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到了万历六年春。冰消雪化燕子归,柳条滚绿榆钱青。辽阔的华北平原从漫长的冬季中苏醒过来,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牛欢马叫春光如酒,天地回暖huā香芬芳,怎不叫人心旷神怡?这六年时光里,老天爷给足了大明朝面子,年年风调雨顺、四方无事,正是内行改萃的大好时机。自从隆庆六年八月,沈默当国以来,这五年半的时间内,国家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在政治上,重新理清了〖中〗央地方各衙门的权责。其中最醒目的,是财政权的上收和行政权的下放。财政权的上收,是一项重大的成就。在此之前,全国的补给虽然也是由〖中〗央统筹分配,而实际的执行却全赖互不相属的地方衙门。各个地方衙门……通常是县一级的官府,按照上级规定的数额,把给养直接运交附近的卫所、河工等需要补给的单位。一个府县,要向十几个不同的小单位输送钱粮:一个卫所,要接受十几个府县送来的补给。这种短程的补给线就如蜘蛛罗网一般,密密麻麻遍布全国,其低效僵化的程度,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试想,由十几个州县分别按固定的数量供应,总难免有个别州县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如额如期缴纳,而其他州县没有义务补其缺额,于是国家明明有能力,却总是供应不足。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下,更谈不上作任何改变。所以开国二百年来,因此引发的财政危机根本无从解决。但条编法的出现,为解决这一痼疾,提供了千载难逢的良机,使〖中〗央总收总支,不再只是一个口号。万历二年,户部成立了“度支全国钱粮总司,简称“度支总司,由户部尚书王国光亲任度支使,南京户部尚书陶大临任哥使,在两京分设南北总库,在全国各省设立分库。规定各省所收税银,除规定作为地方费用的部分,一律先行解送分库,不得自行截留。按规定,各省分库需在每年十月前,将银钱账目汇总至户部,待下一年度预算之后由户部统筹分配,一应军需供给,物资采买,全都采取招商买办的方式,佥募商人代为采买运输。甫胃招商买办,简称“招买”与“采办,一样,是一种政府的采购行为。但国初便存在的“采办”是官府直接与农民或小生产者之间的交易其间不经过商人这个环节,而且并不经常发生。因为官府所需要的物料,大部分都通过贡赋的形式,直接向百姓征取。总之在嘉靖中叶以前,任何形式的政府采购都只是偶然的,非常设的,并未形成规模。近五十年来商品经济在整个社会经济中的地位和作用,有了显著的提高。其带来显著的改变,便是大量的物资涌入市场。不只是远销欧洲的苏杭丝绸、衣被天下的松江棉布、价比黄金的景德镇瓷器,还有那些原本在小农经济时代,只能自产自用的粮食、棉huā、蚕桑、茶叶、靛青、果品等都纷纷进入市场成为商品。这些商品又多又好,愈妾刺激了百姓的生产从多而全,进步到少而精。这种深耕细作的社会分工,加大了生产的价值,促进了各地的互通有无。除了南京、苏州、松江、杭州等老牌商业中心外,又涌现出许多中小商业城镇如吴江的盛泽镇、双杨市:浙江的不濑镇、长乐市等,商业市镇遍布东南。北方则以北京为主,有河间、临清、开封、西安、太原等中小城市及郓城、彰德等小镇,与南方的商业网相连接形成一个遍布全国的巨大商业网络。商人穿棱其中,货运南北,每个市镇既是商品的集中地,又是商品的交流中心。因此,不论何地的货物,都能从市场上买到。特别是那些中心城市,虽然本身没有发达的工业手工业,但城内货肆鳞次,商人们汇集天下之货在此出售,想要什么都应有尽有。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国初严格的户籍制度土崩瓦解,不仅是军户名存实亡,负责为官府生产的各种匠户也逃亡一空,这些人到大城市中改名换姓,加入到商业生产的行列中。官营作坊的消失,更使得官府直接征收牟需物资,变得困难重重。这些新出现的经济现象,对官府的各项政策与措施起了巨大的冲击作用,一些旧的常规的做法行不通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方法一置身于商品经济大潮之中,许多官员深感征收官府各种实物并负责运输,不仅费心劳神,还常常因为各种原因误事受罚,他们希望能借用商人的强大力量,来轻松完成任务。到了嘉靖末年,商人已经成为掌握社会经济的重要力量。各大城市中的居民,多半以商贾为业,剩下的一半,则是为商人做工的雇佣者,可以说,整个城市经济,都已经被商人们控制了。家拥万资的富商大贾如过江之鲫,家资至百万者才能称为巨富。其他二、三十万,只能称中贾耳。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几百年后的人们会知道,货币是一种公众的制度,它把原来属于公众的权力授予私人。私人资本积累愈多,它操纵公众生活的权力也越大。尤其是商人们善于和官府以及地方势力打交道,越是富有往往就越有势力,这使得他们不像农民那样可以随意盘录驱使。