八年三月上幸九成宫,宫御先行宿?川宫中。仆射李靖、侍中王?继至,官吏改让宫御另宿,以接待李靖、王?。上闻,怒曰:“竟敢如此作威作福!何以轻我宫人?”下诏并按印。魏徵曰:“李靖、王?皆陛下腹心大臣,宫人仅后宫扫除奴仆耳。所以大臣出行,官吏谘朝廷法式;归来,陛下问人间疾苦。夫官舍,固来李靖等见官吏之所,官吏不可不谒也。至于宫人则不然,供馈之余无所参承。以此诏吏,且骇天下耳目。”帝悟,安寝不问。大气的生命中凶厄不断,卑贱的生命里病灾延绵,天地不全,命运不善。幸好,时事是流动的,不会纠结于一点永远。时事变化,势态也就变化,所以祸福相依,悲欢无常。五月,吐谷浑可汗伏允遣使入贡,未返,大掠鄯州而去。后又请婚毁婚,兵寇兰、廓二州,数犯边疆,扣留唐使。六月,遣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为西海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将军樊兴为赤水道行军总管,统帅边境兵士及契、党项之兵众进攻吐谷浑十一月辛未,右仆射、代国公李靖以疾请辞,言甚恳切。上遣中书侍郎曰:“朕观自古已来,身居富贵,能知止足者甚少。不问愚智,莫能自知,才虽不堪,强欲居职,纵有疾病,犹自勉强。公能识达大体,深足可嘉,朕今非成全公雅志,乃是欲以公为一代楷模。”下优诏,加授特进,听其在府第摄养。赐物千段、尚乘马两匹,封爵如故,俸禄、吏卒等依旧给,疾若好转,每三两日至门下、中书平章政事。丁亥,吐谷浑寇凉州。己丑,下诏大举讨伐吐谷浑。上欲得李靖为将,惟恐其年老,不能重劳之。靖闻之,请行;上大悦。十二月,辛丑,以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节度诸军。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刑部尚书任城王道宗为鄯善道、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通、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并突厥、契之兵众征讨吐谷浑。九年正月,上赐李靖灵寿杖,助足疾也。癸巳,大总管李靖、侯君集、李大亮、任城王道宗破吐谷浑于牛心堆。五月乙未,又破之于乌海,追奔至柏海。副总管薛万均、薛万彻又破之于赤水源,获其名王二十人。壬子,军至伏俟城,吐谷浑火烧草原,以饿我战马,退保大非川。诸将议,春草未发芽,马弱不可战。唯李靖决计进兵,深入敌境,遂越积石山。前后大战数十回合,杀伤甚众,大破其国。吐谷浑之众遂杀其可汗来降,李靖封其子大宁王慕容顺为西平郡王,得胜还朝。当初,岷州都督、盐泽道行军总管高甑生延误军期,李靖弹劾之。高甑生怀恨在心,诬告李靖谋反,查无此事。八月庚辰,高甑生免死徙边。有人说情:“高甑生,秦府功臣,请恕其罪。”上曰:“高甑生违抗李靖节度,又诬其反,如此尚可宽,法将安在!且国家自起晋阳,功臣多矣,若高甑生获免,则人人犯法,安可复禁乎!我对旧勋,未曾忘也,正为此不敢赦耳。”李靖从此阖门自守,杜绝宾客,虽亲戚不得妄见也。进退合时,物我两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文武全才,武能开疆,文能明势,始得善终;出将入相,南柯一梦,辉煌青史。十一年,改封卫国公,授濮州刺史,仍令代袭,例竟不行。十四年,李靖妻卒,有诏坟茔制度,依汉卫、霍故事;筑阙象突厥内铁山、吐谷浑内积石山形,以旌殊绩。十七年,上诏画李靖及赵郡王李孝恭等二十四人于凌烟阁。十八年,上幸其府第问疾,仍赐绢五百匹,进位卫国公、开府仪同三司。上将伐辽东,召李靖入阁,赐坐御前,谓曰:“公南平吴会,北清沙漠,西定慕容,唯东有高丽未服,公意如何?”对曰:“臣往凭天威,得效尺寸功。今残年朽骨,唯拟此行。陛下不弃,老臣病愈矣。”上悯其羸老,不许。二十三年,病甚,上幸其府第,流涕曰:“公乃朕生平故人,于国有劳。今疾至此,为公忧之。”薨于家,年七十九,册赠司徒、并州都督,给班剑四十人、羽葆、鼓吹,陪葬昭陵,谥曰景武。外平蛮夷,内兴家邦,一统四海,贞观鼎盛。这是李世民一生的壮志。天下共主,万世一皇。此时的李世民,志得意满,傲视群伦。长孙静静看着,慧眸清澄,明净如水。曾经,魇在鲜血泊里,仆在生死刃上。刀锋难越,只因灵台惘殆。要不是世民不管不顾的疯狂,我不会醒来;要不是舅舅温润灵透的点拨,我不会清明。我要找到那个中点,来平衡世民的天下。这是我的誓言,我要实现它。处身庙堂,金碧辉煌,凤冠霞披,母仪天下,孤身凝立,沉心定神,长眸转处,千年梁木,静唱英雄剑血,古今成败,余韵绵绵。