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庙前街,原汇联号庙前店门前,人头攒动、锣鼓喧天、南狮北舞、彩旗招展,一派喜庆气氛。然而你若细看,便会察觉这喜庆中掺杂着许多异样情绪漫天的传言半真半假,经过报纸的传播后,担忧和不安迅速发酵,人们无不担心自己的财产安全。因此八月初八这天万众瞩目,原先汇联号和日异隆的各处门店前,都像这家店一样,挤满了心事重重的民众。吉时一到,店门前噼里啪啦的响起鞭炮,皇家银行的股东和上海分行的掌柜,携手挑开了门额上的红绸,露出一面蓝底金字的匾额。皇家银行上海庙前支行,在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中,终于开门营业了。但股东和掌柜等店方人员,还未从新开张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人们便潮水般涌入了店中,冲向各个柜台,高举着手中的存折要求提现。到前面柜台要求兑付的,大都是五百两、八百两左右的存单,单张不算多,但架不住人多。人家没有说理由,伙计也不能问理由,好在上面已经预见到,一开门会有兑付潮,为了稳定人心,已经准备好了三百万两银子。所以在验证无误之后,店员将一箱箱簇新的官银打开,拿出整齐码放的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如数兑付给储户。见前面的人兑付成功,储户情绪一下子稳定了不少,让一直在大厅中竭力安抚储户的股东和掌柜暗暗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又提起来了伙计来报,后院贵宾通道来了大储户,也要求兑付。那个人是带了五辆板车、十个脚夫,还有十几个保镖来的,交到柜上一共十七张银票,总数二十万八千八百两白银。象这样大笔兑现银,都是事先有关照的,像这样不打招呼闯上门来,对银行来说就是大麻烦。负责贵宾业务的管事看苗头不对,赔着笑脸说:“请贵客里面吃茶,歇歇脚,我这就立刻叫掌柜过来。“好说。”那人点点头,带着两个保镖,徐步走进了待客室中,气定神闲的喝起了茶。一接到报告,掌柜的觉得事有蹊跷,跟股东打个招呼,便赶到后面亲自接待,客气的抱拳道:“敢问先生贵姓?”“敝姓钱,讨钱的钱!“那人似笑非笑道:“这位掌柜面生的紧。”“1小可原先在扬州分号,刚调过来接掌本店。”掌柜的笑道。“请教贵姓?”“1小姓王,贱名本昌。”王掌柜道:“听说钱先生要兑现银?”“是的。”钱先生点点头道:“二十万八千八百两,其中十张汇联票,七张日异票,请王掌柜验过。”“不急不急。”王掌柜给钱先生斟茶道:“敝店奉茶,都是上好的明前,钱先生请尝尝。”“着急见钱,喝不出味。”钱先生却不领情。“这个么”王掌柜也是见惯风雨的,依旧笑吟吟道:“二十万多现银,就是一万两千多斤,大元宝四千多个,搬起来很不方便…”见钱先生从怀中掏出烟,他赶紧殷勤的帮他点着道:“敝号虽然更名为皇家银行,但宗旨不会变,服务也只能更上一层。做生意1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这么多现银既携带不便,又不安全,还是由敝号代为保管。不晓得钱先生提这笔巨款要啥用场,但看看能不能汇到那里,或者照钱先生指定的数目,分开来换票,岂不是省事得多?”“多谢关照。”姓钱的吸一口烟,淡淡道:“这笔款子,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我不便奉告。总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现银,我就不能不照办。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而且不安全,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话说到这样,已经很给面子了,况且银行也好、票号也罢,说白了就是给人家保管钱财的地方,岂能管得着人家储户的用向?王掌柜如果再饶一句舌,就是给自家的金字招牌抹黑,是以他只能讪讪笑道:“怎么安排这笔银子是您的〖自〗由,只是这数目着实不小,按惯例,您得提前一天通知敝号才行。”“我倒想提前通知,你们开门么?况且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当天大额提现吧?”钱先生拉下脸来:“我今天就着急用钱,否则耽误了买卖,只能请贵号赔偿了。”“既然钱先生有急用“开业第一天,王掌柜实在不想触霉头,只好忍着肉痛,故作痛快道:“敝号就破回例!”便马上关照验票开库付银。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皇家银行的银子是装了木箱的,开一箱,验一箱,算一箱,搬一箱。除了官银之外,银子的式样还有很多,而且二十万两是个可怕的数目,无法全付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必须大小拼凑,还要算成色,颇为费事。于是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一边还议论纷纷:“有钱人的消息灵通,莫非日异隆和汇联号的票子都靠不住了,所以人家才要提现?”这世道,还是现金为王啊”使前面大厅中刚平复下来的兑付潮,又一次高涨起来。在煎熬中度过了一天,终于撑到了五声钟响,票号打烊的时候,不消吩咐,柜员们立即落下窗户,不再营业。拥挤的人群在厅中逗留许久,才怏怏而去。待外人走净了,伙计上了排门。该是下班吃饭的时间,但都坐在那里挪不动屁股,一个个神情沮丧,目光呆滞……他们都是从业多年的老钱庄了,像今天这样只出不进的情形,还是头一次见。说真的,都被吓到了。王掌柜也一脸阴郁,向几个重要的手下招呼一声,到后面楼上的会议室中去密谈。“我看要出事儿!”