尤其是嘉靖以后,沈默提出的“以商养士,以士护商,的号召,在这十几年间,已经深入人心,各省的商人们普遍效仿晋商,把赚来的大把银钱,投入到本地的文教事业中,开办学校、资助士子、赞助文会,馈赠文士已经成为常态,经过十几年不懈的努力,使朝廷地方有大片为他们说话的官员、文人一旦官府催征过猛,诛求无度赖账不付马上就有数不清的文人口诛笔伐,危言耸听,骂官府“捶骨竭楗,以致人人破家,逃死相继”也会有官员以充满同情的口吻上书,说什么“数万金之家,无不荡产罄货,因而投河经渎,言之酸鼻刺心*非酷吏之流毒哉?,好像一夜之间,商人就要全都破产了一般。而且老百姓也不站在官府一边,这今年代弃人的主流形象,还是疏财好义的儒商模样,他们用极小部分的钱修桥铺路,赈济灾民,就让老百姓念念不忘他们的好……这在后来的轩然大波中,体现的尤为明显。因为百姓还远未到觉醒的时刻,对于直接录削他们的地主乡绅尚且奉为神明”诚心拥护。更不要说录削手段更隐蔽的商人了……在这种环境中,官府想不付钱就驱使商人,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官员们一直想方设法的增加银钱收入。正统元年,东南七省的田赋改折白银纳税,正是代表了官府的这种欲望与政策的变化。不久,田赋外的所有税收,都逐渐以银代物。直到一条鞭法问世,彻底的取消了实物税,只向百姓征收银钱。官府的仓库里,不再堆满了五huā八门的实物,取而代之的是白huāhuā的银两。官员们终于可以从市场上购买品种更加齐全,数量更加丰富的商品了。然而官府直接派人去市场,采买名色繁多的货物,显然是极不便利,也不合适的……对于口不言利的士大夫们来说,要跟小民百姓讨价还价,实在是有失身份,也没那个耐心。于是另一种被广为采用的形式出现了”那就是招商买办,即是在官府采买与市场供应之间寻找中间人,官府只与中间人联系”一应所需物资,都由中间人采购并运送到指定地点。这种中间人便被称为“买办”一般都是资财富厚的大商人,采买的范围更是林林总总、包罗万象,从粮食到被服、从笔墨到木炭,只要是官府所需,尽数可以拿来招商。中标的买办商人,可以得到一张由户部签发的保证票,在将指定物资运至指定地点后凭票兑现。然而官府的信誉早已破产多时”商人们担心完成差事后会一无所获,因此在官府的招徕下蹲蜀不前。他们提出,希望官府能将钱先行存入汇联号或日异隆,如果答应的话,他们可以同样存入一笔保证金。到时候完成差事,凭票提钱。若是逾期,甘愿受罚。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财政权上收之后,地方官府固然从繁重的收解任务中解脱出来,然而从中揩油的机会也失去了,如果没有相应的补偿措施,引起地方官的强烈抵触,简直是一定的。就算有考成法这座大山压着,官员们也是要造反的。这就是沈默明知道有火耗的存在,却不做任何规定的原因。对于这种无横征之名,却有暗中渔利之实的办法,自然比“淋尖踢斛,之类又费力又被戳脊粱,还得和奸商联手倒卖的法子,要文雅简便的多了,自然大合官员们的胃口。有子火耗喂着,府县一级的官吏自然心满意足。但对于封疆大吏们来说,他们从来用不着自己去踢斛卖粮食,自然有小得们孝敬真金白银,所以火不火耗,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在乎的,是随着财政权上收,手中权力的缩水。尤其对于那些富裕的省份,原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用看户部的脸色。户部反过来还得求着他们,请诸位大爷行行好,多给两个大钱周转周转。现在一旦财权上缴,就成了他们求爷爷告奶奶,户部的孙子变成大爷子,你想各省督抚能愿意么?沈默为他们准备了另一份大礼,那就是行政权的下放。简单说来有三点,一、将总督巡抚改为地方官,第二,重设地方行政架构,第三,将一部分任免权下放。这对各省督抚来说,实在是太合胃口了,沈阁老不愧是大家的贴心人,太知道俺们的需要了。虽然在常人看来,一省的最高首长,就是总督巡抚,而且他们也确实在履行着一省首长的职责。然而打开一份《大明职官录》,你会发现地方官员的架构中,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才是最高长官,根本没有巡抚、也没有总督的影子。这是因为太祖皇帝为了防止臣子专权,在〖中〗央废除了宰相,析中书省之政归於六部。在地方上,亦废各行中书省,把行省的权力一分为三,置承宣布政使司掌一省之政事,置按察使司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置都指挥使司,负责一省军事。三者互不相属。互相制约,以免地方权重之弊。但就像〖中〗央离不开宰相统领,后来出现内阁一样,地方上三司互相掣肆,遇事难决,才有了巡抚和总督的出现。巡抚、总督,是两个动词,区别于“尚书,、“布政使,之类的名词性官名,显然有临时差遣的意思。巡抚的意思是,巡视地方、抚治军民,凡有大灾民乱,需要统合全省力量的力量平定时,国家便会遣使巡抚地方,事毕则罢,故无定员,更无专职。但后来各省的事情越来越多,前一个巡抚还没回去,后一个又来了,如此一来,巡抚间的权限又重叠了。宣德五年,第一批常任巡抚诞生了,一代名臣于谦,便在其列。总督的出现要稍晚,因为巡抚渐渐偏向民政,而且各种起义叛乱也不会理会省界,往往在数省之间流窜。各省之间难免推诿扯皮,无法齐心协力,便有了总督数省军务的差事出现,同样是因事乃设,事毕即罢。然而对于湖广、两广、贵州、四川、蓟辽、三边、宣大这些边地,战乱是常态化的,常任总督也就应需而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