风乍起,马鬃怒扬,欲奋蹄。可怜的马儿,万里挑一的千里马,从自由欢腾的草原上被捉来,自血雨腥风的战场上奔出来,如今,却被局限在殿堂上,一动不能动,成了装饰好看的仪仗马……纤指微凉,疼惜的感受着骠悍的骏马火热的脉搏,鲜活有力的跳动,一下下,血流沸腾,灵魂长啸,一腔心气,付之东流,惟余梦回处,长歌当哭。秦穆五羊皮,买死百里奚。李世民在恩威并重削势制衡的同时,却越来越信任长孙及其家族了。帝心慎独。天下至理,可又有几个君主真能彻底做到呢?孤独,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一览众山小的峰尖上,有雪有血……长公主长乐,皇后亲生,李世民尤其钟爱。爱女出嫁,嫁妆数倍于皇姑永嘉长公主。魏徵谏曰:“昔汉明帝时,将封皇子,帝曰:‘朕子安得同于先帝子乎!’皆令减半。然今长公主嫁资,数倍于太上皇长公主也。情虽有差,义无等别。若令长公主之礼越过太上皇长公主,理恐不可,愿陛下思之。”李世民大怒,罢朝回宫,谓长孙曰:“定要杀此田舍翁!朕之家事,外臣岂可置喙,竟敢当廷辱我。”长孙退下,身着朝服立于中庭,李世民惊问其故。长孙曰:“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徵直,乃因陛下之明也,妾敢不贺!”李世民微微苦笑。长孙轻叹:“曾闻陛下看重魏徵,未知其故。今观其引礼义以抑人主之情,乃知真社稷之臣也!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妇,曲蒙礼待,情义深重,每言必先候颜色,尚不敢轻犯威严;况以人臣之疏远,乃能抗言如是,陛下不可不从。”于是长孙请李世民遣中使赍帛五百匹,诣赐徵宅。且语之曰:“闻公正直,今亲见之,故以相赏。公宜常秉此心,勿转移也。”就事论事,李世民依然不失帝皇的公正;但就整个宫廷态势上,李世民越来越倚重长孙无忌了。七年十一月壬辰,开府仪同三司、齐国公长孙无忌为司空。这次,李世民没有听长孙的:“太子过于仁厚,若得国舅鼎力相助,实乃国家大幸也。”长孙有苦难言。长孙明白,哥哥不喜欢太子,李世民是一相情愿,可……不能说啊。长孙无忌可以说是厌恶太子。在长孙无忌看来,太子无才无德,才智庸碌不能慑众,品德卑下不能服众。所以,长孙无忌常常进言太子过失。可这在李世民看来,却成了长孙无忌重视太子的表现。李世民相信这是最好的布局:朕在世,长孙无忌需依靠朕;朕仙驾,长孙无忌需依靠太子。而且,太子乃皇后子,嫡亲甥舅,更应无懈。所以,长孙无忌之才足以倚重,长孙无忌之忠足以信任。帝皇的倚重膨胀了长孙无忌的**。长孙无忌越来越活跃了,人脉绵密织蛛网,长袖宽广兜风云。对待太子,长孙无忌也越来越“谏诤”了。长孙心如油煎,密切关注着长孙无忌的举动。长孙深深明白,现在是要和无忌争时间了:正名太子,打压无忌。八年二月乙巳,皇太子加元服。丙午,赐天下?三日。赐予太子尊荣并不难,只要长孙开口,李世民都会满足。难的是打压无忌——李世民不听。温言无用,苦劝亦无用,长孙竟无法可施。长孙当然知道,世民对长孙家族有着莫名的亲厚。这情份里,有着世民和无忌的布衣兄弟情,有着世民与士廉的温澹君子谊,当然,最重要的是长孙世民半生的夫妻情份。夫妻情份,岁月赋予了它重量,斑驳了它容色,层层涂抹,鲜颜掩了旧色,可偏偏余下嫣红一抹,到底不舍得。我怎能背弃你,背弃我半生的情志;你怎能背弃我,背弃你半世的心业。早已血脉相连,呼吸相和,荣华同享,苦痛与共。那么,好吧,你与长孙家族的距离,就从你我之间先拉开吧。望你警醒,世民。李世民一如既往的与长孙畅谈一天种种。论及政事,长孙忽道:“牝鸡司晨,家之穷也。妾以妇人,岂敢豫闻天下事?”李世民一怔,旋即付之一笑,继续侃侃而谈。长孙竟沉默不答。李世民静待半晌,暗叹一声。九年二月,长孙无忌罢。可到底帝心有意,念念不忘。五月,长孙无忌起复。现在,轮到长孙长叹了,丝丝苦笑,作茧自缚。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让太子握有更多实权了。庚子,太上皇崩于大安宫,皇太子听政。冬十月庚寅,葬高祖太武皇帝于献陵。戊申,?于太庙。风烈,雪紧,雁哀,马嘶。送葬的队伍绵延千里。华盖满天下。哀荣鼎盛。礼毕。暂宿行宫。地幽人稀,是个谈话的好时机。长孙唤来无忌。“无忌,今后太子和诸王子有何缺失,你来禀告我即可,不必去烦扰陛下。”长孙抬眸望向无忌,“这是皇后的职责。”静眸含威,光采逼人。无忌也望着长孙,岁月凝练了气韵,高华清雅,雍澹自若。悄悄垂眸,不觉恍然。轻轻扶额,欲挥去一双双徘徊荡漾的眼睛。那个雷电交加的子夜,一双小手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角。