他狠狠抽一口烟,问管库的手下道:“现银还有多少?”“九十万多一点”管库小声答道。“只有九十万?”尽管王掌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是被报上来的数字震懵了:“一天时间,就兑出去二百多万两?”“那个姓钱的带了个坏头,许多有钱人纷纷跟风你三万我五万,都只要现银不要票子。”贵宾柜台的总管接话道:“要不是我让伙计尽量拖延时间,又撤了两个柜台,咱们早就见了难看。”“…”王掌柜郁闷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哪壶不开提哪壶,又问道:“应收应解的一共多少?“于是账房总管拿总帐跟流水帐来看,应收的是支行在总库的存款,放出去的到期贷款,以及各种有价证券、在途款项,总共价值一千六百多万两。应解的只算储户的存款有六百多万两左右,至于开出的银票,就无法计算了。“至少还得三百万两,才能稳住人心。”账房总管给出专业估计道:“撑过去了,现银自然回流,我们皇家银行的招牌,才算是立起来。“我不关心大局,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这家店撑过去。”王掌柜狠狠掐灭烟头红着眼对众人下令道:“今晚大家辛苦辛苦,连夜去各处求援。他们有多少现银,我统统贴水兑下来。告诉他们今日急难相扶,来日定当厚报!”所谓“化们”是指晋商在上海所设的当铺、盐号和商行。这种要死要活的时候,除了自己人,谁还会趟这趟浑水?四个管事的领命而出连夜奔走之后,拂晓才回来复命。带回的消息都不容乐观,原来上海城内的另外九家支行也发生了抢兑,那些店里的掌柜和管事,都在拼了命的四处筹集现银。僧多粥少、你争我抢之下庙前分行能够筹到的现银,不过八九十万两。王掌柜也刚从分行回来,仗着是分行大掌柜的嫡系,才虎口夺食,取出了所存的二百万两现银因为汇联号上海总库被皇帝洗劫一空,亏空只能靠晋商自己补上。尽管张四维采取发行新股的方式筹集资金晋商们还是不情不愿。弄得张四维又是带头出资,又是威逼利诱,最后才认购了两千多万两发行数目的一半还不到。这也造成了今日上海之窘境除了王掌柜的庙前支行,其余九大支行没有一家能足额提出存款最少的只拿到手三分之一不到。“这下应该够了。”王掌故还是那个态度,管不了别人,能自扫门前雪就烧高香了:“只要不再出幺蛾子,咱们就能挺过去!”看看表,离着开店还有一个多时辰,众人便各自回房睡一小觉,养养精神好应付辣手的局面。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王掌柜在**翻来覆去,好容易才入睡。正不知做什么噩梦,浑身直冒冷汗时,被人给摇醒了。来叫他的是前台的管事,只见他气急败坏道:“掌柜的,快醒醒吧,真出幺蛾子了!”“你说啥?”王掌柜还迷糊着呢,揉着惺忪的睡眼道。“排门还没有卸,储户们已经在排长龙了。”管事的禀报道。王掌柜一听,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只见店员们都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挂钟。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竟像等待受刑的死囚犯一样难受,但谁也不敢提议提前开门,因为大家很清楚,早营业一分钟,可能就意味着上万两现银流出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必须要节省每一笔现银。但十分钟时间很快就到,报时的钟声惊醒了发呆的众人,王掌柜跺跺脚,咬牙道:“开门!”一个伙计刚将排门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挤倒在地,其他人赶紧高叫着:“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把他抢救出来。场面一开始,就混乱不堪。好在上海知府衙门的巡捕及时赶到,威吓之下,总算稳住局面。率领巡捕的张捕头,穿着锃亮的大皮靴,哐哐地走进店内,操着一嘴山东话道:“谁是掌柜的?”“是我!”王掌柜连忙凑过去递烟。张捕头接过烟来,没有抽,夹在耳朵上道:“你这掌柜的,别给东家惹麻烦。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银子有的是。张大人,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王掌柜看到张捕头的胸牌,一脸堆笑道:“不会让兄弟们白受累的。”见他还蛮上道,张捕头点点头,便扯起嗓子道:“都他娘的别急,银子有的是,一个一个来!“总算将储户排好长龙,队伍一直排到了街上十几丈。有了官府坐镇,顾客又安静了些,加之柜员们都预先受过嘱咐,动作尽量放慢些。许多储户拿存折来提存,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提走的银子,不到十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但到了近午时分,后院贵宾柜台,十几个大户联袂而来,异口同声说要提款,每人手里都是一大把存折。加起来总额超过三百万两!王掌柜当时就汗如浆下,好在这时节上海还很燥热,总算能遮掩过去。他擦擦汗,强颜欢笑道:“诸位都是本行的贵客,何苦要提现呢,若有用处,还是由本行出具银票吧,可以免除手续费!”众人却不依道:“我们只要现银!”“不知诸位提这么多钱,要派什么用场?”“藏在家里踏实,行不?”众大户没好气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这存折背后可是写着“随兑随取,的!”“就是,满上海滩的大户都看着我们呢,你可别想赖账!“这话说的”王掌柜面部肌肉抽搐起来道:“我们日升隆啥时候赖账过?”一着急,他把原先的店名都说出来了。