一道利电割开暗夜,小手颤抖了一下。忙把小小的人儿楼进怀里。电光过处,照亮了那双惊怕脆弱却倔强明亮的眼睛:“哥哥。”那些鸟语花香的日子,一双纤手为自己斟茶铺画。心中暗笑,世民有些日子不来了,该抽个时间约他来做客了。暖风徐过,熏染了那双羞涩娇美又难掩热切的眼睛:“哥哥。”那个刀光剑影的凌晨,一双柔夷握在手中冰冷彻骨。似有若无的呼吸撕碎了心肝,昏天暗地,几几支持不住。噩梦不醒,紧闭了那双温柔清亮又聪颖高远的眼睛,但愿能再听到一声:“哥哥。”在所不惜。无忌轻轻颤抖了一下——在所不惜。那天,握着那双越来越冷的手,真的是在所不惜的,只求她醒来,哪怕用血去换,用命去换。可……如今那双眼睛还在吗?轻轻抬头,默默相望——静眸含威,光采逼人——如此优美深邃而陌生冲淡的眼睛——皇后的眼睛。“皇后,了解储君的得失,严加教导,是陛下的职责;向陛下进言储君的得失,规劝铮谏,是臣子的职责。”深深望进长孙的眼底,“这是对陛下尽忠,对太子尽忠,对皇后尽忠。”长孙微微战栗,眸中光泽闪过。为什么,哥哥,为什么你就这般容不下乾儿?你不就是想做实质的摄政王吗?世民已经默许你了。你讨厌乾儿不够聪明,可这不正应是你希望的吗?你为什么就这般容不下乾儿呢?乾儿是我的第一个孩子,生他可真是吃尽辛苦。整整一天一夜哪,好容易生下来了。“哇——”哭的真响,又响又脆,我再也没听到过比这更好听的声音了。世民也高兴,逗着娃娃,喜滋滋的说:“我的儿子一鸣惊人哪,将来肯定有出息。”世民把娃娃抱过来给我看,粉嘟嘟的,乌溜溜的眼睛长长翘翘的睫毛,眨啊眨的,聪灵乖巧,柔柔哄着,就笑了,一下绽开两个圆圆的酒涡,仙童似的可爱,抱过娃娃的人都舍不得放手。产婆说:九斤八两呢,没见过这么重的孩子,命里富贵啊。乾儿是在行军途中生的孩子,颠簸流离,奶水不够,照顾也不周,所以身子一直不太好,后来读书也精力不足,是我这做娘的错啊。那时艰苦,乾儿是我自己带大的,跟我特别亲,知冷知热的,是个温柔贴心的好孩子。哥哥,乾儿有什么不够好,你可以教他啊。世民正壮年,太子完全可以慢慢学啊,肯定能学好的。更重要的是,嫡长子继位,是国之大统。随意破坏,会骨肉相残,嘀血宫廷,就像……玄武门!不!我决不能让这样可怕的灾难发生,那是我的孩子们!我生养他们,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头断尸横!哥哥,你真的不顾我孩子的死活吗?哥哥!长孙眸色黑亮,久久端详,无忌声色不动。紫蟒长袍,大刀金马,神容威重。长孙淡淡颌首。“哥哥,你越来越是个重臣了。”“妹妹,你也越来越是个皇后了。”注:魏徵谏言长公主嫁妆太丰和李世民欲杀魏徵是两件事,我并的。雪肌红唇甜,体香肤腻媚,锦枕绣被斜,云雨巫山癫,细喘娇吟醉,缠绵入骨酥,轻松愉快的享受,简单舒服。简单的快乐都是舒服的。心中莫名隐痛是不舒服的。可真正简单真实的快乐和满足,是没有若有若无的虚空感的。“朕羡慕你的父皇!”迷乱里,李世民叫道,“他活得痛快!”杨妃只是稍稍拥紧李世民,温柔妩媚的笑:“皇上累了,皇上要多注意身子才是。”杨广,人称:美姿仪,少敏慧。也许是太敏慧了,早勘破迷障;也许是太完美了,终跌入深渊。李世民,人称:幼聪睿,玄鉴深远,临机果断,不拘小节,时人莫能测也。看着是两种人,所以父皇败了。想来父皇肯定是不服气的,可不管父皇怎样想,结局是公正的。但如今,李世民到底还是说了:朕羡慕你的父皇!哪怕是说说而已。到底是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魂。杨妃对隋炀帝并没有多少舔犊深情,称是贵为公主,其实也不过是百十个养在深宫里的女儿中的一个罢了,父皇连名字都不会记得住。所以,在父皇溃败时没有带上自己也不足为奇,要不是正好遇上了李建成,要不是李建成正好看得上自己,恐怕早晚都得马践脂肪骨髓香。不过,辗转为李建成的歌姬,总是委屈的。没办法,也只得忍了。生在深闺,长在后宫,有些规矩进退是烂熟于胸的。老天唯一的厚赐是:一副娇柔鲜艳的好相貌。不管别人怎么想,杨妃认为,美貌是重要的,尤其乱世,尤其乱世中的皇女。杨妃很清楚,这一生,生在宫廷,也必将死在宫廷,不论多少凶险跌宕。杨妃不能想象自己洗衣煮饭的样子——身在宫廷,骨血中早烙下了宫廷的印痕。天璜贵胄,或金缕玉衣,或刀剑加身,或尸?出户,或自刎乌江,都是死得其所,唯独没有贫病交加,穷困而死。这些,细细勾描成形,就是杨妃。美目横波,香靥回春,娇媚高贵,馨雅清怡,兰蕙聪颖,恬柔明透,女人中的女人,清灵一笑,漾开了花。深宫里的女人,在风涡中唱,在浪尖上舞。水袖钗环,红粉熏香,掩过多少幕后刀兵,杯底乾坤。早已习惯如呼吸,流畅自然。公主的宫廷,歌姬的宫廷,其实都是一样的。世上只有一个宫廷。莺歌燕舞罢,总是腥风血雨。旧的宫廷,新的主子,朱红的玄武门遮去了斑斑血迹。成王败寇,一朝天子一朝臣。还好,新的天子依然青睐这旧时的模样。不愧是兄弟。帝皇的宠妃自然比王府的歌姬好得多,恍惚间,也和昔日的身份相仿了。一样吗?不一样。再被冷落的公主也是公主,再受宠爱的妃子也不过是妃子。主子就是主子,臣妾就是臣妾。再奢华风光都不过是一时幻影。泾渭分明。这就是宫廷。生我养我囚我杀我的宫廷。血脉相和的宫廷。偷偷回眸,流光轻漾。身旁的帝皇敛眸懒卧,神思飘浮。朕羡慕你的父皇!李世民微微一颤。脱口而出。松快,又懊恼。这不该是跟杨妃说的话。虽无大碍,还是失了分寸。李世民稍稍坐起,杨妃眼捷手快轻柔细致的把软垫塞在他腰后。一切都那么周到体贴。李世民忽然觉得有点厌烦。他想要宣泄些情绪,想要表达些感触,那些郁堵在胸的东西。但他知道,不能在这儿说,当着杨妃的面说。这不符合帝妃相处之道。李世民忽然很想长孙。莫名萌动的各不相干的情感猛地自四面八方涌来,窒息心口,不由缓缓下滑,倒在**。然后,就这么一动不动。宁愿这样,也不愿去昭阳殿。什么时候起,相见如此沉重。从满足到沉重。生命是如何在岁月中走过,阖眼悄思,历历在目,清晰得残忍。所有的荣辱,所有的爱恨,所有的生杀,我们一起走过。经历太多,渴望太多,实现时,早已耗尽情智精虑。实现时,远不如想象中完美。地基里,埋葬了太多白骨;千层楼,需要更多的心血。以鲜活的血肉之躯打磨完美的磐石王国,是心刑。心刑,是世上至酷之刑。承受着相同心刑的人相对,并不能分担痛苦,只是蔓延沉重。同样的路,同样的苦,同样的人。看着对方,就像看着自己为自己亲建的神殿和祭堂。心中累积,沉淀为一种痛惜,痛着惜,惜着痛。心结百转,惟有长孙懂得,相惜相痛,可无力相救。所谓知音,就是影子。谁能从水中捞起自己的倒影?传说中,在那遥远的西方,有个绝世的少年豁然扑入水去。荡起一个涟漪。纯白的王国梦甜求苦,身却已被这斑驳的世界牢牢锢住。伸手推窗。一点的好,千姿百态,生动鲜艳,活生生的世界,风光明媚。多好。你的美曾在我的眼底泛过色。不需完满。多好。醇酒,美色,变幻生动。笑得开怀,谁在乎心中苍茫?直至虚空充斥心胸。是的,快刀斩乱麻。可这不是麻,是草。春风吹又生。黄金樽,琥珀酒。清如水,烈如火。那是曾经的心,曾经的情,曾经的志。遥敬一杯。怀念,曾经的满足。甜蜜的静谧的满足,身心的满足。归不去。更进一杯,烧干心泪。杨妃看着不对,清清艳艳笑着,递过一盏梨,白玉盘子盛着,晶莹剔透:“皇上,吃个梨润润喉吧。”李世民回过神来,拾起一个梨,咬了一口,脆甜水嫩。怔了怔,沉声唤道:“媚娘,这梨甚好,给皇后端去,鸭梨止咳。”杨妃愣了愣,把梨递给媚娘,背影不禁有些僵直。回过身来,依然巧笑倩兮:“皇上再歇会儿吧。”李世民抚慰的笑了笑,扶着杨妃并肩躺下。抱着她,温软柔盈,依稀又回到了兄弟亲厚、策马比箭、酒酣赠美的日子,那么欢亮,那么轻暖,飞扬恣意的快乐。醉眼半阖,似梦非梦,一抹浅笑,掠过唇角。昭阳殿。高阳倔强的长跪,苦苦的哀求:“我爱辩机。母后,请成全我。辩机是我一生唯一的爱。”一双眼泪光盈盈,璀璨如钻,晶亮的滑过玉颊,悄然碎在绸襟。高阳,天之娇女,惊人的美丽,惊艳的才情,惊心的浓烈,惊世的魂魄。千依百顺的驸马,本来也说不上什么不好,可命中注定,高阳遇见辩机。那个颂经的和尚,团坐在那里,似天地鸿蒙之初的存在,醒目,迷惘,挣扎。粗布僧衣,宝相庄严,浓眉深锁,俊目紧闭,虔诚的梵音压抑不住的苦痛。引动了绫罗绸缎的公主回首一瞥,身心剧震——梦萦的渴望凝成了真实的血肉,孤独的灵魂寻见了相契的伴侣。就是他。和我有着相同灵魂的人!不必询问,我的心知道。热泪盈眶,不觉已迎上前去。发肤相烫,泪眼对上诧眸,微微颤抖:“我的佛,心欲的**和追求的雪寂,可已压垮了你的人?”“血迹斑斑的朝圣路上,慈悲的佛祖可曾用珍贵的金光为你疗伤?”“佛祖的金光太圣洁,可是刺伤了你的心?”“安慰你,治疗你,笞挞你,伤害你,可是?”“你求助,你逃避,你盼望,你畏惧,可是?”“我的佛,涅?的道路又黑又长,我愿为你裹伤,你可愿为我祈祷?”情生似朝阳熠熠高升,情炽似午日泼天耀眼,滚烫的心,燃烧的爱,辉煌如她的名字——高阳。纵是情深不寿,也一生不悔。长孙轻轻叹息。“高阳,圣贤教导我们中庸。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中庸,也不能忘择善固执,母后。”“偏执狂乱,违背常理,不是择善。高阳,别闹了,现在母后还能为你收拾残局。”云鬓鸦黑,明眸火媚,高阳,从来就美得逼人。最出色的公主,最得宠的公主,皇帝的心尖肉,有求必应。你以为这次皇上也会答应你吗?你还是不懂他啊。浓烈骄纵的小公主,紧紧抓住一生中的唯一,不管不顾,高昂着头,欲迫天地成全。唯一啊,世上最珍贵的字眼。长孙心中隐恸。我这一生,丰厚叠彩,没有唯一。那时,还年少,花正好,春风熏暖,明泊荡漾,曾笑论:“我不稀罕纯澈,会逼仄了眼界,我喜欢开阔,我更喜欢真实的启迪而非梦境的呢喃。”自由,速度,变化,无尽的风光,鲜活明媚,信马放缰,任我徜徉。这样绮丽的年华,花一般的绚烂,风一般的自由,遇到了世民,相视一笑,随心又契意,无限欢喜,那是我等了千年的人,和我心魂相通的人。牵了手,沐风拂柳,赏花观鱼,鉴字论画,谈天说地,琴瑟共鸣,心脉相和。伴着世民,宝贝着羲之隽逸的行书,游走于献之的妩媚索靖的桀骜。伴着世民,苦心着研判时势的变迁,游走于放马的惬意花月的缠绵。最后世民,宝贵着我,游走于……终于入局。不羁的心叛立着,自由的魂流浪着,我们本就是相同的人。看见他的时候,绿草如茵,百花盛放,一切都很好很好。当时年少,梦美,感知却未看清,所以舍不得,一步步随他,随他。尽情享受着契合的快意,把预感掖在心底,随着他。一样的人,并不一定有一样的眼光。入局观局,红尘绿水,不同的境地有不同的选择。世民从未意识过要怜惜眼前,眼望青天,苍鹰出云,孤傲高远,那是世民热切的追逐,压根没看到脚下草凝露,花吐芳,虽然他从来就喜欢花园胜过书房。手握闲卷傍湖浴香,在世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一步步随着他,随着他,在情志间摇摆。——我要融化整合这个杂色驳乱的世界,洗炼成我纯白的王国。我的王国要如你的丰韵,圆和谐美,完好无暇。心荡情浓时倾吐,天然无伪,心中一恸,滴下泪来。好吧,好吧,随你吧。自由欢腾的野马远去了,它只作伴,从不跟随,离开了草原,它会死。一步步,随他,心中预感,一一印证。人说,皇后雍容,万事不惊。生命有难无奇,自然有伤无惊。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到如今,早已倦透。可,还是舍不得。心中锐痛,清眸晶莹。如今,遂了凌云志的世民,回首也彻悟。默然不语,微微苦笑。魏徵说,陛下不能玩物丧志,雕儿闷死在袖中,世民微微苦笑;魏徵说,千斤子坐不垂堂,狩猎不能成行,世民微微苦笑;魏徵说,礼不该越过长公主……世民勃然大怒,朕要杀了这个田舍翁!你要杀谁呢?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草长莺飞的春光里,不曾流连,如今,又何必气苦。最终世民还是微微苦笑。抱歉,世民,这不是我能抚慰得了的心绪,不是我能满足得了的渴望。你识得了多久呢?我已煎熬了一世。半生人,失了多少本真,去了多少亲仇,终得天下。回眸众生淡,临水照花不惊浪。众人膜拜,温润沉静的皇后,恬澹宁定柔若春水的笑容。那时,还年少,花正好,春风熏暖,明泊荡漾,曾笑论:“我不稀罕纯澈,会逼仄了眼界,我喜欢开阔,我更喜欢真实的启迪而非梦境的呢喃。”还见当时,舅舅笑了,笑得欣慰又无奈,终于还是轻叹了一声:“不要纯澈的唯一,而要真实的所有,好气魄!”舅舅的笑叹深沉绵重,如今终于懂得——原来我既无法得到唯一也无法得到所有。没人能抚遍云霞,挑最美的华彩,裁剪霓裳。所有的都是一起来的,浩浩荡荡,喜得人眉开眼笑,遍览风光好。如果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多好。我看我思我在,我欢喜。可我已经入局。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所有的来了又走了。追求与舍弃共舞,密不可分;启示与残缺同在,拒绝弥补。岁月流逝,我也终于明白了少年意气间我到底遗失了怎样的珍宝。尤其是当她走进来的时候。房氏。她就那么走进来了。那是我见过的最雍华高贵的一品诰命夫人,年龄丝毫无损她的丰采,眉眼间光彩流动,谈笑从容,风韵天成。那不是美貌,不是教养,是自信,是有所信仰的自信。她的信仰是忠贞不渝的唯一的爱,她相信这是她和房玄龄一生的信仰。她端庄优雅的行礼如仪,恬澹娴静的开口回禀:“请陛下赐下鸩酒。”碧玉樽,赤红酒,出自帝皇,经由内监,递给夫人。仰头倒下,行云流水般自然,既不见拼死的逞勇,也不见犹疑的胆怯。理所当然。帝皇也不禁结舌,长长叹道:“若此,朕也不敢,何况玄龄乎!”哈哈大笑。震撼。刹那通透,顿悟了少时的轻狂。没有纯澈为底子的开阔,锤炼不成纯粹。开创一个帝国容易,纯粹一颗心难。帝心慎独。因为磐石帝国,帝心衡断。所以帝皇的情,重逾山却不能深如海。什么样的心什么样的情。归位。“高阳,听劝吧,你是公主,皇家体面不容有失,重臣之心不可轻忽。”“那我呢,母后,高阳呢,高阳爱不爱呢,高阳快乐不快乐呢?”高阳呢?长孙呢?——我呢?如今的自己,我顾念了几分?曾经的自己,我还记得多少?什么时候,做天下最好的女人量化成了做一代贤后?在梦想受制于分寸时。生命如戏,岁月如梭,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战斗。我们必须选择,必须舍弃,必须妥协,直至错身间眼睁睁最珍贵的轻飘飘凋零。“生命逃不开格局,高阳,这是红拂说的,她几乎历遍了世间各种格局,最后,她说,生命逃不开格局。”生即入局。“给我一个理由,母后。”“没有理由。人的根基——生命本就没有理由,你又怎能奢望世事有什么理由呢?人从生到死最重要的一切都是没有理由的。”“好吧,母后,我愿做个隐者,淡出宫廷,这样就不会有人来跟我一个女孩儿过不去了,我可以静静和辩机相爱。”“大隐隐于朝。”长孙悠悠叹息,“如果你真能做到,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你完全可以任情尽性的张扬你的美丽,闪亮你的晶莹。如果你能做到。”只是,这需要大智慧,恬澹同天地的智慧,而人的一生**太杂**太浓。眼前无路想回头,身后有余忘缩手。**惟有意志能拯救。印象和感觉,成就人,毁灭人。高阳,光华夺目似红日,可也能辉煌强盛似红日?红日,灿熠消翳,永劫轮回。高阳不能,高阳是火,烈烈燃烧直到灰飞烟灭。高阳,琉璃般流光溢彩,也琉璃般脆弱易碎。“母后,我终于明白,神话都是删选过的。”高阳清泠泠的笑,“何必呢?”“神话流传延绵是一种幸福。我永远不会破坏幸福。”长孙轻语,醇澹柔悦;和风煦暖,拂过鬓角;暗香清远,熏染衣襟。湘帘轻拂,微掀一线,轻泻满室情怀,浓郁,清怅,激越,明透,高阳静静跪着,低下了高傲的头,紧紧拽着长孙的衣角,长孙默默垂眸,柔柔抚着高阳的肩背,静美浓烈如泼墨画卷。武媚娘悄悄站在帘外,进退两难,索性闲闲观望,敛眸凝思。所谓高阳,不过如此。武媚娘是知道高阳的,鲜衣怒马,人比花艳,心高气傲,性比火烈,本以为会是个风流别致的人儿,谁想也不过如此。这般娇贵,看来是一蹶不振了。武媚娘轻轻嗤笑。尊贵又妩媚,淡瞥天下,尽敛于心的笑容。生欢死哀,怨何天命?要则取,不要则舍,能则动,不能则等,如此而已,哪来这许多的伤春悲秋?要说境遇,此刻谁也不会比武媚娘更糟糕更凶险了。铁鞭驯马,令李世民信定了童谣,虽然不敢扰乱天命诛杀之,还是贬为侍女贴身伺候,以待揪住错处好名正言顺的正法。真可笑,蒙骗老天吗?天若全能,岂能蒙住;天若受骗,岂是全能?天心缥缈,武媚娘从不虑天。荆钗粗衣,谨小慎微,武媚娘不怨天,不怪人,只是冷静的咬紧牙关承受,鲁莽的代价的确巨大,但还不至于压得垮她。错了就错了,错了就受着,忍耐等待,如此而已,哪怕不见尽头。生命不过是一场豪赌,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输赢。输了又如何,我尽兴;赢了会怎样,我展志。我会来到这世上是因为人间有我的游戏。我享受我的生命,不论输赢,不论顺难,我享受我的生命,享受荣耀也享受伤痛。欢乐的顶峰有泪泉,悲哀的深渊有圣光。生命如此深厚,华丽的皮,坚韧的骨。曾经,越马扬鞭,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以为天下任我驰骋,殊不知那不过是父亲的疼宠搭建的虚幻的天地。后来,百转千折,依然不改倨傲艳烈,以为生命就该如牡丹,丰华雍容,奢靡春光里绚烂绽放无双姿容,春尽则去,毫不留恋,浓艳绝烈,璀璨完美。直到正好千娇百媚时被生生折断。谢主荣恩。我看到了生命的深厚。血液不再沸腾,我安静了下来,开始思索。生命从不对清醒者隐瞒,徐徐展开原貌,丰满,凝重,斑驳。我无法评价,我只是看着。生命的本质粗砺,浑蒙,又尖锐。衣食即生,刀剑即死。不过如此。善用衣食刀剑者即为帝皇。不过如此。武媚娘托着水晶碟子,默默站着。等待不算什么,武媚娘早习惯了等待,在黑无天日的等待中,还学会了坚忍。这就是武媚娘,无论什么际遇,她都能从中吸取些悟得些什么,然后对自己说,值得。只是,饥饿如针,刺得肠穿胃破。世态炎凉,自从被贬为侍,武媚娘就没吃过饱饭,而现在又错过了饭时,又得在饿上一顿。再强悍的灵魂也无法撑过生理的极限,这是生命尖锐的讽刺,也是生命直白的警告。原来我依然不够心静,依然在视而不见,所以生命犀利的警诫了我。这是生命的宽厚,我必须警醒,否则,生命的惩罚是无情的,我已经承受过,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大家闺秀,名门之女,向来只知眺高望远,何曾瞥见过蝼蚁众生。所以,众生也不会怜悯落难才人,幸灾乐祸者有之,雪上加霜者更有之,人之常情,不足为怪。滴水穿石,虫蛀树空,本就是生命的一种常态。只是过程太缓慢,对手太弱小,自己太强大,所以轻飘飘不以为然。直至灭顶之灾。这是狂妄的代价。武媚娘静静站着,冷汗一滴滴滴下,在身体极度虚弱的同时,心头却异常清明,她已明白了该如何去做。思考,行动,希望,忍耐,人生不过如此。微微抬头,听到长孙说:“生命逃不开格局,高阳,这是红拂说的,她几乎历遍了世间各种格局,最后,她说,生命逃不开格局。”原来如此。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不过是个逃不开格局的人。后不是皇,这是个最浅显明白又最讳莫若深的道理。长孙,已经把皇后做到极致了罢。如此微妙,如此巧致,殚精竭虑,浑然天成。已是艺术。浑圆纯粹、返璞归真、完美无缺的艺术。长孙的智慧是谐融,上善若水,长孙和她的时代水**融。可我不愿意。如果生命能给我一次机会,如果我能赌赢,我必将打破这个格局,开创我的天地。成败不悔,生死一搏。武媚娘缓缓擦去滴入眼睛的冷汗,轻轻抬眸,清亮深远。媚娘,国色天香,也许逊了长孙半分雍澹纯厚,却更性野心大,且同样清华名贵。只是此刻,太过狼狈。眼看天色愈黑,李世民快回寝宫了,必须赶回去复命,而高阳仍在长孙宫中。犹豫再三,武媚娘还是没有贸然闯入,悄悄退了出来。李世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看见武媚娘居然端了回来,气不打一处来,迎面就是兜心窝一脚,踹翻在地。武媚娘痛得都叫不出了,挣了几挣也没爬得起,一丝心血沿着唇角蜿蜒而下。水晶盘子跌得粉碎,片片晶莹,折射得一地的梨子凄清流丽。李世民见武媚娘不站起来,还要再踹,杨妃扑了过来:“皇上,消消火,别气坏了身子。媚娘是臣妾荐进宫的,惹恼了皇上,是臣妾的错。请容臣妾再教她一遍规矩,要是她还不受教,也不必再忤在这儿惹皇上生气了,直接拖到内廷仗毙算了。”李世民冷哼一声:“那好,你就再教她一次,什么叫规矩!”旋即拂袖而去。杨妃见李世民已离去,急忙上前察看武媚娘,面色发青,奄奄一息,唤道:“姨娘。”一抹殷红又绵延直下。“别动。”杨妃急急唤道,都不敢抱她,幸好身下是厚软的波斯地毯,躺着也无大碍。杨妃吩咐心腹侍女去请信得过的太医来瞧瞧:“悄悄的说,别咋咋呼呼的惹事,明白了吗?”太医很快就赶来了。须发霜白的老太医看了看脸色,搭了搭脉,温声对媚娘说:“还是别移动的好,我给你开几服药,喝了缓过来了再上床歇着。”慈目悲悯,转身又对杨妃说,“娘娘,请熬些粥给病人喝吧。饮食不调,气血亏损,不可一下进食太多。还好年轻,歇好了也就缓过来了。”杨妃连声道谢,客客气气的送老太医出了门。慢慢坐下,杨妃接过稀粥,轻轻吹凉,一口口的喂媚娘。静默无声。吃过粥,喂好药,见媚娘缓过起来了,杨妃指点着几个老到的侍女轻手轻脚的把媚娘抬上了床。伶俐的侍女们收拾完一地狼藉后,就悄无声息的退下了。杨妃坐在床沿,稳稳的搭着媚娘的脉,眉眼寂寂,安定若入禅。“姨娘,我错了。”媚娘静静开口。“不,错的是我。”杨妃抬眸,深幽悔恸,“你精于朝廷权变,我便想当然的认为你也精于后宫机谋,这是我的错。”“后宫啊,”媚娘轻咳,血溅如花,凄艳夺目,“我懂了。”“朝廷上的皇帝和后宫里的皇帝还真不一样呢。”媚娘浅浅苦笑。“当然是不一样的,傻孩子,”杨妃啼笑皆非,苦盈盈的笑了,“妾妃算什么,能跟臣子比么。要说后宫中还有谁是皇上真当回事的,那也就是皇后了。其她的,高兴了,乘兴宠着点,恼火了,也就是兜心窝一脚了。伴君如伴虎啊,媚娘。皇上要做明君,对臣子还得敛着点,对嫔妃可就没这么多讲究了,谁敢说他半句不是。”“今天,我去皇后宫中送梨,瞥见高阳跪在那儿苦求皇后成全她和辩机。皇后对她说:生命逃不开格局,高阳,这是红拂说的,她几乎历遍了世间各种格局,最后,她说,生命逃不开格局。”媚娘顿了顿,轻轻说下去,“皇后也不是那么称心呢。”“谁又能那么如意呢,”杨妃轻叹,“皇上今天还大叫羡慕我的父皇呢。”谁能圆转如意呢?神,历劫百世,苦;佛,普渡众生,苦;皇,打造帝国,苦;后,平衡求谐,苦;臣,功高震主,苦;妃,婉转邀宠,苦;众生,衣食奔波,苦……苦心苦身,都是炎寒煎人寿。除非你愿意,你不悔。“姨娘,我不悔。”媚娘淡淡的低语,“过得了这一关,是我的福,我愿必成;过不了这一关,是我的命,我已尽情。无可悔。”“追求的时候,全神贯注,竭尽心力,总认为那是最重要的,风刀霜剑更激起热情,**是欢乐的。”杨妃悠悠长叹,“真的求得了,好像也没什么,回头看看,猝然惊觉错过了那么多,心就惘了,迷惘是痛苦的。”“我不太明白。”媚娘蹙眉。“你不必明白。该明白的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杨妃笑叹,“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可有些事你必须明白,有些人你必须看懂。”杨妃敛了笑,肃容道,“如果你还想在这个宫廷里活下去。”“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媚娘敛眸道,“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端详皇后。聪慧,柔美,眉眼静定,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雍容华贵,真正的母仪天下的风范。”媚娘轻轻抬眸,望着杨妃,“我想,她还真是天生的皇后呢。永远那么娴静尔雅,动人心魄,哪怕在拒绝;永远那么端庄静美,令人动容,哪怕在诤谏。她的赏罚是公正的,她的平衡不容任何人打破,凤威凛慑。你可以恨她,却无法怪她。”“帝皇贤后,重臣之妹,太子之母,她根本不屑于在后宫中玩权术,因为她有资本。”杨妃淡淡叙说,“但世事常两面,正因为此,她的烦恼也就不仅在后宫。她的忧虑更多,她的平衡更难,皇家长孙家,太子兄长,不是这么好制衡的呢。”“可笑的是那个徐才人,”媚娘想起了什么,忽然扑哧笑了,“东施效颦,学人学皮,一本正经的一举一动都学着皇后的模样呢,也不想想,自己有那身份吗。”“那个徐惠,蠢了些,”杨妃也笑了,“但还不至于比你更出格。”媚娘羞红了脸。杨妃轻轻叹息:“可我们不同,媚娘,我们是在后宫中挣扎求生的女人,这方寸之地就是我们的全部,我们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我们没有资格不屑后宫。”“我曾经不屑也不懂,”媚娘淡淡道,“如今我依然不屑,但已懂了。”“懂了就好。”杨妃点头。侍女进上新熬的药,杨妃端过,细细吹凉,一口口喂媚娘吃了。“姨娘,我好多了。”媚娘的脸色缓过来了些,不再青白青白的吓人了。杨妃为她掖好被子:“还是小心些,别年纪轻轻的就落下吐血的毛病。”媚娘依言躺好,杨妃起身点了一炷安息香。“姨娘,”媚娘轻笑,“我真傻,怎么揭了层纱反而看不清了呢。其实后宫和朝堂也没什么大不同,只是更少遮掩,更多本相,我开始喜欢后宫了呢。”媚娘清冷冷的笑,眉眼光华流动:“这里的皇帝更有意思。”“也更危险。”杨妃轻叱,浅笑无奈。“为什么皇后是特别的,就因为那些权势荣光吗?”媚娘闲闲笑问。“你能以气韵安人心,你就是神;你能以智慧动天地,你就是圣;你能以风姿璨时空,你就是仙。这就是魅力。”杨妃微微笑答。“我看也不尽然,”媚娘悠悠笑说,“怕是还有同病相怜的情结吧。”“同病相怜么,是一把双刃剑呢。”杨妃轻轻摇头,叹息一声。“要这么说,风华绝代也不过是一个影像,虽然是一个飘忽不灭的影像,但所有魅力的总和也敌不过生存本身。”媚娘淡淡道。深深的宫闱,隐隐的魅影。乱世风云,红颜薄命;江山锦绣,红颜薄命。“所以我从不相信什么魅力,”媚娘眸色微转,灵光四溅,“我只相信我自己。”抿唇而笑,灿若火霞。“姨娘,那些士子尚自称: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我们可不止食五鼎。我懂得了后宫,但它困不住我。”“睡吧,媚娘,你懂了就好。”杨妃淡淡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懂了就不会错了,错了也是心甘情愿的。这就行了。”烛火摇曳渐灭,暗香恬馨,一个安宁的夜晚,窗外金星灿亮,遥挂天角。注:生子的杨氏有三:杨妃生吴王恪、蜀王?,杨氏生曹王明,杨妃生赵王福。我写的杨妃将恪母和明母合而为一了。而且明母原为巢王妃,并非李建成的人,我改的野史,戏剧性一点。《旧唐书》:恪母,隋炀帝女也。恪又有文武才,太宗常称其类己。既名望素高,甚为物情所向。长孙无忌既辅立高宗,深所忌嫉。永徽中,会房遗爱谋反,遂因事诛恪,以绝众望,海内冤之。有子四人:仁、玮、琨、?,并流于岭表。史臣曰:太宗诸子,吴王恪、濮王泰最贤。皆以才高辩悟,为长孙无忌忌嫉,离间父子,遽为豺狼,而无忌破家,非阴祸之报欤?武后斫丧王室,潜移龟鼎,越王贞父子痛愤,义不图全。毁室之悲,《鸱?》之诗,伤矣!比齐?之妄作,岂同年而语哉!《新唐书》:曹王明,母本巢王妃,帝宠之,欲立为后,魏徵谏曰:“陛下不可以辰赢自累。”乃止。贞观二十一年,始王曹,累为都督、刺史。高宗诏出后巢王。永隆中,坐太子贤事,降王零陵,徙黔州。都督谢?逼杀之,帝闻,悼甚,黔官吏皆坐免。景云中,陪葬昭陵。欢乐的顶峰有泪泉,悲哀的深渊有圣光。——嗯,我从小查到大,也没查到这句话是谁说的,谁要知道麻烦告诉一声。直接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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